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紀家,總是很熱鬧的。
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語,把紀家的客廳填得滿滿的。何況,除客人以外,還有紀訪槐和紀訪萍兄妹兩個所抖落的歡愉,散播在全客廳的每個角落中,把那初秋剛剛帶來的幾絲蕭瑟感,全都趕出了室外。
紀家是歡樂的。但是,紀訪竹卻不屬於那間笑語喧譁的客廳。她獨自坐在自己的卧室中,蜷縮在一張圓形的藤椅裏。一盞落地的弧形吊燈,伸在她的頭頂,一圈柔柔的光線,把她整個的籠罩住。她坐在那兒,懷裏攤着一本書。她用手託着下巴,呆呆的,靜靜的,深深的出着神。漸漸的,她的眼眶濕潤,有兩抹霧氣在眼中凝聚,終於變成兩滴淚珠,沿着她的面頰,滾落在書頁上,滾落在裙褶裏。
紀家人人在歡笑。紀訪竹獨自在流淚。訪竹聽不到外面的笑聲,雖然客廳距離她的卧室也不過是幾步之遙。這種新建的大廈,每個單位都是三房兩廳或四房兩廳,廳與房之間,就都只有個小走道而已。隔着設備絕對擋不住七、八個人的歡笑。但是,訪竹就是聽不到那些笑聲,因為她正深陷在另一個世界裏。
她那幺安靜,那幺專心,那幺出神。以至於房門突然被衝開的時候,她都幾乎沒有被驚動。只是抬起那對淚汪汪的眼睛微帶困惑的看着房門。
訪萍正帶着滿臉的興奮和歡笑衝進門來,一眼看到淚眼凝注的訪竹,笑容僵在她的唇邊。她張開嘴,瞪大眼睛驚詫的嚷:“怎幺了?訪竹?”訪竹用手背拭去額下的淚珠,對訪萍微微的搖了搖頭,大眼睛明亮的睜着,淚珠洗亮了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她有股天真的、無辜的神情,很悲哀的無辜,很沉靜的無辜,好象訪萍問了一個傻問題。“老天爺!”訪萍喊,走進室內,從化妝桌上拿了一張化妝紙,遞給訪竹。“你又發生什幺事了?全家在客廳鬧得天翻地覆,你居然一個人躲在房裏哭。是誰欺侮你啦?還是你生病啦?”訪竹搖頭,用化妝紙拭乾淨了眼睛。
“是……是安瑙。”她輕聲的説。
“什幺?”訪萍完全沒聽清楚。“樟腦丸嗎?樟腦怎幺了?樟腦粉弄到你眼睛裏去了嗎?”
“唉!”訪竹大大一嘆,那份天真的無辜就更誠摯了,使她的臉龐生動而純潔。眉目間是一片動人的温柔。“我説的是哈安瑙。”她解釋着。“哈安瑙是一個人名。”
“哦!”訪萍恍然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哈安瑙!是蒙古人嗎?我認識一個蒙古人姓哈。這種怪姓也只有蒙古人有。好了,訪竹。這個蒙古人怎幺欺侮你了?”
“唉!”訪竹又是一聲輕輕低嘆。“哈安瑙不是蒙古人,她是英國人!”“英國人?”訪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也睜得更大更大。“我的好姐姐,你説清楚一點行不行?這個英國人怎幺會跑到台灣來,弄得你眼淚汪汪的關着房門。你告訴我,我找哈安瑙算帳去!”“你找不到她,她是十七世紀的人!”
“啊呀!”訪萍嚷着,跌坐在一張椅子中,呻吟似的説:“十七世紀的英國人,讓我的姐姐哭腫了眼睛,哼哼,這筆帳怎幺算?我是越攪越糊塗了!”
“她真可憐極了,太可憐了,但是,她又那幺勇敢,那幺固執,那幺堅強。”訪竹看着訪萍,一本正經的,熱烈的,真摯的説:“她十九歲遇到理察,一見鍾情。他們訂了婚,可是,在結婚前,哈安瑙騎馬摔成了殘廢,從此,她再也不肯見理察……”訪萍越聽越驚奇,越聽越迷糊。忽然間,她有些明白了,跳了起來,衝到訪竹身邊,把訪竹懷中那本沾着淚水的書“啪”的闔攏,看看封面,赫然是徐鍾-翻譯的一本小説《哈安瑙小姐》!她這才真正的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來這個呆子姐姐是在為小説中的人物掉眼淚,居然還哭得那幺傷心!她又好氣又好笑,真不懂,訪竹怎幺會和她是姐妹。她是永遠嘻嘻哈哈的樂天派,訪竹卻那幺善感又那幺細緻。有時,訪萍會認為自己是訪竹的姐姐,而不是妹妹,雖然事實上她們也只差一歲。但,訪萍樂觀豪邁,有男兒風,訪竹卻“女性”得細嫩,嫩得就讓人想保護她。
“好了!好了!”訪萍一疊連聲的打斷了訪竹的敍述。“把你的小説收起來吧!跟我到客廳裏去!你如果一天到晚為什幺十七世紀的英國老太婆掉眼淚……”
“她不是老太婆,”訪竹耐心的解釋:“她認識理察的時候才十九歲!和你現在一樣大。”
“但是,她現在已經三百多歲了!”訪萍大聲説。“哎呀!訪竹!你不要發傻好不好?起來起來!把眼睛擦一擦,快到客廳裏來!你猜,外面有誰來了?”
“我知道。”訪竹説。“是何亞沛!”
“當然是何亞沛!”訪萍不耐煩的跺跺腳,亞沛幾乎每晚來報到,似乎從小就在追求這姐妹二人了。還用得着訪竹來猜?“告訴你,亞沛帶來了他的朋友,那個顧飛帆!”
“顧飛帆?”訪竹困惑的皺皺眉。“他是幹什幺的?我該知道他嗎?”“哎呀!”訪萍拉起了訪竹。“就是那個在印度打老虎的人!你怎幺忘了?那個傳奇人物!亞沛一天到晚説他,他剛從印度回來!你快出來,聽他説打老虎的經過!”
“他真的打過老虎?”訪竹不信任的問。
“出來!出來!你聽他自己説,才有趣呢!他差點被老虎咬掉一條腿呢!來,跟我來!”
訪萍抓住了訪竹的手,把她懷裏那本小説搶下來,丟在牀上。不由分説的就把訪竹拖出了房門,一直拖到客廳裏去。
“爸,媽!”訪萍一邊拉着姐姐,一邊揚着聲音喊:“我總算把咱們家的大小姐給請出來了!她正在為英國一個三百多歲的老太婆哭呢!喂!顧飛帆,你再説一次你打那隻老虎的事,我姐姐沒聽到!”“訪萍!”紀醉山回頭望着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心裏就湧起一股莫名的幸福和驕傲感,有這樣一對女兒是值得欣慰的。訪竹嫵媚輕柔,古典纖雅,飄然如白雲出岫。訪萍卻活潑明朗,現代熱情,瀟灑如玉樹臨風。這對女兒是他掌中珍寶,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愛兩個女兒更勝過愛那獨生兒子訪槐。當然,訪槐是很好的,優秀的,能幹的。卻沒有這對女兒那種對比的美感,和那種貼心的親切。他不知道,妻子明霞是不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覺,母親應該比父親更和女兒親近。但是,明霞是個極端理智的女人,她總是很小心的保持着公正,對兒女都“一視同仁”。一視同仁?紀醉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手指頭伸出來也各有長短,三個孩子中,他最寵愛訪竹,卻最欣賞訪萍。現在,他瞪着那口無遮攔、大而化之的訪萍,微笑就不由自主的湧上唇邊。“你怎幺和人家第一次見面,就連名帶姓的亂喊?顧飛帆比你總大了十來歲,你該喊一聲顧大哥才對。”
“啊呀!爸爸!”訪萍嚷着:“什幺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咱們家,連姐妹都叫名字呢……”
“這就是你不對!”紀醉山笑着説:“從小,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跟着我們喊名字……”
“她小時候,”紀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連叫爸爸都只肯叫‘喂喂’,因為聽我總喊醉山‘喂喂’!以為人人都該叫他喂喂!”“這還沒關係,”訪槐也插了進來,他高大,挺拔,眉目清秀,卻是全家唯一一個近視眼。他比兩個妹妹大了五、六歲,這是推行“家庭計劃”的結果。“她到了進小學一年級,還不肯叫我哥哥,一直跟着亞沛那些小混混喊我四眼田雞……”“嗯哼!”亞沛咳了一聲,瞅着訪槐:“我怎幺成了小混混了?”“別裝蒜!”訪槐笑着嚷:“那時,咱們都是小混混,書不好好念,逃學去偷農人的雞……”
“哇!”亞沛大叫,興奮得臉發紅,手舞足蹈。“那才是我們的黃金時代,你記得我們吃叫化雞的事?那農夫聞到香味趕來,我們還請他吃雞腿,他吃得津津有味,直誇我們手藝好,後來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雞,氣得拿着雞腿暴跳如雷……”“拜託拜託!”訪萍打斷了亞沛的敍述,清脆的喊:“你們那些偷雞摸狗的玩意兒我早聽夠了!別説了,讓顧飛帆講他抓老虎……哎呀,人家抓老虎,咱們家的哥哥還談他偷大母雞的事!”全屋子一陣鬨笑,連訪槐和亞沛也忍不住笑起來。確實,這是個不太好的故事,尤其家裏有那幺一位“傳奇”人物。這年代,幾個人會捉過老虎?偏偏面前就有這幺一個!捉老虎?顧飛帆的故事又豈止於捉老虎而已?
“説吧!顧飛帆!”訪萍慫恿着,把訪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面前。“顧飛帆,你還沒見過,這是我姐姐紀訪竹,她只比我大一歲,很多人都以為她是我妹妹呢!”
訪竹終於被動的站在顧飛帆面前了。她對“捉老虎”一點興趣也沒有,對這位“顧傳奇”也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當她站在那兒,平視着顧飛帆時,她心底那一平如鏡的湖面居然輕輕的、緩緩的跳動了一下,就像有一粒小沙子落進去似的,引起了陣小小的微瀾。這個人,顧飛帆,也就是亞沛嘴中的“顧非凡”了!顧飛帆並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猛一看,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因為他的眼睛比一般中國人凹,眼神幾乎有些凌厲,而且是深不可測的。使人聯想起奧瑪雪瑞夫的眼睛。訪竹是電影迷,生平最欣賞的兩個男性的眼神,一個是奧瑪雪瑞夫,一個是彼德奧圖。前者深湛如黑夜,後者澄藍如天空,而都有某種懾人心魂的力量。中國人是所有人種中最難描寫的,永遠是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訪竹常想,如果她是作家,她絕對會技窮於對人物的描寫,她不能寫郝思嘉眼珠的綠,不能寫哈安瑙眼珠的藍,不能寫金髮、紅髮、褐發、甚至銀髮。不過,顧飛帆雖然眼神深幽,卻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他不漂亮,五官拆開來看,眉毛嫌太濃,鼻子略大,眼睛略凹,嘴唇……嘴唇是勉強通過的,不算大也不算小,那下巴就嫌方了點……對了!訪竹對這張臉有了結論,這是張有稜角的臉,有個性的臉,極端“男性”的臉!這些五官並在一起,再加上他特別濃密粗糙的頭髮,和下巴上那鬍子刮過後的陰影,以及那男人少有的黑睫毛,和那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皮膚,使他就有那幺種“與眾不同”的味道。和他比起來,訪槐太書卷味了,亞沛就太孩子氣了。在她面前的,顧飛帆,是個成熟的、性格的,甚至是倔強而帶點霸道的男人!這種男人……唉!她心中不知道為什幺嘆了口氣。這種男人是具有吸引力的。儘管他不英俊,他不唇紅齒白,他卻是有吸引力的!當訪竹在打量顧飛帆的時候,後者也同樣在打量訪竹。他手中握着一杯茶,沒有喝,他只是轉動着茶杯,免得兩隻手閒着沒事幹。他今晚並不想到紀家來的,他的節目表和意識思想中,都從沒有“紀家”這個家庭。他只是拗不過亞沛的要求:“去幫我做個決定,我是該追姐姐,還是該追妹妹。”現在的男孩子真奇怪,居然弄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是誰,還要第三者的意見!而他,有那幺多“失敗”(或者,該算“成功”的愛情歷史,竟成為亞沛心目裏的英雄!唉!人生是個有許多切面的玻璃球,每一面有每一面的光澤,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顏色。今晚,他已經看過訪萍,接觸過訪萍,那圓圓的面龐,閃耀着光彩的眼睛渾身散發的青春氣息,靈活的眼珠,顧盼神飛的韻味,和那亭勻的身材,略帶魯莽卻十分可愛的談吐……他已經代亞沛做了決定,追妹妹!這個妹妹是個不折不扣的可人兒,雖然她並不頂美麗。“美麗”兩個字是很複雜的,審美觀念因人而異。他相信很多人都會認為訪萍“美麗”,他也不否認,訪萍沒什幺可挑剔。僅僅是那熱誠坦率的個性,已足以讓人喜愛,何況,她又有張姣好的臉龐。對亞沛來説,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選了。可是,現在,他看着訪竹。
從沒有一個女孩,用這樣一種坦蕩蕩而又靜幽幽的眼光來凝視他。她在打量他,她在研究他,她在評價他!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成了印度那關在籠中的老虎,正等待顧客的待價而估!事實上,這種感覺是荒謬的,是不應該存在的。因為,訪竹那微潤的眼睛中,絲毫都沒有不敬或讓人不安的地方。她看得坦然,看得細膩,看得温柔。他心底有根細線驀然一抽,他忽然想起久遠以前,想起另一個女孩的眼光──
微珊。他本能的挺了挺下巴,不想微珊,永遠不能再想微珊!於是,他也定睛凝視起訪竹來。這一凝視,他心中就響起一聲綿邈悠長的嘆息。唉!紀醉山何許人也?竟集天下之靈秀並有之。如果説訪萍是“秀”,訪竹該是“靈”了。
訪竹並不比妹妹漂亮。他想着。嚴格説,她不是美人,身材太苗條,不夠豐滿。眼睛太大,使其它的五官顯得渺小。她不像妹妹那樣均勻。但是,但是……但是她那白皙的皮膚,那安靜的舉止,那微閃着淚光的凝視……怎幺?她會讓人心痛。天知道,顧飛帆有一萬年、一億年沒有這種近乎“心痛”的感覺了。在這種感覺下,他對自己有點兒惱怒,就像剛剛覺得自己是籠中的野獸一樣,有種反抗的情緒。不,她沒有妹妹漂亮。一定沒有!“喂喂!”訪萍打斷了這段極短暫的安靜,一把拉住訪竹,她把姐姐拖到自己身邊,在顧飛帆對面的一張沙發中坐下來,她用雙手託着下巴頦,含笑的望着顧飛帆。
“説呀!”她喊。“説什幺?”顧飛帆似乎吃了一驚,睜大眼睛望着這姐妹二人,又在下意識的比較起她們兩人來。
“打老虎啊!”“你聽不膩嗎?”顧飛帆問,注視訪萍。“我都説膩了。每次遇到朋友,就要問我打老虎的經過,我今晚説過一次,不想再説第二次了。”“可是,訪竹沒聽到啊!”訪萍不高興的翹起嘴唇。“你説,你那些獵狗怎幺樣?”她想誘敵深入。“你有幾隻獵狗?五隻?八隻?十三隻?”“六隻。”顧飛帆中計了。“六隻大型獵犬,它們兇猛無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條大蟒蛇,那蛇事後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隻獵犬什幺動物都敢鬥,包括人。”他停了下來,沉思着,用手握着茶杯,望着杯子裏飄浮的葉片,聞着那茶葉淡淡的清香。印度的叢林在這一-那離他很遙遠,叢林,蠻荒,蚊蟲,獵犬,飢餓而貧窮的印度人,蟒蛇,老虎……太遙遠了。他抬起頭來,接觸到訪竹那專注而寧靜的眼神,眼神里有着什幺東西,他一時看不出來,他有些恍惚,有些迷惑。
“後來呢?後來呢?”訪萍追問着。“那六隻獵犬怎幺樣了?”
“訪萍!”明霞在給顧飛帆解圍了,她是個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你不要一個勁兒纏着人家説不想再説的故事,反正,是六隻獵犬遇到了老虎,嚇得渾身骨頭都酥了,伏在地上站不起來,顧飛帆就開槍把老虎打死了,就這幺一回事。”
“哎呀,媽媽呀!”訪萍跌腳嘆氣。“人家好精采的一個故事,被你三言兩語,平平淡淡的就講掉了!早知道你要搶着講,我講起來也比你好聽!唉唉!氣死我了!唉唉!真煞風景,唉唉!”她那一臉的遺憾,一臉的懊惱,一臉的沮喪,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來。亞沛一邊笑一邊説:
“幸虧不是你來説,如果由你講,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添醋得神乎其神!”“對極了!”訪槐一個勁兒點頭。“訪萍最會誇張,她説她們班上那個綽號小鳳仙的同學美得可以當電影明星,什幺林青霞、林鳳嬌都趕不上,害我花了兩千塊請她們吃牛排。説了一車子好話請她拉紅線。結果,什幺小鳳仙!脖子長得像長頸鹿,眼睛像金魚,手指像雞爪……”
“你們聽!你們聽!”訪萍氣呼呼的叫:“爸,媽,你們主持公道,咱們家誰最會誇張?小鳳仙本來就很漂亮,很現代,人家還當過服裝模特兒呢!只是瘦一點而已,現在流行瘦呀!被哥哥一説,好象是個混血野獸!要不然就是石器時代的大爬蟲!”全屋子大笑特笑起來。訪竹也笑,卻笑得靜靜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蕩蕩的停留在顧飛帆臉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種東西,某種類似關懷與疑問的東西。顧飛帆覺得很難逃開這對眼光不如干脆去正對它。他的視線和她的接觸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現的一瞬間,顧飛帆竟然輕微的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叢林,到處是泥濘,到處是濕答答的樹枝藤蔓,到處是吸血的螞蟥,到處是陰森森的暗影,……然後,有一天,樹隙中忽然閃現了一線陽光那幺温暖、那幺閃亮、那幺驚心動魄的陽光……。
“你在印度做什幺?”訪竹終於開了口。盯着他。
他微微一驚。怎幺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動?他發現,還是她第一次説話。“在印度?”他無意識的重複,只是拖延一點時間去想答案。他想給她一個很光明堂皇的理由,例如,他是人類學家,昆蟲學家,甚至是熱帶叢林研究家……但是,他什幺“家”都不配!而這對潤潤的黑眸子,這對亮亮的眼光下,他無法説謊。“我在印度的叢林裏住過一年,”他直視她,坦率的説:“什幺都不做,只是遊蕩。”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幺嗎?”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尋一些什幺。”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沒有?”她問。
“沒有。”訪萍大感興趣,她插了進來:
“你去找什幺?哇!很精采的樣子,你讓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記,你有沒有一張藏寶圖?聽説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還有什幺蠱毒之類的事情,你有沒有碰到過?”
“沒有。”顧飛帆轉頭望着訪萍,微笑起來。“我會讓你失望了,實在沒有什幺神秘,沒有藏寶圖,沒有故事……除了打了一隻老虎以外。”“我以為……”訪竹輕聲説:“印度在禁獵,聽説,老虎都快絕種了。”“不錯,政府是在禁獵。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獵的,帶獵狗只是為了防身,叢林裏什幺動物都可能有。那隻老虎純粹是一件意外,它竄了出來,我只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兩隻狗,又來咬你的腳……”訪萍開始補充,彷佛她親眼目睹:“你拔槍,它比你更快……”
顧飛帆笑了,轉頭看紀醉山夫婦。
“你們家的人都很有想象力。”他説。“她們生活面狹窄,只剩下想象力。”紀醉山笑着答。“不像你生活面太豐富,所以,都是實行力。”
顧飛帆深思的看了紀醉山一眼,笑容從他唇邊慢慢的,不落痕跡的隱去。“顧飛帆!”訪萍喊:“你説你去印度找東西,你去找什幺?”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本性又發作了。
顧飛帆低頭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頭來,他看着那並排而坐的姐妹兩個,清楚而緩慢的説:
“我去找我自己。”訪萍楞了兩秒鐘。“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唔。”他輕哼了一聲,眼光深邃的越過了她們。“你們太年輕了,年輕得不會弄丟自己。我不同,我和你們不在同一個世界裏,你們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關外星人的傳説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並不一定要去印度……”“你只是要去一個陌生而孤獨的地方。”訪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個危險的地方,有挑戰性的地方,面對艱難困苦的地方……這樣,你才能證實你自己活着,活着和──成就感。”他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着她,不信任、懷疑、困惑、迷惘,和──震動。他很快的問:
“你聽説過我的故事?”
“打老虎嗎?”“當然不是打老虎。”“不。”她坦白的搖搖頭。“我對你一無所知。”
他對她緊盯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來,看看亞沛,又看看紀醉山夫婦。
“我想先告辭了,我今晚還要辦些事,謝謝你們的招待,這是個很值得的拜訪。”“你急什幺?”亞沛嚷着。“有誰在等你嗎?”
顧飛帆看着亞沛,又微笑起來。
“可能。”他説,調侃的、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你知道我不會讓自己寂寞,否則,我又會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當你再失去自己的時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訪竹説,自己也不明白熱心個什幺勁。“你去斜陽穀。”“斜陽穀?”顧飛帆呆了呆。“沒聽説過,它在什幺地方?台灣的名勝嗎?”“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廳。在南京東路。”
“咖啡廳?斜陽穀?那裏面有什幺特別?”他困惑的問。望着訪竹那對盈盈帶笑的眸子。
“沒什幺特別。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鴨子,打火鳥,打飛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
他搖頭。“你把我弄糊塗了。”“去了,你就懂了。”她説。
“好,有一天我會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門口,目送他消失在電梯裏,大家折回到客廳,立即,就都紛紛討論起這個“打老虎”的怪人來。訪萍議論最多,對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頗不以為然,認為是“造作的哲學”思想作祟。訪竹一向就比較沉默,對這人不加置評。明霞比較實事求是,她好奇的問亞沛:
“你怎幺會認識這個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錢嗎?去印度也不簡單呢!”明霞説。
“他有一筆遺產,他們家做紡織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灣?”“他全世界亂跑,在台灣的時間很少。不過,他是台大畢業的,國貿系。”“他多少歲了?”“媽,”訪萍不耐的問:“你在對他作家庭調查嗎?管那幺多幹嘛?”“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繼續望着亞沛。“他結過婚了嗎?”
亞沛大笑。“什幺事這幺好笑?”訪萍問,瞪大眼睛。
“他結過婚。”亞沛笑着説:“他是女人的毀星,正式結過婚的,有三個。”“什幺?”明霞驚奇得眼珠都凸出來了。“他有三個太太?這不是違法嗎?”“不是同時有三個太太,”亞沛熱心的解釋。“他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現在,他一個太太也沒有。第三次離婚之後,他就去了印度。”“噢,”明霞呆望着顧飛帆坐過的位子。“這種人,既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隻老虎,而沒被老虎吃掉,也實在是奇怪。”醉山掉頭望着妻子,微笑起來。
“女人的道德觀。”他説:“因為他離過三次婚,你已經判決他是個壞蛋!”“他當然不會是個好東西!”明霞直覺的反應。“你一生認識的人裏,有離過三次婚的嗎?”
“還沒有。”醉山坦白的説:“也沒有打過老虎的。”
“所以,”亞沛點頭説:“我才説他是傳奇人物!”
訪竹悄悄的退回了自己的卧室。她對這傳奇人物不想再多談,也不想再多瞭解。一個陌生人,一個朋友的朋友,一個偶然的拜訪,一個到印度找尋自己的人,一個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的人……怎幺會有人結三次婚,離三次婚?怪事!還有些什幺?這種男人必定會有無數的故事……不,她搖搖頭。這確實是個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萬八千里的外星人,連他的故事都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她不會感興趣的故事。她喜歡痴情的人物──像哈安瑙。
她拾起牀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藤沙發裏,很快就把自己交還給了哈安瑙。
2
顧飛帆仰躺在牀上,雙手枕住頭,眼光定定的看着那嵌着暗燈和彩色玻璃的屋頂。
這是他的“家”。從印度流浪回來後,冠羣就力勸他在台北安定下來,冠羣是亞沛的大哥。如果説,在台灣還有人真正瞭解一些他的過去,還能和他談談、和他共飲西窗下,就只有冠羣夫婦了。主要,冠羣娶了微珊的閨中知己──白曉芙。有一陣,在那些沉落的、失去的年代裏,他、何冠羣、鄧微珊、白曉芙四個,曾經多幺幸福的把歡笑到處-灑。那時的他,比亞沛還小。微珊和曉芙,不是姐妹,只是同學,但卻有些像紀訪竹和訪萍姐妹兩個。怎幺?自從一個月前拜訪過紀家,那個家庭就在他腦子裏印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幾乎無法忘記那兩個女孩;一個幽柔如涓涓溪水,一個明媚如朗朗秋月。但願幸福屬於她們!年輕的、青春的孩子們,她們都該有燦爛而温馨的未來。孩子?在他眼中,她們真的只是孩子,而他,卻已蒼老麻木得像老人,雖然,他也才只有三十二歲。幾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會經過那幺多事故?不,他已經活了別人的好幾輩子了。不行,不應該再去想紀家了。應該振作起來,面對一下自己的未來!就是冠羣一再叮囑的。
“把你的精神放到事業上去,你的工廠和辦公廳都需要整頓,如果你繼續流浪,台灣這份產業遲早會被別的公司併吞!”
這是實話,台灣這些年來進步很快,工業發展到驚人的地步。他聽了冠羣的話,確實下了一些工夫和時間在工廠上。但,工廠對他不是挑戰,兩個月時間,他已經讓一切就緒,讓外銷訂單增加了一倍。夠了,他並不想成為商業鉅子,太多的金錢對他並沒有意義。很多年前,他就悟出一個道理:“賺錢的快樂在於能買到用錢的快樂”。而現在,他的問題是,他居然沒有用錢的快樂!他凝視着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燈,像一屋頂的彩霞。房子是冠羣幫他買的,曉芙幫他室內設計的。他們夫婦配合得很好,丈夫經營建築,太太做室內設計。房子在“雲峯大廈”十一樓,居高臨下,可看到台北的車水馬龍。但是……他環顧室內,多空曠的卧室啊!除了曉芙設計好的櫥櫃牀椅之外,他沒有在房裏增加任何東西!牆上沒有字畫,桌上沒有擺飾,架子上沒有音響……這棟屋子,簡直沒有“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