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依雲目送他們兩個雙雙走出大門,她就又坐回沙發裏,深思的啃着手指甲。高大太笑嘻嘻的關好了門,回過頭來,她用手揉着眼睛,又是笑,又是淚的説:“他們不是很好的一對嗎?依雲?”
“哦!”依雲怔着,牙齒猛的一咬,手指頭被咬得出血了。
她趕快把整個手指頭伸進嘴裏去含着。高太太似乎驚覺到自己説錯了什幺,她對依雲尷尬的笑了笑,説:“依雲,你真是天下最賢慧的兒媳婦。”
不知百年以後,有沒有人來給她立賢慧牌坊?她心裏懵懵懂懂的想着,牙齒仍然拚命啃着手指甲。高太太躊躇志滿的四面望望,又説:“真難為了碧菡那孩子,我們也不能虧待了人家,過兩天要叫人來把房子改裝一下,也佈置一個套房給碧菡和皓天,像你們那間一樣的。在沒佈置好以前,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依雲,你就先住碧菡的房間吧,待會兒,讓阿蓮把你們的東西換一換……”她歉然的望着依雲,有點不好意思的説:“依雲,你不會介意吧!你看……我們是從大局着想,等碧菡有了孩子,當然……就隨皓天,愛去那個房間,就去那個房間了。依雲,”她注視着兒媳婦:“你真的不介意嗎?”
“哦,哦,當然,當然。”依雲下意識的回答着,手指被啃掉了一層皮,好痛好痛。她把手指從嘴裏拿出來,望着那破皮的地方,指甲被啃得發白了,破口之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她用另一隻手握住這受傷的手指,嘴裏自言自語的説:“從小就是這毛病,總是自己弄傷了自己。”
高太太詫異的回過頭來。
“你在説什幺?”她温和的問。
“哦,沒有什幺,沒有什幺。”她張大了眼睛説,站起身來:“我去叫阿蓮幫忙換房間!”她很快的衝進了卧房,一眼看到那張已被收拾乾淨,換了牀單的雙人牀,她就呆呆的愣住了。不知不覺的,又把那隻受傷的手指,送進嘴裏去啃起來了。
這天在公司中,高皓天是無心於設計圖了,他總是要悄悄的抬起頭來,悄悄的窺探着碧菡。他奇怪,在昨天以前,這個女孩只是他的一個小妹妹,兩年以前,她只是給依雲惹麻煩的一個女學生,但是,現在呢?她卻成為了他生命裏的一部分。她那一顰眉,一微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帶給他那樣深切的温柔,和説不出的親切。他不能不常常走近她身邊,對着她莫名其妙的微笑。
碧菡呢?這個上午的工作也是天知道,她一直像駕在雲裏,像行在霧裏,對所有的事物都是迷迷糊糊的。一個女孩,怎能在一夜間,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婦人?她常痴痴的出起神來,動不動就覺得面紅心跳。每當皓天從她身邊掠過,每當他對她投來那深情款款的微笑時,她就感到自己根本不存在了,天地也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辦公廳也不存在了……她眼裏只有他的眼睛,他的微笑。
一個上午就在這種縹縹緲緲、迷迷濛濛中度過了。終於,他們下了班,坐進汽車,他立刻伸過手來,緊緊的握住了她的,兩人相對凝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他發動了車子,一路上,他們除了交換眼光和微笑以外,幾乎什幺話都沒有談。回到家中,碧菡先跑回卧房去脱大衣,一進卧房,她呆了呆,書桌上放的不是她的東西,化妝台上是依雲的化妝品,她愣在那兒,依雲已在客廳裏叫了起來:“你走錯房間了,碧菡!”
碧菡退回客廳裏,她詫異的問:“我的房間呢?”
高太太笑嘻嘻的迎了過來。
“碧菡,”她温柔的説:“你先和依雲換換房間住,等你的房間裝修好了,你再搬回來。”
碧菡瞪大了眼睛,她愕然的説:“什幺?我和姐姐換房間?”她的臉漲紅了,卻不僅僅由於羞澀,而有更多的激動。“乾媽,”她猛烈的搖頭:“這樣不行,這樣絕對行不通!”她衝進卧房裏去,一面急急的叫着:“我要馬上換回來!”説着,她立即動手去抱化妝台上那些瓶瓶罐罐。
“碧菡!”高太太追過去,叫着:“你何必這樣呢?先和依雲換換房間有什幺關係!”
碧菡站住了,她直視着高太太。
“有關係的,乾媽,”她誠懇、真摯,而激動的説:“我之所以願意做這件事,是希望能解決高家的問題,帶給高家歡樂。是因為姐姐待我太好,除此以外,我不知怎幺做才能報答姐姐?可是,如果換了房間,就等於是鵲巢鳩佔!我再不懂事,我再糊塗,我再忘恩負義,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乾媽,您如果疼我,不要陷我於不義!姐姐!”她揚着頭叫依雲:“你怎幺能這樣做?如果你一定要我換房間,我還是回我松山區的老家去,你另外給姐夫找一個女人吧!”她急得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姐姐,你把我想成怎樣的女人了?”
依雲呆站在客廳中,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説什幺才好,在內心深處,卻有一股温柔的、酸楚的情緒,迅速的升了起來,把她給密密的包圍住了。她正遲疑問,高皓天已衝到她的面前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臉色蒼白,眼睛黝黑的盯着她。“依雲!”他説:“你是什幺意思?你是在懲罰我?還是在責備我?還是安心咒我不得好死?事情是你們安排的,計策是你們訂下的,假如我得到碧菡而失去你,那幺,我還是剃了頭當和尚去!我誰也不要了!”
“哎唷!”高太太看出事態嚴重,有點手忙腳亂了。她開始一迭連聲叫阿蓮:“阿蓮!阿蓮!把她們的東西再換回來,趕快趕快!”她看着碧菡,小心翼翼的説:“給你換一張雙人牀,總可以吧!”
碧菡垂下了眼睫毛,半晌不語。然後,她抬起頭來,注視着高太太,她像是在一瞬間長大了,成熟了。她壓抑了自己的羞澀,輕聲的,卻堅決的説:“乾媽,請你原諒我,我必須要表明自己的立場。今天我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合乎常理,尤其不合乎這個時代。可是,我們做了,像一百年前的中國人一樣的做了。那幺,我們就維持一百年前的禮數吧。尊卑長幼不可亂,大小嫡庶必須分!否則,我會無地自容!”
“碧菡!”依雲忍不住趕了過來,迅速的,她把碧菡擁進了懷裏,憋了一個上午的眼淚,忽然像缺了堤一般的泛濫起來。她哭泣着抱緊了碧菡,喃喃的、含糊的嚷:“你是我的小妹妹!我們説好了的,沒有什幺尊卑長幼,沒有什幺大小嫡庶!你只是我的小妹妹!”
碧菡也哭了,她擁着依雲説:“姐姐,你是那幺好的姐姐,你還不瞭解我?如果我早知道你這樣不瞭解我,我就不會答應你做這件事了!”
聽到碧菡這樣説,依雲感到連心都碎了,她忽然覺得那樣慚愧,那樣抱歉,只因為自己早上的態度並不很好。她感激,她心酸,她緊擁住碧菡,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借這一個擁抱而傳達給她。
於是,房間又換了回來,在碧菡的堅持反對之下,高太太連裝修的念頭都打消了,只給碧菡屋裏換了張牀而已。但是,對高皓天來説,現實的問題卻是相當難堪的。晚上,依雲把他推出房門,在他耳邊説:“去碧菡那兒吧,並不是我不要你,只是媽會不高興,而且,你也該待碧菡好些,她……她還是新娘子呢!”
“依雲!”他想留下來。“你不能……”
“噓!”依雲把手指頭按在他唇上。“快去!你聽話,才是我的好丈夫!”
他無可奈何的去敲碧菡的房門,碧菡一打開就呆了,攔在門口,她一臉的緊張和抗議:“姐夫,你來幹什幺?”她正色凜然的説:“趕快回姐姐那兒去!否則,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説完,她不由分説的就關上了房門,隨他怎幺敲門,怎幺低喚,怎幺哀求,她就是相應不理。高皓天迫不得已,又折回依雲那兒,依雲卻對着他一個勁兒的搖頭:“不行!不行!你還是到碧菡那兒去,要不然,媽一定以為我是醋罈子!”
説完,她也要關門,皓天慌忙把腳一伸,頂住了門,瞪視着她説:“喂喂,你們是不是預備要我睡在走廊上?無論如何,總該給我一個地方睡呀!整天,你們又是換房間,又是買牀,怎幺我反而連可待的房間也沒有了?可睡的牀也沒有了?何況,天氣很冷呢!別太沒良心,把我凍死了,你們兩個都當寡婦!”
依雲噗哧一聲笑了,這才放他進房間。
可是,這樣的節目,是經常演出了,高皓天這才知道,齊人之福實在是齊人非福。他常終夜奔走於兩個房門口之間,哀求這個開門或哀求那個開門。碰到兩個都不肯開門的時候,他就是“為誰風露立中宵”,把自己凍得渾身冰冰冷。這樣鬧了兩個月,他夜裏睡眠不足,白天臉色發青。高太太又錯會了意,趕快燉雞湯給他補身體,一面暗示兩個兒媳婦要“適可而止”,弄得依雲和碧菡都緋紅了臉,而皓天卻一肚子的“有苦説不出”。
二月,張小琪生了一個八磅重的胖兒子。碧菡那兒仍然沒有消息。三月,張小琪的兒子滿了月,碧菡仍然毫無動靜。
高太太心裏納悶,嘴裏也不好説什幺。可是,這天清晨,高太太起了一個早,卻發現皓天裹了一牀毛氈,睡在沙發上。高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推醒了皓天,急急的問:“怎幺了?兩張牀不去睡,怎幺睡在沙發上呢?”
“媽呀!”皓天這才苦笑着説:“你不知道,這幾個月以來,我是經常睡沙發的!”
“怎幺回事?”高太太蹙着眉,大惑不解的問。
“這邊把我往那邊推,那邊把我往這邊推,兩邊都不開門,你叫我睡到哪裏去?”
還有這種事?高太太又好氣又好笑,怪不得碧菡不懷孩子,睡沙發怎幺睡得出孩子來?於是,這天午後,高太太把兩個兒媳婦都叫到屋裏來,私下裏,談了一大篇話。然後,依雲又把碧菡拉到房裏,懇切的説:“碧菡,我們這樣確實不是辦法。弄得皓天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也太過分了。”
“還不是怪你!”碧菡臉紅紅的説:“你為什幺不開門嘛?”
“你又為什幺不開門呢?”依雲問。
姐妹兩個相對瞪眼睛,然後都忍不住的笑了起來。
依雲拉住了碧菡的手,她親熱的説:“碧菡,我們不要幼稚了吧,這樣做,實在太傻氣!你心平氣和想一想,最重要的問題,你是不是該有個孩子呢?假若你一直把他關在門外,怎幺懷孩子?我想,從今天起,你不許關門,他以你那兒為主,以我這兒為副。等你懷了孩子,我們再訂出個辦法來。這樣,好不好呢?”
碧菡俯首不語。
於是,從這天起,皓天才算不吃閉門羹了。他經常睡在碧菡那兒,偶然睡在依雲那兒。日子平靜的滑過去,依雲和碧菡,始終維持着姐妹般的親情。皓天這才享受到一段真正温馨而甜蜜的生活。
天氣漸漸熱了。依雲、碧菡、和皓天喜歡結伴郊遊,他們三個那樣親切,那樣融洽,常常使旁觀的人都鬧糊塗了,實在看不出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可是,好景不常,這種親密的三人關係,很快就成為了過去。隨着天氣的燠熱,高家的氣氛像是週期性的又陷入了低潮,這一次,連碧菡都有些不安了。
私下裏,碧菡悄悄的問高皓天:“會不會我也和姐姐一樣,有了毛病!”
“別胡説!”皓天不安的望着她:“怎幺會這幺巧,你們都有了毛病?”側着頭,他想了想,然後,他把碧菡拉進懷裏,警告的説:“不過,有件事,我還是先講明白的好,萬一你真有了什幺毛病,你可不許和依雲聯合起來,再給我弄第三個女人!”
“那可説不定!”碧菡笑吟吟的説:“可能你命中註定,是該有七十二個老婆的,那幺,你只好一個一個的弄來了!”
皓天望着碧菡,這半年多以來,她更加豐潤、更加明媚了,舉手投足間,她天生就有一種動人的韻致。她細膩,她温柔,她是女人中的女人。以前,他總覺得她過分的飄逸,常給人一種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現在呢?她卻是實在的。總之,當她依偎在他懷中時,她是那樣一個真實的、完整的女人。
“碧菡,”他常嘆息着説:“我還記得第一次到你家去,你奄奄一息的躺在病榻上,我把你抱進車裏,你躺在我懷中,輕得像一片羽毛。我怎會料到,這一抱,我就抱定了你!”
她凝視他,眼裏閃着光,那臉上的表情是動人的,柔情如水,温馨如夢。
“我卻已經料到了。”她低語。“在我昏迷中,我腦子裏一直浮動着一張面孔,我醒來,看到你以後,我就對自己説,這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卻可能會主宰了你的一生!”
“為什幺?”
她坦白的看着他。
“我愛你,皓天!”她説:“我一直愛你!你是屬於姐姐的,不屬於我。因此,我常想,我可以一輩子不結婚,跟隨着你們,做你們的奴隸。誰知,命運待我卻如此優厚,我竟能有幸侍奉你!皓天,我真感激,感激這世上所有的一切!感激我活着!”
聽她這樣説,皓天忍不住心靈的悸動。
“哦,碧菡!”他喊:“別感激,命運對你並不公平!像你這樣的女孩,應該有一個完整的婚姻!”
她長長久久的瞅着他。
“可是,這世界上只有一個高皓天!不是嗎?”
他抱住了她,深深的吻她。
“這個高皓天有什幺好?值得你傾心相許?”
“這個高皓天或許沒有什幺好,”她輕輕的,柔柔的説:“只是,這世界上有一個痴痴傻傻的小女孩,名字叫俞碧菡,她就是誰也不愛,只愛這個高皓天!”
他凝視她的眼睛,輕輕嘆息。
“是的,你是個痴痴傻傻的小女孩!你痴得天真,你傻得可愛!”把她緊擁在懷裏,他在心裏無聲的叫着:“天哪,我已經太喜歡太喜歡她了!天哪!那愛的天平如何才能維持平衡呢!天哪!別讓我進入地獄吧!”
是的,皓天和碧菡是越來越接近了,白天一起上班,晚上相偕入房,他們的笑聲,常常洋溢於室外,他們的眼波眉語,經常流露於人前。依雲冷眼旁觀,心中常像突然被猛捶了一拳,説不出的疼痛,説不出的酸楚。夜裏,她孤獨的躺在牀上,聽盡風聲,數盡更籌,往往,她會忽然從牀上坐起來,用雙手緊抱住頭,無聲的啜泣到天亮。
八月,碧菡仍然沒有懷孕。高太太又緊張了,這天,她悄悄的帶碧菡去醫院檢查,那為碧菡診斷的,依舊是當初給依雲看病的林醫生。檢查完畢,他笑吟吟的對高太太説:“你兒媳婦完全正常,如果你兒子沒毛病的話,她是隨時可能懷孕的。”
高太太樂得闔不攏嘴。
“我兒子檢查過了,沒病!”她笑嘻嘻的説,不敢説明她的兒子就是來檢查過的高皓天!“可是,為什幺結婚九個月了,還沒懷孕呢!”
“這是很平常的呀,”林醫生説:“不要緊張,把情緒放鬆一點,算算日子,在受孕期內,讓她多和丈夫接近幾次,準會懷孕的!只是你媳婦有點輕微貧血,要補一補。”
回到家來,高太太興致沖沖的,又是人蔘,又是當歸,一天二十四小時,忙不完的湯湯水水,直往碧菡面前送。又生怕她吃膩了同樣的東西,每天和阿蓮兩個,挖空心思想菜單。
依雲看着這一切,暗想:這是碧菡沒有懷孕,已經如此,等到懷了孕,不知又該怎樣了?高太太又生怕兒子錯過什幺“受孕期”,因此,只要皓天晚上進了依雲的房間,第二天她就把臉垮下來,對依雲説:“醫生説碧菡隨時可能懷孕,你還是多給他們一點機會吧!”
依云為之氣結,衝進卧房裏,她的眼淚像雨一般從面頰上滾下來,她會用手矇住臉,渾身抽搐着滾倒在牀上,心裏反覆的狂喊着:“我該怎幺辦?我該怎幺辦?我該怎幺辦?”
高皓天沉浸在與碧菡之間那份嶄新的柔情裏,對周遭的事都有些茫然不覺。再加上碧菡在公司裏仍然是小姐的身分,那些光桿同事並不知道碧菡和皓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對碧菡的追求非但沒有放鬆,反而越來越熱烈起來,因為碧菡確實一天比一天美麗,一天比一天動人,像一朵含苞的花,她正在逐漸綻放中。這刺激了高皓天的嫉妒心和佔有慾,他像保護一個易碎的玻璃品般保護着碧菡,又怕她碎了,又怕她給別人搶去。每次下班回家,他不是罵方正德不男不女,就是罵袁志強鬼頭鬼腦,然後,一塌刮子的給他們一句評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哦,”碧菡笑吟吟的説:“他們都是癩蛤蟆,你是什幺呢?”
他瞪大眼睛,趾高氣昂的説:“你是天鵝,我當然也是天鵝了!你是母天鵝,我就是公天鵝!”他的老毛病又發作了,側着頭,他説:“讓我想想,天鵝是怎幺樣求愛的?天鵝叫大概和水鴨子差不多!”於是,這天晚上,碧菡和高皓天的屋裏,傳出了一片笑聲,和皓天那不停口的“呱呱呱”的聲音。
依雲聽着那聲音,她衝進卧房,用手緊緊的矇住了耳朵。
坐在牀上,她渾身痙攣而顫抖,她想着那“吱吱吱”“吼吼吼”的時代,似乎已經是幾千幾百萬年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時代,是屬於“呱呱呱”的了。
這種壓力,對依雲是沉重而痛楚的,依雲咬牙承擔着,不敢作任何表示。因為皓天大而化之,總是稱讚依雲大方善良,碧菡又小鳥依人般,一天到晚纏着她叫姐姐。風度,風度,人類必須維持風度!稍一不慎,丈夫會説你小器,妹妹會説你吃醋,婆婆一定會罵你不識大體!風度!風度!人類必須維持風度!可是,表面的風度總有維持不住的一天!壓力太重總有爆發的一天!
這天中午,碧菡和高皓天衝進家門,他們不知道談什幺談得那幺高興,碧菡笑得前俯後仰,一進門就嚷着口渴。皓天衝到冰箱邊,從裏面取出了一串葡萄,他仰頭銜了一粒,就把整串拎到碧菡面前,讓她仰着頭吃。碧菡吃了一粒,他又自己吃了一粒,那串葡萄,在他們兩個人的鼻子前面傳來傳去,依雲在一邊看着,只覺得那串葡萄越變越大,越變越大,好象滿屋子都是葡萄的影子。就在這時,皓天一回頭看到了依雲,他心無城府的把葡萄拎到依雲面前來,笑嘻嘻的説:“你也吃一粒!”
依雲覺得腦子裏像要爆裂一般,她一揚手,迅速的把那串葡萄打到地下,她大叫了一聲:“去你的葡萄!誰要你來獻假殷勤!”説完,她轉頭就奔進了卧房,倒在牀上,她崩潰的放聲痛哭。
高皓天愣住了,望着那一地的葡萄,他怔了幾秒鐘,然後,他轉身追進了依雲的房間,把依雲一把抱進了懷裏,他蒼白着臉,焦灼的喊:“依雲!依雲!你怎幺了?你怎幺了?”
依雲哭泣着抬起頭來,她語不成聲的説:“你已經不再愛我了,不再愛我了!”
“依雲!”皓天啞着喉嚨喊:“如果我不愛你,讓我死無葬身之地!讓我今天出了門就撞車撞死!”
依雲張大了眼睛,立即用手矇住了皓天的嘴。
“誰讓你發毒誓?你怎幺可以發這種誓?”
皓天含淚望着她。
“那幺,你信任我嗎?”
她哭倒在他懷裏。
“皓天!皓天!”她喊着:“不要-棄我!不要-棄我!因為,我是那幺那幺愛你呀!”
高皓天滿眼睛的淚。
“依雲,”他顫慄着説:“如果我曾經疏忽了你,請你原諒我,但是,我從沒有停止過愛你!”
“可是,”她用那滿是淚痕的眼睛盯着他。“你也愛碧菡!是嗎?”
他不語。他們默默相視,然後,依雲平靜了下來,她低下頭,輕聲説:“以前看電影深宮怨,裏面就説過一句話:你並不是世界上第一個同時愛上兩個女人的男人!”
一聲門響,碧菡閃身而進,關上房門,她怯怯的移步到他們面前,站在牀前面,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兩行淚水正沿頰滾落,她一句話也沒有説,就在依雲面前跪了下去。
“碧菡!”依雲驚喊,溜下牀去,她抱住了碧菡,頓時間,兩個人緊緊擁抱着,都不由自主的泣不成聲。
高皓天的手圈了過來,把她們兩個都圈進了他的臂彎裏。
不知不覺的,冬天又來了。
由夏天到冬天,這短短的幾個月,對高家每個人來説,似乎都是漫長而難耐的。碧菡天天在期待身體上的變化,卻每個月都落了空,她始終沒有懷孕。高太太失去了弄湯弄水的興致,整天只是長吁短嘆。高繼善埋怨自己三代單傳,竟連個兄弟都沒有,否則也可從別的房過繼一個孩子來。高皓天自從依雲發過脾氣以後,就變得非常小心,他周旋於碧菡和依雲之間,處處要提醒自己不能厚此薄彼,他比“孝子”還要難當,活了三十四歲,才瞭解了什幺叫“察言觀色”。依雲很消沉,很落寞,常常回孃家,一住三四天,除非皓天接上好幾次,就不肯回來。
這樣的日子是難過的,是低沉的。儘管高皓天生來就是個樂天派,在這種氣氛中也樂不起來了。這年十二月,張小琪居然又懷了孕,高太太知道之後,嘆氣的聲音就簡直沒有間斷了。
“唉!人家是一個媳婦,懷第二個孩子了,我家兩個媳婦,卻連個孩子影兒都沒有。唉!我真命苦!唉!”
聽到這樣的話,高皓天就有點兒心驚肉跳,依雲已經因為沒生孩子變得罪孽深重,難道還要弄得碧菡也擔上罪名?於是,他對母親正色説:“媽,我看不孕的毛病,根本就在我們高家!”
“什幺話?”高太太生氣的嚷。“你又不是沒有檢查過,身體好好的,怎幺問題會出在高家!”
“説不定祖上沒積德!”皓天衝口而出。
“你──你──”高太太氣得發抖。“你再説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我讓你爹給你兩耳光!”
“好了,媽,算我不該説。”皓天慌忙轉圜。“我的意思是説,有些人生孩子很容易,有些人生孩子很難,我沒孩子,很可能是我這方面的問題。你看,你生孩子也很難,和爸爸結婚快四十年,你不是也只生了我一個嗎?講遺傳律的話,我就也不容易有孩子!”
他這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倒把高太太講得啞口無言。可是,思索片刻之後,她卻又有了新花樣:“我看,越是鄉下女人,沒受過什幺教育的,越容易生孩子,説來説去,還是應該弄個鄉下女人來。”
“啊啊,媽呀!”皓天大喊着:“你如果再弄個鄉下女人來,我立刻離家出走,永遠不回來!我説到做到,你去弄吧!”
看兒子那樣嚴重,高太太嚇住了,她囁囁嚅嚅的説:“不過説説而已,緊張些什幺?”
“媽,”皓天一本正經的説:“以後,希望連這種‘説説而已’都不要有!我現在已經很難做人了。碧菡是個純潔無辜的小女孩,糊里糊塗就跟了我,名不正,言不順。依雲是個善良多情的好妻子,卻必須眼睜睜看着丈夫和別的女人親近,你教她情何以堪?我是既對不起依雲,也對不起碧菡!你如果愛兒子,不要再加深我的罪過!”
“好吧,好吧!”高太太無奈的嘆着氣:“我以後就再也不説了,好吧!”
再也不説了!可是,這種心病,是嘴裏不説,也會流露於眼底眉尖的。碧菡取代了一年前依雲的地位,越來越感到心情沉重。再加上,在公司中,人類的事情,是紙包不住火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碧菡和皓天成對捉雙的出入,又從不知避人耳目。於是,公司裏飛短流長,開始傳不完的閒話,説不完的冷言冷語。那些追求碧菡失敗了的人,更是口不擇言,穢聲穢語起來。
“以為她是聖女呢!原來早就和人暗渡陳倉了。”
“本來嘛,越是外表文秀的女孩子,骨子裏就越淫蕩!”
“聽説她出身是很低賤的,高皓天有錢,這種出身貧賤的女孩子,眼睛裏就只認得錢!”
“她在高家住了兩三年了,怎幺乾淨得了呢?”
“瞧她那風流樣子,天生就是副小老婆的典型!”
“算了吧,什幺小老婆?別説得那幺好聽,正經點兒,就是姘頭!”
這種難聽的話,傳到高皓天耳朵裏的還少,因為高皓天地位高,在公司裏吃得開,大家不敢得罪他。傳到碧菡耳朵裏的就多了,有的是故意提高聲音講給她聽,有的是經過那些多嘴多舌的女職員,加油添醬後轉告的。碧菡不敢把這些話告訴皓天,可是,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了,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大眼睛裏,經常淚汪汪了。皓天常抓住她的手臂,關懷的問:“你怎幺了?碧菡?你不開心,是嗎?你心裏不舒服,是嗎?為什幺?是我待你不夠好嗎?是我做錯了什幺嗎?是你姐姐説了什幺嗎?是我媽講你了嗎?告訴我!碧菡,如果你心裏有什幺不痛快,都告訴我,碧菡,讓我幫你解決,因為我是你的丈夫呀!”
碧菡只是大睜着那對淚濛濛的眼睛,一語不發的望着他。
被問急了,她會投身在他懷中,一迭連聲的説:“沒有什幺,沒有什幺,我很快樂,真的很快樂!”
真的很快樂嗎?她卻憔悴了。終於,有一天,她怯怯的對高皓天説:“皓天,你幫我另外介紹一個工作好嗎?”
高皓天睜大了眼睛,忽然腦中像閃電一般閃亮了,他心裏有了數,抓着碧菡,他大聲問:“誰給你氣受了?你告訴我!是方正德還是袁志強?你告訴我!”
“沒有!沒有!沒有!”碧菡拚命搖頭。“你不要亂猜,真的沒有!只是,我做這工作,做得厭倦了。”
“你明天就辭職!”高皓天説:“你根本沒有必要工作!你現在是我的妻子,我有養活你的義務!我們家又不窮,你工作就是多餘!”
“不!”碧菡怯生生的垂下睫毛,輕聲説:“我要工作,我需要一個工作。”“為什幺?”
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
“第一,”她低低的説:“我並不是你的妻子。第二,你明知道我每個月都要拿錢給碧荷他們。”
高皓天正視着碧菡,他有些被激怒了,重重的呼吸着,他壓低嗓子,低沉的説:“你解釋解釋看,為什幺你不是我的妻子?為什幺碧荷他們的錢不能由我來負擔?”
她抬眼很快的看看他,她眼裏有眼淚,有祈求,有説不出的一股哀怨。
“因為事實上我不是你的妻子……”
“好了!”他惱怒的跳起來:“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給你一個妻子的名份?你責怪我把你變成一個情婦?你認為我應該和依雲離婚來娶你……”
“皓天!”她驚喊,眼睛睜得好大好大,淚珠在眼眶裏滾動。“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你明知道!你這樣説,我……我……”她哭了起來,嘴唇不住抖動着。“我無以自明,你這樣冤枉我,我……還不如……還不如一死以明志!”
“碧菡!”他慌忙擁住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他輾轉低呼:“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碧菡,我心情壞,亂髮脾氣,你不要和我認真,再也不要説死的話!”他手心冰冷,額汗涔涔。“碧菡,你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我並不是麻木不仁的呆瓜!我都知道。碧菡,如果我再不能體會你,誰還能體會你?你原諒我!別哭吧,碧菡!”
碧菡坐在牀沿上,肩膀聳動着,她只是無聲的啜泣。皓天緊抱住她,覺得她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不斷的震顫,不斷的抽搐,他長嘆了一聲:“我實在是罪孽深重!”
第二天,碧菡照樣去上了班。這天,高皓天已特別留心,時時刻刻都在注意碧菡的一切。果然,十點多鐘的時候,方正德拿了一個圖樣到碧菡面前去,他不知道對碧菡説了一句什幺,臉上的表情是相當輕浮和曖昧的。碧菡只是低俯着頭,一句話也不説。皓天悄悄的走了過去,正好聽到方正德在説:“神氣什幺嘛?我雖然不如高皓天有錢,可是,我也不會白佔你的便宜,你答應了我,我一定……”
他的話沒有説完,因為,皓天已經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了。
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高皓天那鐵青的臉,就嚇得直打哆嗦,他慌忙一個勁的賠笑,説:“啊啊,我開玩笑,開玩笑,開玩笑……”
高皓天舉起手來,不由分説的,對着他的下巴,就是重重的一拳。皓天從小和蕭振風他們,都是打架打慣了的。這一拳又重又狠,方正德的身子直飛了出去,一連撞倒了好幾張辦公桌。整個辦公廳都譁然了起來,尖叫聲,桌子倒塌聲,東西碎裂聲響成了一片。碧菡嚇得臉色發白,她驚恐的叫着:“皓天!不要!”
高皓天早已氣得眉眼都直了,他撲過去,一把抓住了方正德胸前的衣服,揮着拳頭還要打。方正德用手臂護着臉,不住口的叫:“別打!別打!別打!我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後我不惹她就是了!”
同事們都圍了過來,拉高皓天的拉高皓天,勸架的勸架,扶桌子的扶桌子,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皓天瞪視着方正德,半晌,才把他用力的一推,推倒在地上,他站直身子,憤憤的説:“我如果不是看你渾身一點男人氣都沒有,我一定把你打得扁扁的!你這股窩囊相,我打了你還弄髒了手!”説完,他回過身子,一把抓住碧菡説:“我們走!”
碧菡一句話也不敢説,跟着他衝出了辦公廳,衝下了樓,一直衝進汽車裏。皓天發動了車子,飛快的疾馳在街道上。碧菡怯怯的偷眼看他,他的臉色仍然青得怕人,眼睛裏佈滿了紅絲。她不敢説話,垂下頭,她死命的、無意識的絞扭着一條小手帕。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車子停住了。她抬起頭來,發現車子正停在圓山忠烈祠旁的路邊上。皓天煞好了車,他的雙手依舊扶着方向盤,眼睛依舊瞪着前面的公路。好一會兒,他一動也不動,然後,他的頭僕在方向盤上面,用手指頂着額,他痛苦的,輾轉搖頭。
“有多久了?”他啞聲問:“他們這樣欺侮你有多久了?”
碧菡把手温柔的放在他的後腦上。
“不要提了,好不好?”她輕聲的説:“我並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
他很快的抬起頭來,緊盯着她。
“你撒謊!碧菡,你介意的,你一直介意的。”
她無力的垂下頭去,兩滴淚珠滴落在大衣上了。
“皓天,”她低聲的,幽幽的説:“我介意過,現在想來。我介意只因為我幼稚,我想維持我自己的自尊。事實上,在愛情的國度裏,只有彼此,我又何必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皓天,請答應我一件事,你永不會輕視我。只要我在你心目裏有固定的價值,我將永不在乎別人的批評和譏笑了。皓天,請答應我!”
他注視着她,她那對眸子那樣霧濛濛的、委委屈屈的看着他,他心碎了。長嘆一聲,他握緊了她的手,低低的、發誓的説:“我永不負你!碧菡。”
從這一天開始,碧菡不再去公司上班了。可是,皓天為了碧菡在公司裏打架的事,卻傳得人盡皆知。依雲瞅着皓天,似笑非笑的説:“動拳頭還沒關係,將來別為了她動刀子啊!”
聽出依雲話裏有調侃的意味,皓天瞪着她問:“難道你忍心讓你妹妹被人欺侮?”
“我妹妹?”依雲輕哼了一聲:“我沒有那幺好的命,她姓她的俞,我姓我的蕭,什幺妹妹?”
皓天瞠目結舌。天哪,你無法瞭解女人,你永遠無法瞭解女人!她們是隻有下意識的動物!
碧菡不再去上班,當然也沒有薪水,皓天很細心,他每月都拿一筆錢給她,他知道她是常常回孃家去看碧荷的。碧菡認了命,-開所有的自尊,放棄了工作,她吃的是高家的飯,用的是高家的錢,她安心的做高皓天的“小妻”。
這天晚上,她又去看碧荷,碧荷已經快十五歲了,長得亭亭玉立,已儼然是個少女。她懂事、聰明、伶俐,而能幹。
碧菡看到她就很高興,她喜歡上上下下的打量這個妹妹,考問她的學業成績,然後點着頭説:“碧荷,你比姐姐強!”
碧荷用慣了姐姐的錢,她發憤用功,埋頭努力,每個月,她都拿出最好的成績來給姐姐看。碧菡的母親呢?自從碧菡去了高家以後,因為常拿錢回家,她又打不着她,罵不着她了,當然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撒潑。碧菡難得回家一次,她對她的臉色也好多了。可是,今晚,她卻迎了過來,懷裏抱着最小的一個孩子,她坐在椅子中,斜睨着碧菡,她細聲細氣的説:“碧菡,有件事,我可要問你一問。”
“哦?”碧菡望着她。
“按理呢,我也管不着你的事,”那母親慢條斯理的説:“可是哦,你不是一向説嘴耍強的嗎?你那個蕭老師不是要教你的嗎?怎幺聽説你到他們家去當起小老婆來了?是真的呢?還是假的呢?”
碧菡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
“是真的。”她終於説。
“哎唷!”那母親尖叫了起來:“我的大小姐,你做些什幺糊塗事呀?咱們家雖然窮,也是好人家呀!你怎幺這樣沒出息,去當他的小老婆呢?你平日也念了不少書,從小就拚命要什幺什幺──出人頭地,你現在可真是出人頭地呀!他們高家算什幺呢?有錢有勢的闊少爺,就可以佔我們窮人家的便宜嗎?這事情,我可要和你爹商量商量不可,你給人欺侮了,我們俞家也不能不管!”
聽這口氣,她根本是想敲詐!碧菡急了,她很快的説:“媽,這事是我自願的!既沒有人欺侮我,也沒人佔我便宜。”
“哎唷!大小姐!”那母親尖叫得更響了:“你自願的?你發瘋了嗎?我們把你養得這幺大,是讓你去當人家的小老婆的嗎?以前要你像阿蘭一樣找個事做,你還嫌那工作侮辱了你,結果,你真好意思,居然去做人家的小老婆!”
碧菡張大了眼睛,漲紅了臉,她想説話,卻覺得無言可答。母親那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已叫得她頭髮昏,她根本就無招架之力。她只覺得屈辱,屈辱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媽!”忽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喊,碧荷已挺身而出,她站在那兒,頭昂得高高的,很快的説:“你別左一聲小老婆右一聲小老婆的,姐姐和高大哥情投意合,他們願意在一起,你也管不着,姐姐早就滿了二十歲,別説你不是親生母親,你就是親生的,也管不了!何況,當初姐姐在醫院病得快死的時候,爸爸已親筆寫過字據,把姐姐交給人家了。人家沒控告你們遺棄未成年兒女,沒告到婦女會去,已經是人家的忠厚之處。至於小老婆,姐姐跟了高大哥,即使算是小老婆,也只是一個人的小老婆,如果當了阿蘭,就是千千萬萬人的小老婆了!”
“哎唷!”那母親尖叫:“你反了!你反了!”她氣得發抖,舉起手來,想打碧荷,碧荷挺立在那兒,動也不動,那母親就是不敢打下去。終於,她放下手,忽然大哭起來:“哎唷,我造了什幺孽,要來受這種氣呀?哎唷,我為什幺要當後媽呀?”一面哭着,她一面藉此下台階,跑到屋裏去了。
“碧荷!”碧菡驚奇得眼睛都張大了,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初那個和她同受虐待的小碧荷!她不止身材是個大人,説話也像個大人,而且,她是那幺堅強、鋭利,充滿了鋒芒和勇氣!是一株在風雨中長成的松樹!“碧荷!”她驚喜的喊:“你怎幺懂得這幺多!”
“姐姐,”碧荷黯然的説:“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工具,不是嗎?我不能再做第二個你!”
碧菡望着她,淚水滑下了碧菡的面頰,她站起身來,把碧荷緊緊的擁抱了一下,碧荷已長得比她還高了。
“碧荷,”她啞聲説:“好好努力,好好讀書,我會看着你成功!”穿上大衣,她準備走了。
“姐姐!”碧荷叫了一聲。
“嗯?”她回過頭來。
“姐姐,”碧荷盯着她。“你愛高哥哥嗎?”
碧菡默然片刻。
“是的,我愛。”她坦白的説。
碧荷安慰的笑了。
“姐姐,”她低語。“祝你幸福!”
幸福?她是不是真的有“幸福”呢?夜深時刻,她躺在高皓天的臂彎裏,一直默默的出着神。幸福,這兩個字到底包括了多少東西?她真有嗎?她能有嗎?皓天側過身來,撫摸她的頭髮。
“碧菡,”他輕聲説:“你有心事,你在想什幺?”
“我在想,”她慢吞吞的説:“什幺叫幸福?”
什幺叫幸福?高皓天一怔,情不自禁的,他也陷進深深的沉思裏了。
早上,依雲起牀的時候,碧菡和高皓天的房門仍然緊緊的闔着。她下意識的看了那房門一眼,再望望窗外的陽光。這是春天了,從上星期起,公寓的花園裏,就開滿了杜鵑花,那□紫嫣紅,粉白翠綠,把花園渲染得好熱鬧。她走到客廳裏,百無聊賴的在窗台上坐下,用手抱着膝,她凝眸注視着陽台上的一排花盆。春天,春天是屬於誰的?她不知道。那陽光射在身上,怎幺帶不來絲毫暖氣?她把下巴放在膝上,開始呆呆的沉思。
一對不知名的小鳥飛到陽台上來了,啁啾着,跳躍着,它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兜着圈子。套用皓天的話:這是一隻公鳥兒和一隻母鳥兒。她的背脊上一陣涼,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春天,春天怎幺這樣冷呢?
以後的歲月將會怎樣呢?她再也想不透,人生的問題,她已經想得頭都痛了。她惟一知道的,是她必須每年迎接春天,因為每年都有春天,而春天,再也不是她的了。
眼眶發熱,淚霧迷濛。從什幺時候起,她變得如此軟弱?
從什幺時候起,她變得如此孤獨?她有個幸福的家庭,不是嗎?她有丈夫,有公婆,還有個親親愛愛的小妹妹!那小妹妹自願分她的憂,幫她的忙,為她做一切的事情──包括接受她的丈夫!不,你無法怨懟,不,你無法責怪,一切是你自己安排的!誰要你生不出一個孩子?可是,那小妹妹,又何嘗生了孩子?
世界是混沌的,冥冥中絕對沒有神靈。碧菡常常在層雲深處去找天理,只因為混沌中根本沒有天理!她還記得初見碧菡時,她那對怯生生的、驚惶的、可憐兮兮的眸子曾怎樣強烈的吸引她,她竟疏忽這樣的一對眸子可能更吸引一個男性!她救了碧菡一條命,碧菡是好女孩,她有恩必報,為了報恩,她,搶走了她的丈夫!天哪,無論你是多好的數學家,你也無法算清楚這之中的道理!是的,人類是一筆糊塗帳,從開天闢地以來,人類就是一筆糊塗帳!誰也算不清的糊塗帳!
一聲門響,她下意識的抬起頭來。皓天正大踏步的走進客廳,他沒有發現瑟縮在窗前的依雲,揚着聲音,他在一迭連聲的喊:“阿蓮!阿蓮!快點,快點,給我弄點吃的來!我又要遲到了!”
當然會遲到啦!依雲模糊的想,每天早上都是“春眠不覺曉”,還有不遲到之理!
“皓天!”碧菡從屋裏追了出來,一件大紅色的套頭毛衣裹着她那苗條嬌小的身子,白色的喇叭褲拖到地,更顯出她那種特有的飄逸。她的臉紅撲撲的,臉上睡靨猶存。這是張年輕的、姣好的、細嫩的、充滿青春氣息與女性温柔的臉龐。
她跑到客廳,手裏拿着一條羊毛圍巾。“圍上這個!”她説。走到皓天身邊,親手把圍巾繞到他脖子上去。“你別看太陽大,”
她軟語聲低:“外面冷得很呢!來嘛,身子低一點,讓我幫你圍圍好!”
皓天彎下了腰,順勢就在碧菡唇上吻了一下,碧菡扭扭身子,紅了臉,微笑着説:“別胡鬧!當心給別人看見!”
“看見又怎幺樣?”皓天理直氣壯的説:“難道我不能吻我的太太嗎?”
太太!依雲把身子更深的縮在窗台上,幾乎整個人都隱到窗簾後面去了。是的,太太!在客廳裏的,儼然是一對恩愛夫妻,那幺,躲在窗簾後的,又是誰呢?
阿蓮端了牛奶、麪包、果醬、牛油什幺的出來了。碧菡慌忙拿起麪包來抹牛油。皓天端起一杯牛奶,三口兩口的嚥了下去,就急着想跑。碧菡一把拉住了他,説:“不行!不行!吃了麪包再走!”
“我來不及了,好太太!”皓天説。
“人家已經幫你抹好了牛油了嘛!”碧菡垂着眼睛,噘起嘴,嬌嗔滿面。“你愛吃不吃!”
“好好好!”皓天慌忙站住,笑着説:“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接過麪包,他大口大口的吃着,碧菡又去抹第二片。
“喂喂!”皓天嚷:“別再抹了,我沒時間吃了!”
碧菡抬眼瞅着他,把第二片面包紮在手心裏,一直送到他的面前來,她的眼光是柔情脈脈的,唇邊有個楚楚動人的微笑。
皓天瞪視着她的臉,他顯然無法抗拒這樣的“侍候”,他接過了第二片面包,同時,他用另一隻手把她的身子一拉,碧菡站立不住,就整個人撲進了皓天的懷裏,皓天立即擁住了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碧菡先還要掙扎,怕人看見。但是,她馬上就投降了,她的胳膊軟軟的圍住了皓天的脖子,整個人貼在他的身上。她的眼睛闔着。隔了那幺遠,依雲幾乎都可以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和她那睫毛的顫動。一吻之後,他並沒有馬上放開她。他的頭抬了起來,眼睛緊緊的盯着她的臉,他用喑啞的、低沉的嗓音,温柔的説:“碧菡,我真無法衡量出,我到底有多幺愛你!”
碧菡深深的回視他,然後,她把面孔貼在他的胸口,低聲問:“告訴我,你有多幺愛姐姐?”
依雲的心一跳,她完全藏到窗簾後面去了。咬緊嘴唇,她等着那句答案,似乎等了一個世紀那幺長久,她才聽到皓天的聲音在説:“依雲和你不同,碧菡。依雲是個堅強、獨立、而比較理智的女人。你卻纖細、柔弱、細緻、而温存。我愛依雲的善良與倔強,我愛你的纖巧與温柔。我欣賞依雲,而我卻──更憐惜你。”
碧菡半晌沒有聲音。依雲不能不從窗簾的隙縫裏望出去。
天!原來他們又在接吻!人類,怎能這樣不厭其煩的接吻呢?
一世紀、兩世紀、三世紀、四世紀,幾千千萬萬個世紀以後,他們終於分開了。皓天用手指撫摸着碧菡的面頰,憐愛的問:“小鳥兒,你今天預備做些什幺?”“我有事做,”她笑吟吟的説:“我昨天已經買好了毛線,我要幫你打一件毛衣。”
“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了。”他體貼的説:“你乖乖的待在家裏,我帶牛肉乾回來給你吃!”
“別忘了帶一點巧克力。”她叮囑着。
“怎幺?又愛上巧克力了?”
“不是我,”她笑着:“是姐姐愛吃!”
誰要你來提醒他呢?依雲咬緊牙根,手心裏冒着汗。誰要你假惺惺擺姿態?你賢慧,你温柔,你細緻,你纖巧,你佔盡了人間的美麗!佔盡了女性的嬌柔!你甚至不忘記提醒他,對另一個女性“施捨”一點温情!只是,我是什幺呢?我無知,我麻木,我下賤,……我捧着你們的殘羹剩飯,還要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