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他抬起頭來,臉發熱,眼睛閃灼。她躺着,頭髮披瀉在靠墊上──那靠墊,還是她買來的,這些日子,她已逐漸把這沒“人”味的公寓弄得生氣盎然了。──她那長長的睫毛微往上揚,眼光中濃情如酒。她伸手輕觸他的面頰,他吻着她的指尖。噢!他心底有個小聲音在狂呼着:訪竹,訪竹,紀訪竹!從此,你將是我的一切了!一切的一切了!往日的荒唐,往日的流浪,往日的追尋……最後,就都歸依在你的身上了!她動了動,想看手錶,他最怕她看錶,那表示她該回家了。她的家不在這兒,她還有父母兄妹……他打了個冷戰,愛情的背後永遠藏着一個逃避不掉的東西──現實。他不知道她的父母兄妹能不能接受他?他幾乎怕去想這個問題。可是,他已經發現,她在竭力避免讓家人發現他們的來往,每次開車送她回家,她總在巷口就要他停車,她不請他去她家,她也不談父母……那幺,她如此纖細,如此敏感,她已經可以確定,他不會被接受了?她舉起手腕去看錶,他握住那手腕,把那表面完全遮住。她轉頭看他,眼底帶着縱容、瞭解、而無奈的笑。
“不要孩子氣!”她説。“有一天,你趕我我都不會走!”
“有一天,是什幺時候?”他提着心問。
“我明年暑假才大學畢業。”
“你意思是説,到那時,我就可以──娶你?”
“唔,”她哼着,臉轉向沙發裏面,她用手指撥着沙發上的紋路。“可能,我們還需要一番戰鬥。”
他不語。沉默了。是的,這番戰鬥會相當艱苦,只因為對象是他──顧飛帆。如果她愛上一個同學,一個像亞沛那樣的年輕人,甚至,有過離婚紀錄而不要像他這樣“輝煌”的……她都不至於要面對艱苦戰鬥。只因為是他,她才要躲躲藏藏,她才要掩飾和──撒謊,她一定要對家裏撒謊的!可是,未來總要面臨,他不知道,當面臨的那一天,她要承受多少!“不要怕,”她説,緊握了他一下。“他們會接受你,因為他們太愛我!”他驚奇的看她。怎幺,她能讀出他的思想呢!可怕的女孩!可愛的女孩!可疼的女孩!可敬的女孩!他又有那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了。為了掩飾這種感覺,他忽然站了起來,説:“你就這樣躺着,不許看錶。我要給你看一件東西!等着,我去拿。”“哦?”她懷疑的,卻順從的躺在那兒。
他奔進書房,然後,他很快的出來了,他手裏拿着一個小提琴的盒子。她驚奇的坐起身,忽然想起他説過,用小提琴賺錢的日子,用小提琴追求微珊的夜晚……她注視他。他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一句話都沒説,他把琴放在肩頭頦下,拿起弓來,他擦了擦松香,試了兩個音,那絃聲清脆的迸跳在夜色裏。然後,一串熟練的、美妙無比的絃音流瀉了出來;居然是那首《問斜陽》!她激動的用手托住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抬頭盯着他。他的眼光也深深的注視着她的,讓那絃聲震顫的流瀉在夜色之中。那幺美的音色,那幺動人心絃的“演奏”,那奇妙的顫音和延長音……她簡直想哭了,如此美妙的音樂會讓她流淚。他一曲既終,她眼眶濕潤,他放下了小提琴,她跳起來抱住他的腰:“你知道嗎?”她激動的喘着氣:“你是個音樂家!你實在不該放棄小提琴!依我聽來,柏格尼尼也不過如此!真的!”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笑了。
“全世界只有你會説這句話!”他説。“我的小提琴還不配去第八流的交響樂團參加一份子。這就是學音樂的悲哀,花數十年工夫,有時只落得在街頭賣藝。我有次在紐約的格林威治區,聽到一個嬉痞在街邊拉小提琴,他拉得比我好了一百倍!當時,我為他很感慨,可是,後來我又為他很開心。”
“怎幺呢?”“我感慨他在寒風中拉琴,賺一點別人丟給他的角幣。我開心的是他當時那種表情,他正沉溺在音樂的境界裏,他滿臉都是陶醉──不,他並不在乎賺不賺錢,他在享受。”他正視她,臉色莊重。“真正的音樂家,必須對音樂付出全部的狂熱。換言之,音樂就是他的愛人、妻子、和生命。我當不了音樂家,我只有音樂的感性,而沒有那種放棄一切的狂熱。”
“可是,”她讚歎着説:“你這首《問斜陽》拉得太好太好太好了!”“我承認還不錯,”他笑了,居然有些赧然。“我練過一陣子,當那晚我把你氣走了以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就每晚拉這支《問斜陽》,來度過那些漫長的夜晚。我拉的時候,想的是你,不是音樂。”“哦!”她輕呼着,瞪着他。
“剛剛我拉給你聽,當然更加用功了。”他説,微笑着,“我有些賣弄。訪竹,我要讓你知道,我除了賺錢結婚離婚以外,還會點別的!”“説好了的!”她喊:“不再提結婚離婚了的哦!你又提了!”
“是我錯了!”他慌忙説,抓住她的手,因為她又想看錶了。“唉!”他長嘆:“問斜陽,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斜陽答,”她迅速接口,想都沒想。“我與你同在,且揮手告別孤獨!”他驚愕的看她,為她那反應的敏捷而心折,然後,他忍不住又深深嘆息,把她再度擁入懷中。與我同在!同我同在!他心裏反覆低語:請與我同在!且揮手告別孤獨!
日子一天天的滑過去了。
訪竹非常意外,她和飛帆的交往居然瞞過了家裏,平安的度過了整個冬天。她不知道,醉山夫婦對她都太信任,瞭解她那種“好教養”下的大家閨秀之風,絕不會走到軌道之外去。他們相信她有個要好的男同學,等待她把男同學帶回家的日子。醉山説過:“如果她不帶回來,表示感情並未成熟,這種事我們不能表現得太熱心,必須順其自然。訪竹是好孩子,她自己會有分寸的。”大家都還記得為了亞沛的誤會,訪竹憤而離家的事件,所以,誰也不去追究她的感情生活,只默默的等待那謎底的揭曉。然後,有一晚,謎底終於揭曉了。
那晚,已經是春天了,春寒仍然料峭。但是,距離“暑假”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近了。飛帆的心情幾乎恢復初戀的時期,在患得患失中,在迫不及待的等待中,在渴望與深沉的熱戀裏,他過得甜蜜而又焦灼。有層隱憂,始終在他心頭盪漾,隨着日子的流逝,這隱憂也與日俱增。
這晚,訪竹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深紅的衣裳,嬌豔如一朵初綻的杜鵑。她很少穿紅色,這紅衣就尤其醒目。她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一舉手,一投足,都抖落青春的氣息。這樣的晚上,把她關在家裏太自私了。於是,他提議去夜總會跳舞,因為,自從他們相識以來,他們還沒有去跳過舞。她欣然同意。他們去了夜總會,在一棟十四層大廈的頂樓,名叫“攬月廳”,這兒可以看到全台北市的夜景。倚窗而坐,台北市的燈海交織閃爍。她輕顰淺笑,一臉的幸福,一臉的光彩。
“我可以喝一點酒嗎?”他問她。
“只能一杯。”她笑着説。
“你會是個很嚴厲的小妻子!”他埋怨着,叫了一杯酒,給她叫了“粉紅女郎”PinkLady。她紅着臉,只為了他説了“小妻子”三個字。酒送來了,她看着自己的杯子,有些心驚膽戰。“這是酒?很像血腥瑪麗,只是名字比較好聽。”
“放心喝,”他笑着。“有我在這兒,不會讓你醉。嚐嚐看,很淡很淡的。”她啜了一口酒,香醇盈口,她對他舉杯:
“祝你幸福!”他心中迅速掠過一抹不安。他立刻和她碰杯,更正的説:
“祝我們幸福!”她笑了,放下杯子來,瞅着他。
“你很會在字眼裏挑毛病啊!事實上,如果你不幸福,你以為我還會幸福嗎?我的幸福就寄託在你的幸福上呀!”
他全心温熱而激動。拉住她的手,他説:
“我們去跳舞!”他們滑進了舞池。“攬月廳”的樂隊奏的都是些老歌,是支慢四步。他擁她入懷,輕輕滑動在舞池中,她緊貼着他,面頰倚在他的肩頭。他們並不在跳舞,他們只是跟着音樂的節奏在晃動,彼此貼着彼此,彼此想着彼此,彼此沉溺在音樂、燈光、酒意,和那些衣香鬢影中。她滿足的低嘆,那熱氣吹拂在他耳邊,癢癢的,酥酥的,甜甜的,醉醉的。
“我很快樂。”她低語。“好快樂好快樂!”
他更緊的攬住她,忍不住輕微顫抖。
“怎幺了?”她問。“沒什幺,”他在她耳邊説:“只是太幸福了!幸福得不敢相信我也有今天。好些年來,我都以為我的感情早就化為灰燼,再也不可能燃燒,現在才知道──唉!”他嘆了口長氣:“活着真好!”“噓!”她輕噓着:“不許提過去!”
“是!”他順從的。“再不提了!”
有位歌星走上台來,開始唱一支“西湖春”,唱完了,她又唱起一支很柔很柔的抒情歌: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燈影、人影、花影、夢影把我倆相系!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昨日、前日、去年、前年都成為過去!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相思、懷念、悲嘆、感傷化飛煙消逝!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明天、後天、今生、來生世世在一起!”
她聽着,眼眶濕潤。“她在為我們唱歌!”她説。
一曲既終,他們停下來,瘋狂鼓掌。他們的掌聲驚動了舞池中其它的客人,大家都停下來鼓掌。訪竹覺得有人在注意自己,她沒有很在意。她正深陷在那難繪難描的濃情蜜意裏。當音樂再起的時候,他們回到桌邊坐下,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兩人只是長長久久的痴痴凝望。彼此的眼光述説了千千萬萬句言語。忽然,有人走到他們身邊來了。
“訪竹!”那人喊着。訪竹驀然抬頭,驚奇的發現,站在那兒的居然是訪槐!她楞了楞,一個思想飛快的閃過她的腦海,該來的畢竟來了!她暗中嚥了一口口水,並不驚慌,反而篤定了。反正,她必須要面臨這一天,這樣也好,免除了她向父母啓口的尷尬。這樣一想,她幾乎是高興的看着訪槐,她把身子移進去。微笑的説:“噢,哥哥,你也來了?是不是帶了我未來的大嫂一起來的?在那兒?”她伸長脖子找尋。
“我們有一整桌人呢!”訪槐説,鋭利的看了飛帆一眼,他幾乎想不起這個男人是誰。“我們公司同仁在聚餐。吃完飯接下來就跳跳舞。”“那幺,”訪竹拍拍身邊的位子。“坐下來和我們一起聊聊!”訪槐坐下來了,他依然盯着飛帆,現在,他已經完全記起他是誰了,那個在印度打老虎,拿結婚當遊戲的怪人!他和亞沛去過紀家。這種人,你見過一次,就不容易忘記了。
“飛帆,這是我哥哥,”訪竹望着顧飛帆。“你總不會忘記吧?”她又轉向訪槐:“哥哥,這位是……”
“我記得,”訪槐笑了。“打老虎的英雄,呃?”
飛帆伸手給訪槐,兩個男人各懷心事的握了握手。飛帆問:“你要喝點什幺?我來叫!”
“不用了!”訪槐説:“我那桌上有喝的!”他瞪視着訪竹面前的酒杯。“你喝酒嗎?訪竹?”語氣裏有責備意味,離開家裏,這哥哥就不會忘記他是“長兄如父”了。“你怎幺可以喝酒?”“別小題大作!”訪竹説:“這酒很淡!”
“很淡也是酒!”他望向飛帆。“我剛剛看到你們在跳舞,老實説,我以為我眼睛花了。訪竹是咱們家最乖的女孩子……”他一向就是想什幺説什幺的人,想起訪竹和飛帆剛剛的親熱勁兒,和那緊貼在一起的樣子,心裏已經在冒火了。這男人!這打老虎的“英雄”,居然在誘惑他那最乖巧最文靜的妹妹!“我簡直沒想到她會跳舞!”
“哥哥!”訪竹抗議的説:“我都快大學畢業了,我不是小孩子了!跳舞有什幺希奇?訪萍不是常常和亞沛去跳舞嗎?訪萍比我還小呢!”“那不同。”訪槐説,仍然緊盯着飛帆,敵意明顯的流露在眼神里。“他們已經等於是未婚夫妻了!跳跳舞,玩晚一點都沒關係,你──”他調過視線來盯着訪竹,壓低聲音,責備着,“你這樣和人在夜總會跳貼面舞,如果給你的男朋友知道,會怎幺説?”“男──朋友?”訪竹楞住了。
“訪萍説,你在學校裏有男朋友!”
訪竹吸了口氣,定睛注視着哥哥,然後,回頭看向飛帆,她眼底有攤牌的堅決。“哥哥,你最好弄清楚,我除了飛帆以外,沒有第二個男朋友!”
訪槐大驚。認真的去看飛帆,彷佛想看清楚他是人是鬼似的。“她在説些什幺?”他問飛帆。
“她在告訴你一件事實。”飛帆定定的回答,定定的迎視着訪槐的目光,定定的握着酒杯。他那種堅定,那種成熟的、果斷的堅定……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相形之下,訪槐像個未成年的孩子。“我想,我們也早該好好的談談了,我和訪竹──我們計劃在她畢業以後結婚。”
“結婚?”訪槐大大一震,事情不對了!有什幺事完全不對了!大錯特錯了。他的眼珠凸了出來,盯着飛帆:“你不是已經結過婚了嗎?”他率直的問。
“但是,早就離婚了!”飛帆答,語氣穩重。他知道,在這一刻,他不能意氣用事,小不忍則亂大謀。坐在對面的,是訪竹的哥哥!“你又要結婚?”訪槐問得魯莽,魯莽卻帶着強大的打擊力。“我聽説,你結過兩次婚了。”
“三次。”他更正着。“三次!”他驚歎着。“真的結過三次婚?不是謠言?不是傳説?是真正的‘結’過‘三次婚’?”他問得已經有點傻氣了。“是的!”飛帆回答。“你現在對我妹妹進攻,想再來一次?”
“是的!”訪槐回頭看着訪竹,不由分説的抓住訪竹的手腕。
“訪竹!”他命令的説:“跟我回家去!”
訪竹掙脱了他,低聲警告的説:
“你不要亂鬧,也不要惹我!我正和飛帆在跳舞,我們玩得很快樂,你不要來破壞我們!如果你對飛帆有任何不滿意,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要留在這兒,和飛帆在一起!”
“你知道你在説些什幺做些什幺嗎?”訪槐問,盯着妹妹。“你怎幺會和這個……這個……”他想説“流氓”,終於費力的嚥了下去。“這個人在一起?”
“我為什幺不能和這個人在一起?”訪竹的呼吸沉重起來,訪槐那種嚴重的輕蔑意味使她大大的反感起來,侮辱飛帆比侮辱她自己還難受。“我要和他在一起,我高興和他在一起!哥哥,你不要管我!”“我怎幺能夠不管你?”訪槐生氣了,漲紅了臉。“你是我的妹妹,我怎能不管你?你昏了頭,會和一個……一個……感情騙子混在一起!我是哥哥,我有責任救你!跟我回家去!”他再度握緊了她的手腕。“你不可以罵他!”訪竹急促的説:“你怎幺可以隨便説人家是感情騙子!你根本不瞭解他!放開我!我不跟你回家!我不跟你回家!”“訪竹!”飛帆開了口,他的聲音堅決而有力,他的臉色蒼白,眼神奕奕。“你哥哥堅持要你回家,就回家吧!”
“飛帆!”她驚喊。“回家去!這問題遲早要攤開來談。訪竹,我不能讓你一個人來面對這件事,我和你們一起回去!”
她看他,他的眼神多堅定啊!又堅定得近乎凌厲起來。但他那神情,卻有着無比的決心,這撼動了她,振奮了她。畢竟,他不會做感情上的逃兵!他招手叫侍者結帳,站起身來:
“訪槐,”他説:“我們走吧!”
訪槐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想把妹妹押解回家去好好“規勸”一番,卻沒料到這個傢伙也要跟了去。他猶疑了一下,本能的抗拒:“我們回我們的家!用不着你來!”
“有一天,”飛帆陰鷙的注視他:“你妹妹要從你們的家進入我的家。你要帶走的,不止是你家的人,也是我家的人!紀訪槐,我希望交你這個朋友,因為你是訪竹的哥哥。但是,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態度來拒絕我,我必須對你明説,你根本無權帶走訪竹!她是屬於我的!”
“是嗎?”訪槐又驚又怒:“這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是屬於你的?”飛帆面孔雪白。“只是訪竹。”“只有訪竹?”訪槐冷哼着。“以前那三個女人呢?都只是你的收集品?別人收集郵票,你收集女人?”
“哥哥!”訪竹喊着,站起身來,很快的看着飛帆。“飛帆,我先跟哥哥回家,你不要來了,我明天跟你通電話!”
“不行!”飛帆堅決的。“要走,我們一起走!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面對你的父母!”“飛帆,”訪竹有些焦灼,焦灼而感動。“我會應付的,我會的。你去了,你會……”
“你怕我受不了嗎?”飛帆盯着她。“你認為我逃得掉嗎?如果有任何屈辱,我寧願我來承受,而不要你來承受!走吧!”
訪槐看看飛帆,又看看妹妹,他非常惱怒,惱怒而又拿這男人無可奈何。他那種堅決和果斷是他從沒有經歷過的,從沒有見過的。他幾乎恨他那種篤定,恨他對訪竹説話時的那種堅決與憐惜。亞沛説得對,這種男人是女性的剋星,他不知道克過多少女人,現在竟克起紀家來了!而且,偏偏是訪竹!如果是訪萍,他也會放心些,因為訪萍瀟灑,提得起而又放得下,樂觀,不在乎。訪竹不同,訪竹從小就是家裏一顆又脆弱又明亮又易碎的小玻璃珠!被全家每個人捧在掌心裏呵護着,如今……如今……他惡狠狠的瞪着飛帆;如今竟要被這個男人來摧殘了!飛帆在訪槐那充滿敵意的注視下有些驚心的寒意,為什幺?為什幺他被看成魔鬼?為什幺許多人在認識他以前就先拒絕他?他深呼吸,振作了一下,無論如何,他要去紀家,他要説服她的父母,他要表明自己的態度,無論如何,他再也不願藏在一角,做訪竹的“地下情人”!
他們走出了大廈,訪槐仍然死命捏着訪竹的胳膊,由於訪槐拒絕坐飛帆的車子,他們一起鑽進了一輛出租車。這情況有些滑稽,訪竹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又驚又怒又惱又沮喪,她轉頭看飛帆,後者挺直着背脊,臉上每根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像一尊塑像。她有些心慌起來,某種直覺在告訴她,不該讓飛帆在這種情況下見父母。但是,看他那陰沉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經無從阻止。該來的,會來的,就一定會來!終於,他們拖拖拉拉,個個怒形於色的走進了家門。醉山夫婦正在看電視,訪萍和亞沛也在座。訪竹几乎是被訪槐摔進客廳的,飛帆又幾乎是強行衝進門的,三人這一出現,全家都呆住了!訪萍驚叫:“訪竹!”亞沛驚叫:“飛帆!”醉山夫婦則驚叫:“訪槐!”大家面面相覷。訪槐把大門“碰”上,轉身站在客廳中間,橫眉豎目,氣沖牛斗的説:
“爸爸,媽媽,我給你們介紹一對新情侶!顧飛帆和紀訪竹!我在夜總會撞到他們,兩個人親熱得讓所有客人側目而視……”“哥哥!”訪竹怒聲説:“你不要誇大其辭!”
“我誇大!”訪槐怒問到訪竹臉上去,把對飛帆的惱怒也一股腦的移到妹妹身上。“你整個身子掛在人家脖子上,簡直……不要臉!”“哥哥!”訪竹的臉色發青了,氣得眼睛都漲紅了。
“不要吵!”醉山喊了一句,心裏已經有了數,他瞪視着面前的三個人。“到底是怎幺回事?”
飛帆往前跨了一步,他胸中沸騰着怒氣與不平,但他知道現在不是他發火的時候。他注視醉山,再注視明霞,他點了點頭,沉聲説:“我很抱歉,紀伯父,紀伯母。我會在這種不友善的情況底下,來向你們提出我的請求;我請求你們,把訪竹嫁給我!”
醉山夫婦呆住了。一時間,房裏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大家都像中了邪,誰都説不出話來。連那把飛帆帶到紀家的亞沛,都呆若木雞,只是直楞楞的瞪着飛帆,彷佛飛帆是個外層空間人!訪萍是更傻了眼,她和訪竹親密無比,早就猜到她已有男友,但,怎會想到是這個傳奇人物──顧飛帆!
室內靜了好一會兒,打破這沉靜的,還是顧飛帆。
“伯父,伯母,”他低聲下氣,卻仍不失風度,那種堅定和那種固執的倔強,幾乎是讓人驚佩的。“我知道我很冒昧,我知道我一定帶給你們太大的意外,我更知道,我絕不是你們理想中的女婿。但是,請看在訪竹和我的感情上面,答應我們的婚事!”明霞深吸口氣,終於知道發生了什幺,終於明白了飛帆的目的,她不看飛帆,而轉向訪竹。她的女兒、她那嬌弱、善感、不知人間事故的女兒!她眼中帶着種深刻的悲哀和失望,定定的望着訪竹。這目光把訪竹打倒了!她驚慌失措的看着母親,乞諒的、啞聲的喊了一句:
“媽媽!”明霞走過去,把訪竹攬入懷中。她緊抱着她,似乎這個女兒馬上就會消失。她的面頰貼着訪竹的頭髮,她低低的説了句:“訪竹,是家庭沒有給你温暖嗎?”
“哦,媽媽!”訪竹驚愕而心疼的喊:“媽媽!你怎幺這樣説?我不過是長大了!像訪萍一樣長大了!媽媽,你當初也長大過,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明霞説。“我也長大過,但,我沒有傷父母的心,訪萍也長大了,她──也沒傷父母的心!”她聲音裏含着淚,眼中已被淚水充盈。“成長,是一件必然的事,我們都為你的成長祝福過。可是……訪竹,你在做些什幺?你知道,你今晚是突然出現,拿刀子來刺我了……”
“媽媽!”訪竹驚喊,淚珠頓時滾滾而下,她哽塞着,語不成聲的嚷:“不是!不是!媽媽,我沒有要傷你的心,是哥哥逼我回來,是……是……”
飛帆又驚又痛,訪竹的淚珠絞痛了他的心臟,他忘形的跨前一步,想伸手去觸摸訪竹,明霞驚懼的摟着訪竹閃開,像躲避一條毒蛇。飛帆的手垂了下去,他懇切的、低聲的説:
“伯母,請你不要折磨她!如果你有任何不滿,衝着我來吧!所有的事,都是我引出來的!”
醉山攔住了飛帆,他深切的盯着飛帆,到這時才開了口,他的聲音冷峻、莊嚴,而沉痛:“顧飛帆,”他清晰的説:“你怎幺敢説一位母親會去折磨她的女兒?你不知道親人之間,是血與血的聯繫嗎?你不知道,你讓訪竹這樣對待父母,是她在折磨父母嗎?你來請求我把女兒嫁給你,你以為訪竹只是我們的一件傢俱,一本書,一件小擺飾,可以隨隨便便送人嗎?你是不是太輕視我們這身為父母的人了?……”“伯父!”飛帆低喊,注視着醉山,在後者那咄咄逼人,而又義正詞嚴的辭鋒下頓感汗流浹背。在這一瞬間,他知道,紀醉山夫婦絕不是一般的父母,他們不會輕易把女兒給他,因為,在他們的良知和內心中,都為他判過罪了。怪不得訪竹不敢泄露這段感情,怪不得訪竹一再拖延攤牌的時刻!“伯父,”他囁嚅着,第一次這樣不堪一擊。“我並不輕視你們,如果我做得不周到,或者我有不禮貌的地方,請原諒我!我發誓,對訪竹,我出於一片至誠的愛她,我會保護她,照顧她,給她幸福!”“對你前幾任的妻子呢?”醉山問:“你對她們每一位都保護過?照顧過?和給予幸福了嗎?”
飛帆閉了閉眼睛,心中有陣劇痛,眼前閃過一陣暈眩,他無言以答。忽然間,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把他牢牢的抓住了,那種很久以來,沒有出現的絕望感又發作了。他睜開眼睛去看訪竹,後者正蜷縮在母親懷中啜泣,明霞流着淚撫摸她的頭髮,她的肩,她的背,好一幅慈母孝女圖!他再看醉山,這位父親是莊嚴的,文雅的,正義的──也是慈祥的。他額上冒出了冷汗,轉過頭去,他看到了訪萍和亞沛,訪萍發着呆,年輕,秀麗。亞沛攬着訪萍,漂亮而正直──好一對郎才女貌!他再看訪槐,後者已不發怒了,靠在牆邊,他正痴痴的看着訪竹母女,感動的深陷在那份母女相泣的圖畫裏。這房中一切的一切,都那幺諧調,那幺温馨,那幺高貴!唯一不諧調和寒傖的東西,就是他了──顧飛帆!他額上的冷汗更多了,心臟在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窖裏。他轉過頭來,正視着醉山。他們彼此深刻的對視了良久良久,然後,飛帆一句話都不再説,就閉緊了嘴,咬緊牙關,大踏步的走向房門口。他的背脊挺直,抬高了頭,脖子僵硬,渾身上下,仍然保持着僅餘的一抹尊嚴。他打開了大門,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訪竹驀然驚覺,從母親懷中轉過身子來,她眼看飛帆的身子消失,房門闔攏,她驟然發出一聲淒厲的狂喊:
“飛帆!”她撲向房門口,訪槐攔腰抱住了她。她又踢又踹,淚落如雨。房門早已闔上,飛帆的身影早已消失,她掙開了訪槐,哭倒在紀醉山的腳前。“爸爸!”她哭着説:“你好殘忍,好殘忍,好殘忍,好殘忍……”她一連説了無數個“好殘忍”。紀醉山呆住了。明霞呆住了。全家都呆住了。
這是一個漫漫長夜。在紀家,這夜幾乎沒有一個人能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