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末,清晨七點的紐約在微風輕喚中,緩緩甦醒。遠遠的,哈德遜河波光瀲豔,頗有幾分“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的味道。
儘管半夜讓不速之客折騰了好一會兒,瑤光仍然如往常每一天,黎明即起。
簡單的漱洗完畢後,她套上白色襯衫,飄逸寬筒的米白色長褲,到廚房準備早膳。
來到皰廚外,一縷深濃的咖啡香氣瀰漫在空氣中,她倏然定住腳步。
晨光裏,方德睿端坐在餐桌前,低頭審視幾份文件,指間勾着一隻馬克杯。
半夜的遭遇迅速流回她心海。是了,方德睿。從今天開始,她們的生活將增生他的存在。
瑤光斂住心神,迅速做好心理準備。
“早。”他發現了她,向她舉了舉馬克杯致意。
彷彿他們兩人幾個小時前的纏鬥從來沒發生過,世界大同,天下太平,沒有任何異樣。
“方先生,早安。”瑤光也效法他,輕柔的打完招呼後,直接走向膳食料理區。
“叫我德睿吧!我們將‘同居’一段時間,還是叫名字比較方便一點。”德睿似笑非笑的看着地。
“禮不可廢,方先生。”她回以一個充滿距離感的微笑,開始打蛋。
“為什麼?你不也直呼可可的名字?”他的求學精神很強。
“那麼,”她很快的回頭瞟他一眼,嘴角還是笑。“我以後也會稱呼她為‘方小姐’。”
“然後讓她怨我,因為我的緣故,害她的美麗管家和她生疏了?”他離開座位,端着馬克杯,倚在她身後不遠的牆上。
他的行為有一個合法的學名,叫“雞蛋裏挑骨頭”。
瑤光並不是一個口齒靈活的人,也就沒有必要硬想和他扯到贏。她還不確定他想做什麼,以及他的加入對整個局勢將帶來何種影響。她只知道,若“那些人”找到可可,可可將有危險,而她的職責在於排除各項阻礙,以可可的安危為最高指導原則;必要時,即使方德睿是可可的親二哥,也可以犧牲。
在此之前,只要方德睿未亮出他的底牌,沉默便是她最好的防守。方德睿知道她的事越少,對她越安全。
滋!蛋汁倒進熱鍋裏,她翻鏟兩三下,趁着雞蛋還新鮮嫩黃,迅速起鍋,回頭再準備做第二盤。
“你和可可平常都喝拿鐵?”他懶洋洋的晃了晃馬克杯。
“那是方小姐最喜愛的口味。”她避開關於自己的那部分。
“難怪?拿鐵的奶香味太濃,專門給她這種小朋友喝的飲料!”
“您可以把喜歡的牌子寫下來,改天我添購日用品時,順便幫您帶回來。”
“我沒有慣喝的品牌,只要是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黑咖啡都可以。”他的聲音還是慵慵懶懶的。“你只要買你習慣喝的牌子就行了,我不挑剔。”
“我不喝咖啡。”她低頭開始切培根。
“連拿鐵也不喝?”他優閒的再啜一口。
“所有咖啡都不喝。”
“那你喝什麼?”
“喝茶……”話題怎會轉到她身上來?瑤光回頭懊惱的看他一眼。
方德睿還是那副無辜老百姓的笑容。
“可可説,你每天幫她送午餐到工作室?”他再啜一口熱拿鐵。
“嗯。”
“可可的工作室在我辦公室的正下方,以後順便也幫我送一份好嗎?”
“可能不太方便。”
“為什麼?”他問。
“我只會做中式料理,您大概會吃不慣。”她淡淡的説。
“只要是可可吞得下肚的東西,我吃起來也保證不會出問題。”他挑了挑眉,喝掉最後一口咖啡。
“既然如此……”瑤光嘆了口氣。他的不屈不撓贏了。“好,我答應。”
德睿將勝利的笑容藏在馬克杯後面。“只除了芹菜。我痛恨芹菜的味道。”
看!條件開出來了。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得了一寸,便想再進一尺。她的笑容消失了。
“也不吃紅色肉類。”他又補充。
“請您把自己不吃的食物列張表。”她的笑容完全淡掉了。
“別這樣嘛,我不吃肉是有原因的。”他立刻為自己辯解。“你去過牧牛場或牧羊場嗎?”
“沒有。”
“你應該去看看的。”他伸展一下長腿。“那裏的景況和某部電影很像,牧人們通常在清冷的半夜屠宰羊只,以趕上早晨的肉販集會。他們將羊拖入一間另外隔出來的小屋裏,一刀割斷它的喉脈,讓它死於窒息或失血。宰好的羊只先堆疊在一旁,等全部處理完畢後,再一舉開膛剖肚。於是,屋外柵欄裏,羊羣不斷聽着同伴從小屋裏傳出淒厲的尖叫,越號越微弱,直到沒有聲音為止。它們的眼中充滿恐懼,雖然無法得知小屋內發生什麼事,但從同伴們未曾回來過的情形來判斷,約莫也明白,進去之後八成凶多吉少……你相信,羊與羊之間也能彼此溝通嗎?”
瑤光凝視手中的長刀,不由自主的順着他的描述,想象那一地的腥血,想象羊羣的哀號尖叫,想象小德睿心中的驚懼,想象有個小男孩在那一天認識了人類的殘酷……
空曠的牧場,清晨的寒風中夾雜着血腥氣,羊只尖叫着,牧人大吼着——
將這隻羊拖過來。
將那隻羊帶過去!
血與肉混糊成一團,黏膩得令人嚅心,一如她腦中那古老的記憶。
那關於失陷宮闕的記憶,親人悲切的記憶,權力傾軋、骨肉相殘的記憶。
救我!瑤光,救我?
她呢?她在哪裏?——
她死了?主上,她死了?
人羣在哀號……
死了!死了,死,死,死,死
整座宮廷陷入火海……
寒風在耳畔呼嘯,颯!颯!死!死!
寒風在哭,古老的靈魂在哀叫,不願止息——
不!別又來了!
鏗鏘一聲,她手中的長刀落地。
一陣尖鋭的刺痛貫穿她的兩耳之間,猶如有人拿着燒熱的紅鐵刺進她的腦袋裏。
“啊!”她痛楚的捂住耳朵。
為什麼?為什麼是今天?她的老毛病明明已經兩年沒有發作。
“瑤光!”德睿敏捷的搶上前,正好承接住她軟倒的嬌軀。
她緊閉着眼,冷汗像春雨一般,大顆大顆的迸出額際。
颯——颯——風在囂——
停止!別再哭號了?
“瑤光!振作一點,告訴我你哪裏不舒服?”他凝重的輕拍她臉頰。
“我的頭……好疼。”她嬌容慘白,連嘴唇也沒有一絲血色。
救我……瑤光……救我……
方德睿打橫抱着她回到客廳,讓她平躺在沙發上,螓首枕着自己的腿。
他提起那樁童年軼事,原本只是為了勾誘她的同情心,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望着她雙眼緊閉的蒼白模樣,一絲淡淡的罪惡感從他的心頭浮現。
“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叫醫生?”他温柔的替她拂開長髮。
“這是老毛病了……我休息一下就好。”瑤光搖了搖頭,不勝清弱。
德睿體貼的替她按摩頭顱兩側,一股暖暖的氣流從他指尖滲出,遁進她的太陽穴裏。
一小段時間後,她的臉色雖然仍很蒼白,氣息卻漸漸平緩下來。
他的指尖彷彿擁有自主的意識,離開她的顱側,細細撫上她閉鎖的眉睫,拂過她冒着冷汗的秀額、她挺直的鼻樑,毫無瑕疵的光滑肌膚……
她雪白的容顏浮上淡淡血色,眼睫微微顫動着,清弱嬌憐的模樣,猶如一隻跌落巢外的雛鳥……
一天之始是男性情慾最旺動的時刻,而她又如此該死的甜美誘人,毫無防備。除非他是死人,才能對眼前的美景無動於衷。
德睿再也剋制不住,低首含住她的嫣唇。
他將她扶坐起來,緊緊鎖在懷中,大手滑向她的後腦勺,託高她,讓兩人更加貼近。這個吻温柔而甜美,不若昨晚的來勢洶洶。他的鼻端全是她泛着蘭馨氣息的芳香,腦中只求解放自己的渴想——
他靈巧的左手溜上她的雙峯,勾畫着圓挺飽滿的線條,感受那份豐腴和沉重……
瑤光猛然推開他,踉踉蹌蹌的退開來。
驚、惱、羞、怒,各式各樣的情緒同時湧上來,讓她的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最後,氣憤佔了上風。這是他六個小時之內第二次吻她了!
“你……你……方先生,請自重?”瑤光赧紅了臉,低低斥責他。
她知道盛怒中的自己有多美嗎?血色刷豔了蒼白的雙頰,眼瞳熊熊燃燒。德睿近乎着迷的望着她,幾乎想將她拉回來,猛猛再吞噬一回。
是,他趁人之危,他承認。但,該死的,他只是個男人啊!
最後,體內那個教養良好的優等生還是佔了上風。他嘆了口氣,拂了拂垂落的額髮。
“對不起,是我太唐突了,你的頭疼好些了嗎?”他的眼神充滿誠懇,頓了頓,又懊悔的補上一句,“我應該另挑一個更適當的場合。”
後面那句追加,切斷他所有被原諒的可能性。
她惱怒橫他一眼。第一次遇到這種外表風度翩翩、行為卻像無賴的男人。想反擊,口舌上一定是他佔上風;不反擊,心裏又着實氣得很!
“我覺得好多了,謝謝您的關心。”她僵硬的點了點頭,用最有尊嚴的姿態走回廚房,繼續切培根泄憤。
“我的道歉是很誠心的。”當然,他話中的笑意也是貨真價實的。
德睿咳兩下,自我勸道:剋制一下自己,老頭!
其實,讓她生氣是好的。辛瑤光的温柔多禮,與其説是優點,毋寧説是她的防衞系統。她不會擺出高姿態,旁人便很容易誤認她是個温柔好相處的人,不由自主的順着她的步調走。而事實上,他們只是繞着她做圓周運動而已,一步都靠不近她的核心。
如果要進一步瞭解她,最好的方式,就是將她的保護罩敲出幾個洞來
他也説不出來自己為何這麼喜歡惹她。
嚴格説來,辛瑤光並非第一個與他發生一夜之歡的女人,她甚至不是唯一一個!若説半年前的那夜催發了他的浪漫細胞,發生一見鍾情的老戲碼,那就太言過其實了。
但,不可否認的,他對她的好奇心不斷增加。她就像一口深幽的井,誘引他站在邊邊上往下探,想測量裏頭究竟有多深。
“你有偏頭痛的毛病嗎?”他陰魂不散的跟上前。
“是。”滋!培根下鍋,她利落的翻炒。
“可可以前也有類似的老毛病,回頭叫她把主治醫生的電話號碼給你。”即使缺乏聽眾反應,他還是能聊得自得其樂。
“謝謝。”她點頭道謝,那份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禮貌回來了。
“你只做了兩人份的早點,難道不跟我們一起吃?”他注意到。
“我喝果汁就好。”她簡單的解釋。“可可愛吃培根炒蛋,另一盤是您的。”
他又有意見了。“只喝果汁營養不夠,你應該吃胖一點,冰箱裏有鮮奶。”
“我早餐吃得少。”
“好吧。”他點點頭,暫時擱置營養學的問題。“我方才提起牧場的事,只是想告訴你我的飲食習慣,希望你做菜的時候不會覺得太麻煩。”
“不會,我也不吃肉。”她簡潔的回答。
“哦?”他很意外的微笑。“你也只吃魚肉?”
“我吃全素。”她把培根炒蛋鏟進瓷盤一果。
“那麼你的意志力比我堅強,我努力到目前為止,也只能做到吃魚不吃肉而已。”他對自己皺皺眉。“我知道佛教是東方人的主要信仰,聽説許多虔誠的佛教徒都不進葷食。你吃素也是基於宗教因素嗎?”
她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或許吧!”
“或許?”他閒聊着,“這是我聽過最耐人尋味的答案。”
她平靜的回瞥他一眼。“我並沒有強烈的宗教信仰,但我相信,不殺生可以為人類增壽添福。”
“所以,你吃素是為了替自己祈福?”他漫不經心的問。
“不!是為我的主……”瑤光及時煞住。
她竟然又和他聊了起來!
這男人簡直是無孔不人!
她從小便專心一致的伺候主子,從不和陌生人接觸;而他卻成長於複雜的大家庭中,口舌反應比她伶利十倍不止。
他狀似不經意,閒聊些有的沒的,每每轉過兩三個彎拗,話題就繞回她身上,簡直防不勝防。
她原以為他會旁敲側擊半年前的那樁“意外”,於是昨天夜裏已經做好了應付他的準備。誰知他的肚腸千百轉,非但絕口不提那件事,反而從一些旁門左道下手,東拉西扯的,一步一步的勾誘她暴露自己。
“早安。”一聲困困的問候聲解救了她。可可揉揉眼皮,飄進廚房裏。
瑤光鬆了口氣。才和他獨處不到半小時,她已經開始有壓力了。
“早安,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她替可可倒一杯牛奶,招呼女主人坐下。
“咦?你們倆都起得這麼早。”可可張嘴打了個大阿欠。
該鳴金收兵了,方德睿泱定先善良的放過她。聰明的戰略家知道何時該收、何時該放,窮寇莫追才是保全之道。
“早啊,丫頭。”他神色自若的坐回餐桌前,“動作快一點,否則今天休想搭我的順風車。”
“兩位請坐,我把吐司烤好就可以開動了。”瑤光輕柔的説完,回頭去忙手中的事,不再看向他。
方德睿將微笑掩在馬克杯後頭。
辛瑤光既然觸動了他的好奇心,就得應付他源源不絕的問題。
有志者,事竟成。他一次湊一格,總有一天會拼完整幅仕女圖。
☆☆☆
“喂,説啦。”可可擠眉弄眼的,手肘曖昧的頂了頂二哥。“你是不是早就認識我那美麗的俏管家?”
“可可!”方德睿又好氣又好笑。“早上十點是我最忙的時刻,想聊私事也等我下班之後,好嗎?”
他向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獨獨拿調皮的麼妹沒轍。
“我從昨天半夜忍到現在,你還要我再忍七、八個小時?”可可大叫,一屁股坐在檜木辦公桌上。“二哥,你不會這麼殘忍吧?我可是你唯一的妹子,憋死了我,你就沒妹妹了。”
哈利路亞!他在心頭附和一聲。
“你為什麼不去問你那美麗的俏管家呢?”他指了指妹子的尊臀。
“我問啦!”可可很合作的從底下抽出一份文件交給他。
“哦?”他稍微感興趣了。“她怎麼回答?”
“‘令兄認錯人了。’”她把瑤光柔藹但充滿距離感的神態學了個十成十。
“那不就得了。”他揚高眉毛,一式一樣的無辜神情。“我確實認錯了人。”
“真的——嗎?”這種推搪之詞太明顯了,即使她想假裝買帳,都得侮辱自己的聰明才智。
“可可,東方人通常較為含蓄婉約,你苦纏着辛小姐,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冒失唐突她的男人,這不是讓她很難表態嗎?”他露出誘哄的微笑,托住妹妹的肘臂,技巧的將她引向辦公室門口。
“沒錯……”所以她才來追問二哥的嘛!
“沒錯就好。”他不給妹子任何強辯的機會。“你還是忙你的工作室要緊。下個月我們和狗食公司合辦的宣傳活動,你究竟拍好海報照片沒有?”
門一拉開,外頭抱着整疊文件夾的秘書正要走進來。
“總裁……啊!”秘書猝不及防,陡然撞到嬌小的可可,整堆資料從她懷裏飛出去,所有文件夾張開大嘴,盡情吐出白花花的紙張。
滿天散花,看在尋常人眼中是一團快速的災難,然而在方德睿眼裏,卻像倒帶重播的慢動作。
他全憑本能反應,左右開弓,各抓住一個半空中的文件夾,兩手上接下撈,迅速將文件攏回硬夾裏,裝滿後隨手往可可懷裏一放,繼續又抓向空中的另外兩個硬夾子——
一次,兩次,三次!最後,每張資料乖乖歸於原位,而所有文件夾安然躺在可可懷裏。
從頭到尾,只花了五秒鐘。沒有一張白紙飄落在地毯上。
神乎其技……
儘管在過去六個月內,可可和秘書已親眼目睹過無數次他的身手,現在又上演一遍,她倆仍然看得説不出話來。
“譁……”可可敬畏的低語。“老哥,你確定自己沒有拜過師父、學過雜耍技藝?”
方德睿攏起居心,望着修長有力的雙手。
他明白,這不是什麼基因突變或神秘招數,而是他的動作更迅速,手腳更輕盈了,相形之下,反射神經便比平常人敏感快捷。舉凡一片凋謝的花瓣,落地的樹葉,在空中飛揚的文件紙……諸般景象在他眼中就像慢動作播放一般,他只要隨手一伸,就能在千分之一秒內準確的接住標的物。
這種異能,正是半年前和辛瑤光發生一夜之緣後,神奇的出現在他身上。
他還記得當時從她身上湧進他軀體的特異氣流。
那究竟是什麼現象?
與辛瑤光重逢後,他並不是不想問,然而,問的時機如果不對,以辛瑤光如此提防他的情況來看,決計問不出真實答案。他必須等,耐心找尋一個她願意開敞的時間。
然後,他會問她: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麼?
☆☆☆
中央公園位於紐約中城區,是曼哈頓島的綠色奇蹟。早期它曾淪為犯罪者的温牀,刑案發生率之高,連紐約人都望之卻步。後來經由政府大力整頓,目前已經成為紐約人休閒的好去處。
公園中一座面積驚人的人造山,大湖,甚至城堡和動物,無數影片曾在此地取景拍攝。
“可可攝影工作室”今日難得的出外景,在一處綠蔭之下,一男一女坐在草坪上,野餐籃放置在身前,一隻黃金獵犬盯着可口的狗食垂涎。
可可的身影穿梭在攝影器材之間,時而調整角度,時而指揮模特兒的姿態,忙得不亦樂乎。
瑤光坐在十公尺之外的樹蔭下,端詳他們的工作狀況。
四周掃視一圈,沒有任何形跡可疑的人,沒有任何適合伏擊的屏障,她稍微放鬆警戒,背靠着樹幹,享受午後微涼的徐風。
“嗨!天氣真好。”謙謙有禮的問候,伴隨着一道黑影遮住她的陽光。
又是他,真是陰魂不散!瑤光挺直背脊,忍着不嘆氣。
方德睿一身西裝革履,深靛色的顏色襯托出他深邃的藍瞳,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小牛皮鞋閃閃發亮,揚着一身都會名紳的瀟灑。
“代理總裁的職務似乎很清閒。”她恬淡的微笑沒有改變。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你除了纏着我,沒有其他事情好做?
“我剛從西城開會回來,順便來探探可可的班。”他未經邀請,自動挨着她坐在草坪上,朝她身畔的野餐籃示意。“MayI?”
瑤光順手提給他,再拿出一副太陽眼鏡戴上,一副怡然舒懶的神情,準備來個午後小息。
他當然不可能識相的提着小餐籃,走到其他樹蔭下大快朵頤。相反的,他穿着一套八千美元的西裝,盤腿坐在草坪上,拿着三明治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你也來探可可的班?”他聞聊似的開口。
“我只是送點心來。”既然她的逐客令他看不懂,瑤光只好開口回應。
“你好像天天送午餐和點心到可可的工作室。”嗯!這炸雞腿做得真好,鮮嫩而多汁,不會太老。
“所以?”他察覺了什麼?
“我只是覺得很不公平而已。”德睿拿起餐巾紙揩拭手指,姿態從容而優雅。“可可和我在同一棟大樓上班,你每天為她送點心,卻從不幫我準備一份。”
原來如此。她稍微和緩下來。
“我的老闆只有可可,職業介紹所是這麼説的。”而且你的怪僻這麼多,又偏食!
“哦?你對待前任僱主的家人,也像對待我這樣殘忍嗎?”他拿起小餐包,輕鬆的掰成幾小塊,丟給對面的小松鼠。
“還好。”她回答得模稜兩可。
“你的前任僱主是誰?或者我認識也説不定。”
“做可可的管家是我接的第一個工作。”她又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迫了。
好一會兒,他沒再提出新的話題,兩人暫時停止交談。
瑤光略略放鬆下來,正要覺得安全時,他又開口。
“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我?會嗎?”嚴格説來,她對他沒有任何喜歡或不喜歡的感覺,雖然有時候他確實讓人氣得牙癢癢。
她只是習慣了不去探知別人的故事。只要不去“認識”,就可以不去“在意”。當人人不入她眼,事事盡皆陌生,要忽視這些人的喜怒哀樂,就顯得容易許多。
而他,卻像只煩人的蒼蠅、蟑螂,趕不盡也殺不絕,稍微放鬆一點防備,他就大咧咧的闖進來,非得將一片一片的“自己”投進她腦海,根深成印象不可。
“是因為‘那一夜’嗎?”他終於提起半年前的那場初遇。
瑤光終於轉頭注視他,一雙眼睛藏在墨鏡後。“……如果你能忘記那次‘意外’我會非常感激。”
德睿撩起一綹委垂在地的青絲,感受它在指間滑動的觸感。
“你欠我一個答案。”他的臉上泛着淡笑——那種他的朋友稱之為“鯊魚出獵”式的微笑。“那一夜在我體內留下相當奇怪的影響,我想我有權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天晚上,你為什麼和我做愛?”
“做愛”?她對這個名詞蹙眉。那一夜充其量只是一場缺乏感情的交合,與“愛”字無涉。
“我喝醉了。”她避重就輕的説。
“哦?”德睿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不過倒是沒有再窮追下去。
他又撩起另一束長髮,在手中把玩。這次她蹙着娥眉,把頭髮拉回來。德睿順勢握住她的手。
指骨纖細,但白皙而柔膩,綿軟的掌心猶如上好的槭楓蛋糕,他忽然拉到嘴邊,在指尖輕咬一口。
熱熱的感覺從指間傳回來,直接流進心裏。瑤光連忙想抽回手,他卻固執不放,眼光緊緊鎖住她墨鏡後的秋瞳。
“十指連心……”他低喃,如風的嗓音在兩人之間漫開,像是無形的咒語。“我,握住了你的手,也握住了你的心嗎?”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種男女間親密的語言遊戲對她太陌生。有一瞬間,她感激墨鏡的存在,遮掩了她的無措。
他的臉孔緩緩靠近,緩緩靠近,想取索十二個小時內的第三個吻……
“啊!”淒厲的尖叫聲劃破中央公園的優閒。
魔咒破除!
他們兩人同時跳站起來,飛快奔向拍攝現場。
“可可!可可?”工作人員在草坪上跨圍成一圈。“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那隻蜜蜂飛過來,然後方小姐就……我也不知道啊!”攝影助理嚇得語無倫次,説不出個所以然來。
圓圈中央,蒼白的可可委頓在地上。
“可可!”瑤光先趕到,驚慌只一閃而逝,便迅速檢查她的狀況。
可可的左頸有一塊明顯的浮腫,蜂刺還留在皮膚裏。她勉強瞠開兩眼,給大家一個安慰的微笑,然後便陷入半昏迷狀態。
德睿見了,低咒一聲,立刻指揮全場。
“珊蜜,立刻打九一一,叫救護車;小杰,聯絡‘紐曼醫學設所’的魏醫生前往醫院會合,他是可可的家庭醫生,最瞭解她的病史。”他翻看可可的眼皮,再測量她的脈搏跳動速度。“大家退開,讓出一點空間給她呼吸。”
眾人忙不迭領命。
“只是蜂螫而已,為何會這麼嚴重?”瑤光蹲在他身畔低聲,只讓微顫的纖指約略透露出她心中的焦躁。
“可可天生對蜂毒過敏。”他簡潔的回答,方才那瀟灑調笑的公子哥兒已不復存在。
可可的呼吸越來越快,到後來已近乎氣喘的程度,肌膚冰涼濕冷,小臉已泛上一層淡青。
蜂毒中的組織胺、血清促進素、磷酸酯酵素會造成血管擴張,血壓降低,而後水腫,乃至休克。而像可可這樣敏感體質的人,更會經由免疫球蛋白E抗體反應而引發嚴重的過敏症狀,血壓降低,甚且昏迷不醒。
“深呼吸一口氣。”瑤光迅速説道。
“她現在聽不見你的話。”德睿提醒。
“我是説你,深呼吸一口氣。”瑤光很快的看他一眼。
德睿不解的蹙額,但仍然照她的話做。
她開始教他,如何將氣聚在丹田,湧向上丹回,貫通臂膀諸穴,將內力逼到指尖。
她指着可可腎臟和心臟附近的幾處穴道,教他如何把內力貫注在這幾處大穴,護住心腎兩脈,免受蜂毒來勢洶洶的荼毒。
德睿依言替妹妹行過功,半刻後,可可的臉果然回覆了正常的淡紅。
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然而,強烈的自責依舊在瑤光心中啃噬着。
她仔細提防每件事,千般萬般的小心,本來以為護得滴水不穿,孰料一隻蜜蜂就足以誤事。
這一針螫下去,等於是可可的催命符!雖然德睿已替她護住心脈了,他算是半路出家,效果如何也難説得很。
她既愧疚又罪過,恨不能將傷痛從可可身上傳回給自己。
倘若可可有什麼意外……她收緊拳心,指甲深深陷進掌肉裏。
“快鬆手,你把自己掐出血來了!”德睿掰開她的手指,將柔荑包在自己的掌握裏。
“我不要緊。只要可可趕快好起來,我就放心了。”瑤光將手抽出來,掌心異常的冰冷。
他又把她的手握回來,聲音輕柔的説:“蜜蜂何時會飛出來螫人本來就難以預料,這並不是你的錯,別太責怪自己。”
瑤光睇向可可蒼白的容顏,默默無語。這一次,她沒有把他的手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