一進房,她就愣了愣,翠蓮正在房裏。看到江雨薇,她立即展開滿臉的笑,高興的嚷:“江小姐!你來試試看,這些衣裳是不是合身?”
江雨薇看過去,這才發現滿牀都堆滿了衣服,她走到牀邊,詫異的拿起一兩件看看,都是全新的洋裝,從毛衣、長褲、短裙、套裝,到風衣、大衣、斗篷,及媚嬉的長裝,幾乎應有盡有,她驚奇的叫:“怎幺?這兒要開服裝店嗎?”
“才不是呢!”翠蓮笑嘻嘻的説:“是老爺叫唐經理帶來給你穿的!他要我來幫你掛起來!”
“什幺?給我穿?”她瞪大眼睛:“為什幺要給我穿?我有自己的衣裳!”
翠蓮微笑的搖搖頭。
“大概他不喜歡看你穿護士衣服吧!”她説,又拿了件在江雨薇身上比了比。“哎呀,你一定合身的,這些衣裳像是為你訂做的呢!”
江雨薇怔了幾秒鐘,然後,她-下手裏的書,像一陣風般捲進了耿克毅的房間。唐經理已經走了,耿克毅正獨自坐在一張躺椅裏。
“耿先生,”她叫着説:“那些衣裳是怎幺回事?”她急促的問,語氣頗有點興師問罪的味道。
“哦,衣服嗎?”老人瞅了她一眼,慢吞吞的説:“女孩子都喜歡漂亮衣服的,不是嗎?那些衣服是我奉送給你的,不包括在薪水之內。”
江雨薇有被侮辱的感覺。
“你覺得我穿得太破了,是不是?有損你那豪富之家的面子是不是?”
“啊呀,”老人説:“這也傷害了你嗎?”
“是的,”江雨薇板着臉:“我沒有任何理由接受你的禮物,我有權利穿得隨便,或是穿我的護士衣服,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我拒絕你的──施捨。”
“慢着!”老人喊,眉毛皺攏了。“你為什幺用施捨兩個字?”
“這是你給我的感覺。”
老人瞅了她好一會兒。
“聽我説,雨薇,”他壓制着自己的火氣。“這些衣服是我自己廠裏的出品,我有一個紡織廠,同時有個成衣部,專門做好了成衣,外銷歐美。你的身材,大約穿美國號碼的七號和九號,我要唐經理帶來這兩個號碼的秋冬新裝,對我,這是毫不費力,也不花錢的事情,對你,我以為會博你一笑。我無意於傷害你,你貧窮,並不是你的恥等,你沒衣服穿,是很明顯的事情!我不懂你為什幺如此拘泥小節,去維護你那不需要維護的自尊!”
自尊!這兩個字在她腦中一閃,使她倏然間想起了耿若塵的那張紙條-自尊與自卑的混合!是了!她現在所面臨的,不就是這種局面嗎?她的拒絕,是為了維護她的自尊,還是因為她自卑,怕老人看不起她呢?她咬着嘴唇,深思着,接着,她就忍不住的大笑了起來。
“好,好,耿先生,你們父子兩個説服了我!我接受了這些衣裳!”她轉身退去:“等我吃午飯,耿先生,我將穿一件新衣服給你看!”
“我們父子?”耿克毅莫名其妙的問。可是,江雨薇已經跑走了,他怎幺也弄不清楚他兒子怎會參與這衣服事件裏來了。
江雨薇穿了件翠綠色的長袖洋裝來吃飯,衣領和袖口都綴着寬荷葉邊,為了配合她的新衣,她淡淡的搽了胭脂和口紅,輕盈的走到餐桌邊,她盈盈一笑,散發了渾身青春的氣息。耿克毅對她讚許的點點頭:“如果我比現在年輕三十歲,我會追你!”他説。
“那時你不會要我,”江雨薇笑容可掬:“那時你有你的──維納斯。”
老人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真的。”他説:“我只是懷疑,誰有福氣能得到你!”
“得到我是福氣嗎?”她反問:“一個女暴君?”
老人縱聲大笑了。在一旁服侍的李媽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有許多年許多年,她沒有看到她的主人這樣開心過了。
江雨薇吃了很多辣子雞丁,吃了很多豆豉魚頭。午餐後,她回到房裏,一股撲鼻的清香迎着她,她看過去,在她書桌上面,竟插着一瓶桂花!!滿屋子都散發着桂花那股幽香。她驚愕的走過去,望着那花瓶。一聲門響,她回過頭來,李媽含笑的站在門口:“我那當家的説,你喜歡桂花,江小姐,所以,我們就給你插了一瓶。這園裏有的是花兒,你喜歡什幺,只管吩咐一聲就好了!”
“哦!”江雨薇那樣感動。“你們實在太好了!”
“我們應該的,江小姐,”李媽在她的圍裙裏搓着手,竭力想表示她心中的感情。“你使這個家又有笑聲了,江小姐,你是個好姑娘。”
是嗎?是嗎?是嗎?她從沒有被人這樣重視過。眨眨眼睛,她説:“李媽,過來,我告訴你!”
李媽走了過來。她壓低聲音説:“告訴老李,告訴老趙,下星期我休假的時候,我會去看那個人!”
李媽揚起了眉毛,眼睛閃着光,她掩飾不住她唇邊那個喜悦的笑,對江雨薇深深的一頷首,她匆匆的走了。
江雨薇一下子仰躺在牀上,瞪着天花板,她喃喃的説:“江雨薇,江雨薇,你捲進這漩渦,是休想再卷出來了!”
一個星期匆匆過去了。
這星期中沒什幺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老人的腿已幾乎完全康復,他能拄着枴杖上下樓了,也能在花園裏散散步,曬曬太陽了。黃醫生來出診過一次,對老人的進步感到滿意,對他肝臟及心臟的情況卻不表滿意,他仍維持原來的看法,老人不會活過一年。耿克毅似乎並不關心自己的生死,他照常每天接見唐經理,吩咐業務,每隔一天和朱正謀小聚一次。這星期裏唯一使風雨園中充滿風雨氣息的一天是星期六,培中和培華兩家都攜眷而來了。
那是令人煩擾的一天,那是充滿大呼小叫的一天,培中的太太思紋一進門就教訓了翠蓮一頓,説她沒有把窗隙擦乾淨,一直把翠蓮罵哭了。培華和老李爭吵了起來,因為老李最近把培華小時手植的一棵夾竹桃連根拔掉了,這爭吵逼使那一向沉默的老李竟冒出一句話來:“反正風雨園不會是你的,二少爺!”
於是,這就翻天覆地的引起一場咒罵,培華説老李“不敬”,老李掉頭而去,根本不理。美琦陰陽怪氣的勸解,不知怎的又惹怒了思紋。於是,思紋和美琦也開始彼此冷嘲熱諷,偏偏這時培中的小兒子凱凱和培華的大兒子斌斌又打起架來了,大人就藉着喝罵孩子,彼此攻擊。一時間,大的吵,小的叫,鬧得簡直不成體統。耿克毅呢?自從培中培華一進門,他就關在自己卧房裏,説是需要睡覺,而避不見面。這時,聽到樓下鬧得實在不象話了,他才拄着枴杖走下樓來,他的出現那樣具有權威性,使滿房間的爭吵聲都在-那間平息了,連孩子們都沒有聲音了。老人嚴肅的站在那兒,眼光凌厲的從培中、培華、思紋、美琦……的臉上一一掃過,冷冰冰的説了句:“你們的探訪該結束了!”
“爸爸!”培中驚愕的喊。
“夠了!”老人做了個阻止發言的手勢:“別説什幺,我瞭解你們的‘孝心’,不過,我的護士認為我需要安靜休息,是嗎?雨薇?”
江雨薇只得點頭。
“所以,你們還是帶着孩子回去吧!”
“爸爸,”培華把握時機説:“您的身體不好,別太累着,公司裏需不需要我去幫忙?”
“用不着,”老人的聲音更冷澀了。“我還管理得了我的事業!你們去吧!”“爸爸!”培中又開了口:“我覺得唐經理不見得靠得住……”
老人仰起頭來,陡然發出一聲暴喝:“你們有完沒完?能不能讓我耳邊清靜一點?如果你們還懂得一點為人子的道理,現在就給我滾得遠遠的!聽到了嗎?你們走吧!統統走!馬上走!”
思紋首先尖叫了一聲:“好吧!我們走!我們統統走!凱凱,中中,云云,我們回家去了!快穿上大衣,別在這兒招人討厭,有那個祖父當你們是孫兒呢?只怕是羣來歷不明的野孩子呵!”
老人氣得發抖,他用枴杖指着培中:“把這個女巫婆給我帶出去!讓我永遠不要見到她!你們還不滾?一定要氣死我嗎?”
培中一把掐住了思紋的胳膊,對老人強笑:“爸爸,您別生氣,何必和婦人家生氣呢?”
幾分鐘內,培中培華這兩個家庭就離開了風雨園,當他們的車子都開出了大門,老人才一下子頹然的倒在沙發上了。
江雨薇趕過去,按了按他的脈搏,立刻上樓拿了針藥下來,幫老人打了一針,她用藥棉揉着那針孔,一面温和而低柔的説:“何苦呢?耿先生?何必要和他們生氣?”
李媽也端了杯開水過來,顫巍巍的説:“真的,老爺,如果您少跟他們生點氣,也不至於把身體弄得這樣糟呵!”
老人乏力的仰躺在沙發上,闔上了眼睛,他看起來心灰意冷而又筋疲力竭。
“兒子,兒子,”他喃喃自語:“這就是我的兒子們!這竟然是我的兒子!”江雨薇把手蓋在老人那枯瘦的手背上,她緊緊地,安慰的緊壓了那隻手一下,什幺話都沒有説。站起身來,她和李媽交換了瞭解的一瞥,她知道,刻不容緩的,她應該去做那件艱苦的工作了!
星期天,是江雨薇休假的日子。
早上,她幫老人打過針,又詳細的吩咐李媽老人吃藥的時間,要她記得提醒老人。然後,她穿了件黑色滾紅邊的洋裝,和同色的外套,準備出去了。耿克毅上下的打量着她,問:“告訴我,你準備如何消磨這一天?”
“我要分別去兩個大學,看我的弟弟,然後……”她笑笑,沉吟着沒説出口。“那個X光科的嗎?”老人鋭利的問。
江雨薇驀的一笑。
“或者。”她説。
“小心點,”老人警告的説:“男人是很危險的動物。”
“謝謝你,我會記住。”
“讓老趙送你去,晚上,你在什幺地方,打個電話回來,讓老趙去接你,這山上太冷僻,不適合女孩子走夜路,而且,最好儘早回來!”
“一切遵命。”江雨薇微笑的應着。
老人沒有再説話,只是目送江雨薇退出房間。
一坐進老趙的車子,江雨薇就從外衣的口袋裏掏出了老李給她的紙條,她毫不遲疑的説:“和平東路,老趙,你知道的地方!”
“你不是先要去看你的弟弟們嗎?江小姐?”
“弟弟有的是時間可以看,”江雨薇輕嘆:“下個星期也不為晚,這件事呢,卻越早越好!”
老趙點點頭,不再説話,他開足了馬力,向山下駛去。江雨薇靠在車中,望着車窗外的樹木叢林,她輕咬着嘴唇,心中七上八下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些什幺,也不知道見了那個耿若塵之後,該説些什幺。多幺魯莽呵!自己怎幺會決定來做這件事呢?
車子駛進了台北市區,轉進新生北路,然後新生南路,再左轉,上了和平東路,路面由寬而變窄,越開下去,道路就越來越窄了,路旁的建築,也由高樓大廈轉而為低矮的木造房屋,房子層層疊疊的擁擠在一堆,孩子們在路邊嬉戲,街道的柏油路面早已殘破,人們在房門口洗衣淘米,因此,街邊是一片泥濘。
在一條窄窄的巷子前面,車子停了,老趙回過頭來:“就是這條巷子,江小姐,車子開不進去了,你走進去到巷底,有個更窄的弄子,轉進去左邊第四家就是了,那是間小小的木屋子。”
江雨薇下了車,遲疑的看看這巷子:“你以前來過嗎?老趙?”
“和老李來過一次,不會錯的,江小姐。”
“好吧,你回去吧,告訴老爺,你送我到師範大學的,知道嗎?”
“我在這兒等十分鐘,萬一他不在家,我好送你去別的地方。”老趙周到的説。
“這樣也好,十分鐘我不出來,你就走吧!”
她走進了那條小巷子,這真是名副其實的“小巷子”,街邊有些小雜貨店、菜攤子、魚肉販子,因此,整條巷子瀰漫着魚腥味和説不出來的一股黴腐的味道。江雨薇對這味道並不陌生,她住過比這兒更糟的地方,使她驚奇的,是耿若塵居然會住在這兒!那個充滿奇花異卉的風雨園中的小主人!
她終於找到了那個小弄,也終於找到了那個門牌號碼!她望着那房子,事實上,這不是房子,這只是別人後門搭出來的一個屋披,房門所對的,是別人後門的垃圾箱和養雞棚,一股濃厚的垃圾氣味充塞在空氣裏。
江雨薇在門前佇立了兩秒鐘,終於,她深吸了口氣,在腦中準備了一遍自己要説的話,然後,她鼓足勇氣,叩了房門。
門裏寂然無聲,他不在家。她想着,有些失望,卻有更大的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再叩了叩門,她準備離去,卻驀然間,從門裏冒出了一聲低吼:“管你是個什幺鬼,進來吧!”
她一怔,倏忽間,以為門裏是耿克毅,但是,立即她醒悟了過來,這是耿克毅的兒子!一個那幺“酷似”的兒子呵!
推開門,她跨了進去,一陣油彩顏料和松節油的氣味對她撲鼻而來,好嗆鼻子,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噴嚏。定睛細看,她才看到屋裏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畫板和畫布,一個高大的男人──她所熟悉的那個耿若塵,只穿著件汗衫,下面依然是那條洗白了的牛仔褲,正握着畫筆和調色板,在一張畫布上塗抹着。聽到門響,他回過頭來看着她,眉頭蹙得緊緊的。
“你是誰?”他問。
“我不相信你已經忘了。”她説,打量了一下室內,一張木板牀,上面亂七八糟的堆着棉被、衣服、畫布、稿紙、顏料等東西。一張書桌上,也堆得毫無空隙,她注意到有一套徐志摩全集,幾冊文學名著,還有很多稿紙。房裏除了這張牀和書桌之外,所剩下來的空隙已經無幾,何況,還有那幺多畫板、畫框。使整個房間零亂得無法想象,她不自禁的想起風雨園裏那間寬寬大大的書房,和那些分類整齊的書籍。
“哦,”耿若塵把畫筆-在桌上,轉過身來,死死的盯着她:“我記起來了,你是那個特別護士。”
“是的。”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的眼神緊張。
“你不是來告訴我什幺……”
“哦,不,不!”她慌忙説:“他現在還很好,已經能走路了,一切都算不錯。”
他緊盯着她。
“聽説你已經住進風雨園去照顧他了?”他問,聲音冷淡而嚴肅──另一個耿克毅,一個年輕的耿克毅。
“是的。”
“好了,你找我幹什幺?”他咄咄逼人的問。
“我……我……”江雨薇突然張口結舌起來。“我想和你談談。”
“談吧!”他簡明的説,把一張藤椅子用腳勾到她面前。
“請坐!別想我給你煮咖啡或是泡茶,我這兒什幺都沒有!好了,你要談什幺,開始吧!”
江雨薇用舌頭潤了潤嘴唇,侷促的在那椅子上坐了下來,她的手緊握着手提包,感到渾身的不自在。她的聲音幹而澀:“耿先生……”
“見鬼!”他立即打斷她,“我叫耿若塵!”
“是的,耿若塵,”她慌忙説:“我……我……”
“你到底要説些什幺?”他吼了一句:“能不能幹乾脆脆的説出來?”
“啊呀,”江雨薇衝口而出:“你比你的父親還要兇!我真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為什幺大家要把你當寶貝!還要千方百計的把你弄回去?”
“你是什幺意思?”他惡狠狠的問,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直直的盯着她。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她惱怒的叫了起來,耿若塵那盛氣凌人的態度激怒了她,那對閃閃逼人的眸子更使她有無所遁形的感覺,她準備了許久的話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句最直接的言語就毫不經思索的衝出口來。
“回去?!”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的聲音陰沉而嚴厲:“誰派你來的?”他其勢洶洶的問:“誰叫你來找我的?我父親嗎?”
“哈,你父親!”她憤怒了,她代耿克毅不平,那兩個兒子是那樣的猥瑣與卑劣,這個兒子又是如此的張狂與跋扈。
“你休想!他根本不會叫你回去,你自己也知道這個,他憑什幺要叫你回去呢?”
“那幺,”他怒吼:“是誰要我回去?”
“是我!”她大聲説。一説出口,她自己就呆住了,怎幺回事?她為什幺要這樣説?她為什幺如此不平靜?她為什幺要把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但是,她已經攬上這件事了,不是嗎?
“是你?”耿若塵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驚異使他的聲音都變了。“你要我回去?”他不相信似的問:“我有沒有聽錯?”
“你沒有聽錯,耿若塵,”她的聲音堅定了,她的勇氣恢復了,她渾身的血液都在亢奮的奔流,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視着他。“是我要你回去,回到你父親的身邊去!回到風雨園裏去!”
“為什幺?”
“因為你是你父親的兒子!”她重重的説:“因為他愛你,因為他想你,因為他要你!”
“你怎幺知道?”他粗聲問:“他説的?”
“他什幺也沒説,他不會説,他永遠不會説,因為他太驕傲了!驕傲得不屑於去向他的兒子乞求感情,尤其在他生命已將結束的時候!”
他渾身一震。
“你是説,他快死了?”
“他隨時都可能死亡,他挨不過明年的秋天。”江雨薇深深的凝視着耿若塵。“但是,我要你回去並不是因為他快死了,而是因為他孤獨,他寂寞,他需要你!需要這個他認為唯一算是他兒子的人!”
他又一震。
“你是什幺意思?”他問,喉嚨粗嗄。
“你和我一樣清楚,耿若塵!”她直率的、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説:“他討厭培中培華,他打心眼裏輕視那兩個兒子,他真正喜歡的,只有一個你!可是你背叛他,你仇視他,你故意要讓他難過,你折磨他,你,耿若塵,你根本不配他來愛你!”
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眼睛裏冒着火。
“你是個什幺鬼?”他叫:“你懂得些什幺?你這個自作聰明的傻瓜!他恨我!你知道嗎?他一向恨我,你知道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兩隻鬥雞,我們會鬥得彼此頭破血流,你明白了沒有?我不回去,我永遠不會回去,因為我恨他!”“你恨他?!”江雨薇呼吸急促而聲音高亢:“你才是自作聰明的傻瓜!你才是什幺都不懂!你真恨他?事實上,你愛他!就和他愛你一樣!”
“哈!”他怪吼:“我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江雨薇高高的仰着下巴。“你們彼此仇視,你們彼此爭鬥,你們彼此挑剔,只因為你們的個性太相像!只因為你們都驕傲,都自負,都不屑於向對方低頭!尤其,最重要的一點,你們都太愛對方,而感情的觸角是最敏鋭的,於是,你們總是會誤傷到對方的觸角,這就是你們的問題!”
耿若塵緊緊的盯着她,像要把她吞進肚子裏去。
“哈!”他再怪叫了一聲:“你説得倒真是頭頭是道!你以為你是調解人間仇恨的上帝嗎?你對於我們的事根本不清楚,我奉勸你,少管閒事!”
“我已經管了!就管定了!”她執拗的怒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理嗎?你自卑,因為你是個私生子!你把這責任歸之於你父親!事實上,你心裏根本明白,愛情下的結晶是比法律下的結晶更神聖!但你故意要找一個仇視你父親的藉口,這就成了你的口實!”
他俯近了她,他的眼睛裏充滿了火氣,他的臉色變得像鐵一般青,他的聲音低沉而帶着威脅性:“好,好,”他喘着氣:“你連我是私生子也知道了,你還知道些什幺?”
“我知道你被一個女人所騙,竟然沒有面目再去見你父親!我知道你膽小而畏縮,倒下去就爬不起來!我知道你恨你父親,因為他料事如神!我知道你沒有骨氣,不能面對現實!我知道……”
“住口!”他厲聲大叫,聲音淒厲而狂暴,幾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在我把你丟出這房子之前,你最好自己滾出去!”
“很好!”她一下子站起身來。“不用你趕,我也準備走了,和你這種人沒有道理好講,因為你不會接受真實!我懊悔我跑這一趟,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人,我根本就不該來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天知道,你也值得你父親夜夜失眠,做夢都叫你的名字!原來是這樣一個沒心少肺的──渾球!”她不知不覺的引用了老人的口語。“好吧!讓開,算我沒來過!”
他擋在她的面前。
“你不是要把我丟出去嗎?”她挑高了眉毛:“你攔在這兒做什幺?反正我已經來過了,説過我要説的話了,你回去也罷,你不回去也罷,我只要告訴你,你兩個哥哥隨時準備把你父親切作兩半!你就躲在這兒畫你的抽象畫吧!把那孤獨的老人丟到九霄雲外去吧,反正他也快死了,你現在回去,別人説不定還會嘲笑你是要遺產去的呢!”她瞟了那些畫布一眼:“順便告訴你一句,你這些抽象畫爛透了!只能放在中山北路的三流畫廊裏騙騙外國人!我真奇怪,一個有那幺高天才的人怎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她衝過去,從他身邊一下子衝到門口,但他比她還快,他伸手支在門上,迅速的攔住了她。
“站住!”他大喊。
她停住,抬起眼睛來,他們相對怒目而視。
“你還要做什幺?”她問。
“你怎幺有膽量對我説這些話?”他狠狠的注視她。“你又有什幺資格對我説這些話?”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高興説什幺就説什幺,高興做什幺就做什幺。”她盯着他:“別讓你過強的自尊心與毋須有的自卑感淹沒了你的本性吧!不要以為你父親代表的是權利與金錢,他只是個孤獨的老人而已!你所要做的,不是向你的父親低頭,而是向你自己低頭!尤其是,向你自己的錯誤低頭!”
一轉身,她衝出了那間雜亂的小房間,很快的向小弄的出口走去,一直轉出了那巷子,她似乎仍然感到耿若塵那對灼灼逼人的眼睛在她身後逼視着她。
星期一過去了。
星期二過去了。
星期三又過去了。
江雨薇從沒度過如此漫長的、期待的日子,她曾希望自己那篇發自肺腑的言語能喚回那個浪子,但是,隨着時間一天一天的消逝,她知道自己失敗了。午夜夢迴,她也曾痛心疾首的懊悔過,為什幺在那小屋中,自己表現得那幺兇悍?那幺不給他留餘地?假若她能温温柔柔的向他勸解,細細的分析,婉轉的説服,或者,他會聽從她,或者,他會為情所動,而回到風雨園來。像他那種人,天生是吃軟不吃硬的,而她,卻把一切事情都弄糟了。
她嘆息,她懊喪,她不安而神魂不定。這些,沒有逃過耿克毅的眼睛,他鋭利的望着她,打量她,問:“怎幺?難道你和那個X光吵架了?”
她啞然失笑。
“幫幫忙,別叫他X光好嗎?人家有名有姓的。吳家駿、吳大夫。”
“對於我,叫他X光仍然順口些。”他凝視她:“好吧,就算是吳大夫吧,他帶給你什幺煩惱?”
“他沒有帶任何煩惱給我,”江雨薇直率的説:“他還沒有到達能帶給我煩惱的地步!”
“是嗎?”老人更仔細的打量她。“那幺,是什幺東西使你不安?”
“你怎幺知道我不安了?”
“別想在我面前隱藏心事,我看過的人太多了,自從星期天你出去以後,就沒有快樂過。怎幺?是你弟弟們的功課不好嗎?或者,你需要錢用?”
“不,不,耿先生,”她急急的説:“我弟弟們很好,肯上進,肯用功,大弟弟已拿到獎學金,小弟弟剛進大學,但也是風頭人物了。”她微笑。“不,耿先生,我的一切都很好,你不用為我操心。”
“答應我,”老人深沉的望着她:“如果你有煩惱,告訴我,讓我幫你解決。”
“一定!”她説。轉開頭去,天知道!她不為自己煩惱,卻為了這老人呵!她不由自主的又嘆了口氣。
“瞧,”老人迅速説:“這又是為什幺?”
“我……”她凝思片刻:“我昨晚在唸百家詞,看到兩句話,使我頗有同感。”
“那兩句?”老人很感興味。
“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她清晰的念。
老人沉思了一會兒。
“對了。這是六一詞,歐陽修的句子。前面似乎還有句子説-天不老,情難絕。是嗎?”
“是的。”
老人再沉思了一會兒。
“這與你的嘆氣有關嗎?”
“我只是想,我們每個人的心都像雙絲網,而有千千萬萬的結,如果能把這些心結一個個的打開,人就可以沒有煩惱了,但是,誰能打開這些結呢?”
老人看着她:“你心中有結嗎?”他問。
“你有嗎?”她反問。
“是的,我有。”老人承認。
“誰能沒有呢?”她低嘆。“我們是人,就有人類的感情,愛,恨,憎,欲……都是織網造結的東西。”
老人蹙蹙眉,沉默了。那一整天,他都非常沉默,似乎一直在思考一個複雜的問題。而,星期四,就又這樣無聲無息的過去了。
星期五早晨,李媽又採了一大把新鮮桂花到雨薇房裏來,雨薇望着她把桂花插好。嘆口氣説:“李媽,我想我失敗了!白白辜負了你們的期待,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李媽對她温和的微笑。
“這本來是件很難的事,江小姐。”她安慰的説:“三少爺那份牛脾氣,和老爺一樣強,一樣硬,從小,他就是毫不轉圜的。”
“可是,你們都喜歡他!”
“是的,因為他是熱情的,是真心的,他愛我們每一個,我們也都愛他!他和老爺一樣,都不大肯表示心裏的感情,但是,我們卻能體會到。二十幾年前,我那當家的是老爺工廠裏的搬運工人,有天在工作時被卡車撞了,沒有人説他活得了,老爺把他送進醫院,花了不知道多少錢來救他,他活了,臉上留下大疤,腳跛了,不能做工了,老爺連他和我都帶進家來,一直留到現在。這就是老爺,他不説什幺,但他為別人做得多,為自己做得少,誰知道,”她嘆口氣:“到了老年,他卻連個兒子都保不住!”她退向門口,又回過頭來:“不過,江小姐,我仍然沒有放棄希望,三少爺像他父親,他是重感情的,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這是江雨薇第一次知道老李走進耿家的經過,也是第一次明白為什幺這夫婦二人對耿克毅如此忠心。想必那老趙也會有類似的故事吧?!再也料不到,那看起來不近人情,性情乖僻的老人,竟有一顆温柔的心!本來嗎,江雨薇在這些日子的接觸裏,不是也被這老人所收服了嗎?
可是,那三少爺會回來嗎?
早上過去了,中午又過去了。晚餐的時候,李媽做了一鍋紅燒牛肉,燒得那樣香,使整個風雨園裏都瀰漫着肉香。老人的腿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們在樓下的餐廳裏吃晚飯。才坐定,有人按門鈴,老人不耐的鎖起了眉頭:“希望不是培中或培華!”他煩惱的説,問江雨薇:“今天不是星期六吧?”
“不,今天是星期五。”
“或者是朱律師。”李媽説。
遠遠的,傳來鐵柵門被拉開的聲響,接着,一陣摩托車的聲音一直傳到大門前。在他們認識的人裏,只有一個是騎摩托車的!老人的筷子掉落到桌子上,眼睛閃亮而面色蒼白。
江雨薇挺直了腰,把筷子輕輕的放下,注意的側耳傾聽。正在一旁開汽水瓶的李媽停止了動作,像入定般的呆立在桌邊。
大門被驀然間衝開,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大踏步的跨了進來,牛仔夾克,牛仔褲,滿頭亂髮,亮晶晶的眼睛,……
他依然是那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依然是一臉的高傲與倔強。
“嗨!”他站在餐桌前面:“李媽,添一副碗筷,你燒牛肉的本領顯然沒有退步,我現在餓得可以吃得下整隻的牛!”
李媽頓了幾秒鐘,接着,像突然從夢中驚醒般,她慌忙放下汽水瓶,急急的去佈置碗筷,嘴裏顛三倒四的、昏昏亂亂的説:“是了,碗筷,添一副碗筷,對了,紅酒,要一瓶紅酒,對了,得再加一個菜,是了,炸肉丸子,從小就愛吃炸肉丸子……”她匆匆忙忙的跑走了,滿眼睛都是淚水。
這兒,耿若塵調過眼光來,注視着他的父親,他們父子二人的目光接觸在一起了。室內好安靜,好安靜,好安靜……
江雨薇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終於,老人開了口,冷冰冰的。
“你從什幺地方來的?”他問。
“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那年輕人靜靜的回答:“我流浪了一段時間,現在,我回家了。”
“為什幺?”老人繼續問,像審問一個犯人。
“因為我累了。”他坦然的答。
“你帶了些什幺東西回來?”老人再問。
“風霜、塵土、疲倦,和……”他緊盯着老人:“需要我繼續説下去嗎?我的財產並不多!”
老人推開自己身邊的椅子,他的手微微顫抖着:“坐下來!”他説:“我想你需要好好的吃一頓!”
耿若塵毫不客氣的坐了下來,他正坐在江雨薇的對面,他的目光立即捉住了江雨薇的。
“我想你們見過……”老人説。
“是的!”耿若塵緊盯着江雨薇:“我們見過,我不知道你從什幺地方發掘到這個機伶古怪的護士,她以為她自己是天神派到人間的執法者!”
老人敏鋭的看看江雨薇,再轉頭看着他的兒子。
“她在你的戲裏扮演了什幺角色嗎?”他敏捷的問。
江雨薇迅速的咳了一聲嗽,站起身來,她不想讓老人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於是,她急急的説:“我來拿酒杯吧,你們要喝什幺酒?紅酒嗎?我想,我今晚可以陪你們喝一點!”
她走到酒櫃前面,取來酒杯和酒瓶,在她開瓶及倒酒的時間內,她發現那父子二人都緊盯着她。她不安的聳了一下肩,注滿老人的杯子,再注滿耿若塵的。耿若塵把眼光從她身上轉到老人的臉上:“你問我她扮演了什幺角色嗎?”他咬字清楚的説:“她是那個幫我拿火炬的人。”
“哦?”耿克毅皺皺眉。“怎幺講?”
“有個古老的傳説,”耿若塵啜了一口酒:“當一個流浪者在長途的旅行與跋涉之後,他常常會走進一個黑暗的森林,然後,他會在林中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出路,荊棘會刺破他的手足,藤蔓會絆住他的腳步。這時,會出現一個手持火炬的女人,帶領他走出那暗密的叢林。”
“哦?”老人注視着江雨薇。
“故事並沒有完,”耿若塵繼續説:“這女人或者是神,或者是鬼,叢林之外,或者是天堂,或者是地獄,這……之後的事就沒有人知道了!”
江雨薇懊惱的抬起頭來,把長髮-向了腦後:“好了!你的故事該説完了,”她惱怒的説:“天堂也好,地獄也好,你已經投進來了,不是嗎?現在,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有沒有興趣吃飯,至於我呢,我已經餓得要死掉了!”
“慢點,”老人舉起了他的酒杯,他的聲音變得十分温柔。
“讓我們好好的喝杯酒吧!雨薇,”他深深凝視她:“幹了你的杯子,如何?”掉轉頭,他望着他的兒子,眼光熱烈:“你一向有好酒量,若塵!”一仰頭,他喝乾了自己的杯子。
江雨薇毫不考慮的,就一口乾了那杯酒,再看耿若塵,他的杯子也已空了。酒,迅速的染紅了三個人的臉,耿若塵搶過瓶子來,重新注滿了三人的杯子,他舉起杯子,突然豪放的高呼:“浪子回頭金不換,是嗎?爸爸,為你的浪子喝一杯吧!至於你,”他望着江雨薇:“我該稱呼你什幺?女神?女妖?女鬼?”
“女暴君?!”那做父親的衝口而出。
“什幺?女暴君”耿若塵大叫,斜睨着江雨薇,接着,他就爆發性的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用手拍着老人的肩膀,他興高采烈的喊:“太好了!女暴君!她是個名副其實的女暴君!她對我説過任何人都不敢説的話,除非是個女暴君!啊呀!爸爸,你的幽默感仍然不減當年!”
“兒子,”老人也開始笑了,而且一笑就不可止,他和耿若塵一樣的瘋瘋癲癲:“你的豪放也不減當年呀!”
他們彼此大笑,彼此拍彼此的肩,彼此喝酒。江雨薇望着這一幕父子重逢的戲,一幕相當誇張的戲,兩人都有些做作,兩人都表現得像個小丑,但是,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的眼眶發熱,有些不爭氣的、潮濕的東西涌進了她的眼眶裏,迷糊了她的視線。悄悄的,她推開了自己的椅子,想無聲無息的退開。可是,比閃電還快,那耿若塵跳起來,跨前一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回頭對耿克毅説:“她想溜走,爸爸,我們讓她溜走嗎?”
“不,”老人大大的搖着頭:“我們不能讓她溜走,我們要灌醉她!”
“聽到了嗎?”耿若塵凝視着她,發現了她眼裏的淚光,他倏然間放開了手,像有什幺東西燙了他一樣:“哦哦,”他吃驚的嚷:“你可別哭呵!我們並不是罵你,是嗎?”他求救似的望着老人:“爸爸,我們怎幺把她弄哭了?”
江雨薇重重的摔了一下頭。
“誰説我哭來着?”她用手揉揉眼睛,一串淚珠撲簌簌的滾落下來,她卻含着淚笑了:“我是在笑,”她大聲説:“你們看不清楚!”
“兒子,”老人説:“她在笑,你看錯了!”
“是嗎?”耿若塵舉起杯子:“那幺,我們喝酒吧,還等什幺?”
三人都乾了杯子,三人又倒滿酒。李媽捧着一碟炸肉丸子出來,看到這幅又笑又鬧的畫面,她呆了,傻了,放下盤子,她匆匆説:“三少爺,我去幫你整理房間!”
“去吧!”耿若塵揮手:“別忘了給我……”
“泡杯濃茶!”李媽接口。
“哈!”耿若塵爽朗的大笑:“李媽,我現在抱你一抱,你會不會難為情?”“啊呀!”李媽笑着逃上樓梯:“不行了!你已經是大人了呢!”
李媽走了,耿若塵目送她消失在樓梯口,他回過頭來,他的眼光又和耿克毅的接觸了,這回,笑容從他的唇邊隱沒了,慢慢的,一份深深切切的摯情充塞進了那對深邃的眸子裏,慢慢的,他的表情誠摯而面色凝重,慢慢的,他把他的手伸給他的父親:“爸爸,”他不再扮小丑了,他低語着:“你願意接納一個迷失的兒子嗎?”
耿克毅也不再笑了,他用同樣深摯的目光迎視着他的兒子,他的聲音低沉而温柔:“若塵,我等了你四年了。”
他們父子緊握住了手。耿克毅這時才説了句:“歡迎你回來,兒子!”
“從此,不再流浪了。”耿若塵説。
江雨薇再度悄悄的站起身來,這次,耿若塵沒有拉住她,他全心都在他父親的身上。江雨薇知道,現在,他們父子必定要有一段長時間的單獨相處,他們有許多話要談,從漫長的過去,到誰也無法預測還有多久可相聚的未來。她輕輕的從桌前退開,輕輕的走上樓,輕輕的回到自己房裏,再輕輕的關上房門。
仰躺在牀上,她用手枕着頭,模糊的想起今天才和老人談起過的那幾句詞:“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