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鶴年堂。
兩百年的老字號了。
瞧瞧那塊老楠木的金字招牌——“鶴年堂”三個大字,寫得是筆力蒼勁,大氣盎然,乃是出自前明正統四年,兵部尚書王驥的手筆,如今已是大清國的天下,算算日子可不是兩百來年了?
傳説是順治皇帝出家當和尚去了,新主子康熙登基不久,天下甫定,四方瘡痍,好不容易平了殘明各帝,把鄭成功趕到了台灣,無端地又鬧起了三藩之亂,整個西南亂七八糟,看來是漢人不甘雌伏,侍機侍動,新主子年輕氣盛,決計要斬草除根,鎮壓到底,這就怪不得到處風聲鶴唳,人心吃緊了。
但——六朝金粉,龍盤虎鋸——南京就是南京,再説,天下甫定,人心思治,生意人只要有錢好賺,老百姓只要有飯好吃,誰管你是哪家天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逆來順受”就是。
老中藥鋪——“鶴年堂”兩百年的歷史就是這樣維持下來的,再説,開的是“救人濟世”的買賣,年頭越是不對,病人就越多。病人越多,生意也越興盛,你還真把它沒辦法。
午後的陽光斜着照人,瞧着刺眼。
小夥計“鐵蛋兒”搬過一張條凳兒來,蹬上去把正面的大幅竹簾子緩緩放下一半來,高度正好擋太陽不擋人,這就行了,整個藥鋪子立刻落下了一片陰涼。
對面那家“壽材行”又在抬棺材了,黑漆描金的“虎頭棺”,又笨又重,總得七八個大小夥子才抬得動,這樣講究的棺材一般人是用不起,總得是那有錢的大户人家、或是現今“官”字號的人的,才能享用。
這幾天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老死人。十天前説是南京城防一個姓賴的漢人總兵死了——暴疾而終,不幾天又傳説多鋒元帥一個小舅子善小貝勒在逛鼓樓時叫人給施了黑手,回去第二天就翹了辮子。
不用説,這兩件事都夠邪門兒。
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前天,又傳説福郡王府出了事,死沒死人不知道,不過事情絕非一般,只瞧瞧西城七條巷福郡王府門內外那副忙活勁兒,以及官人的刀劍出鞘,殺氣騰騰樣兒,也就可以猜想個八九不離十,不用説,這位郡王府上一定是遭了什麼飛來橫禍。
這就怪不得南京城這幾天傳言紛紛,漢人説是“天佑大明”、陰靈不死,出了反清復明的大英雄、大豪傑了,又有人傳説是前“開國和碩親王”吳三桂派來的“鐵衣衞”
殺手乾的,目的是專殺前朝漢人的降將和滿人親貴,而官方的畫影圖形告示,卻只是“低姿態”,一概以“刁民”、“頑寇”、“盜匪”稱之,繪製的圖影,卻是出入很大,老少都有,三天前就地正法了幾個——可不是,人頭至今還在“號斗子”裏懸着呢!
要説起來,這“梟首示眾”的勾當可真缺德,剛砍下來的血淋淋的人頭,齜牙咧嘴,往籠子一擱或是往牆頭一掛,三天以後再瞧瞧,竟似縮小了一半,不過是小南瓜那般大小,臉皮子幹黃皺癟,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只是看多了,也就是這麼回事了,這年頭兵荒馬亂,朝廷用兵,連年戰禍不息,亂世人命不值錢,死個把人真跟殺口豬似的,毫不稀奇,見怪不怪,處變不驚,老百姓自有他的一套處世原則,説是“麻木不仁”吧,也許便是當今這個世道的最佳寫照。
十字大街上熱熱鬧鬧擠滿了人,做小生意的、賣藝的、雜耍的、算命的、剃頭的、營營總總、五花八門兒,直瞧得小夥計鐵蛋兒眼花繚亂,站在板凳上簡直下不來了。
他這“鶴年堂”藥鋪子的生意還真好,每天從早上一開市,客人便陸續不絕,四個抓藥的夥計忙得團團打轉,還照顧不過來。
鋪子裏的生意已是如此之好,難能的是,來此求診看病的人更多,原因在於“鶴年堂”藥鋪裏常駐着一位深精歧黃醫理的先生——陸安陸老先生。
提起陸先生的妙手回春,南京大概很少有人不知道的,什麼疑難雜症,只要是命不該死的,陸先生總能為你帶來希望,雖不能像華倫那等“生死人,肉白骨”的傳説本領,多年來確也活人無數,有口皆碑,號以“神醫陸安”四字招牌,一經傳開,遠近馳名,“鶴年堂”倚仗他的盛名可也大了,奉若神明,陸神醫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早有倦勤僻世之意,只因為鶴年堂主人徐鐵眉的倚重,加之他天生的“仁”者心腸,這就難脱仔肩,一年一年地捱了下來。
徐鐵眉有女小鶴,今年十九歲了,自小就拜陸先生為義父,很得陸老的疼愛,這些年跟着陸先生身邊切脈看病,頗有長進,去年秋天起,居然能給人看病了,由於人長得標緻,醫術又精,便為人取了個“妙手蓮花”的綽號。
如此一來,陸先生便似乎能夠偷偷懶兒了。
他年歲大了,也着實不能太過勞累,眼前既然有了小鶴這麼一個出色的傳人,有事弟子服其勞,只要病者不太挑剔,大姑娘出場滿能應付了。
就像今天——
陸先生到棲霞寺“歇夏”去了,要三天以後才能回來,不用説,這三天的大梁全由大姑娘一肩承當,她還真不含糊,滿能照顧。
説到陸先生的“歇夏”,知道的人心裏都清楚,實則歇夏是假,他老人家的“手癢”
倒是真的,實因是陸老多年來一直有這麼個下棋的雅癖,且是棋藝精湛,無人能敵,惟一能與他老人家大戰三百回合,且是棋藝相當的,似乎只有一人,這人卻是個“心如古井”,長年茹素的老居士,且又住在廟裏,如此一來,陸先生每到手癢難禁的時候,便只好借“歇夏”為名常往廟裏頭跑了。
其實,鶴年堂的東家徐先生也精棄道,無如比起陸先生的段數卻是差了一截,棋道這玩藝兒,非得要“棋逢對手”下起來才過癮,否則就興趣否之,而為遺憾。
如此一來,陸安老先生便不得不“降尊紓貴”地一趟趟老往廟裏跑了,若是不巧那位居士先生雲遊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的遺憾可就大了,返回之後,就像跟誰賭氣似的,誰也不理,這股子彆扭勁兒總得十天半月才能過去。
遇着這般時候,也只有他的那個得意弟子小鶴姑娘才能接近,便是徐鐵眉也得察言觀色,特別小心,一個弄不好,照樣給他“看臉子”叫他下不了台。
把一根黑亮亮、結着繩兒的辮子,由左面肩膀撂過來,襯着白中透紅的細嫩皮膚,眉毛、眼睛總是不失秀氣,看着就叫人心裏舒服。
大姑娘今天着一件藕色的夏布衫子,天氣熱,領口的盤花釦子開着,白酥酥地露着一截頸項,那一條黃澄澄的赤金鍊子,瞧着也就更入眼。似乎是這鏈子天生就是配她這樣的人戴的,再沾着點兒汗漬,那膚色愈加潤如美玉,確實秀色可餐。
面對着這麼多,似乎永遠也有看不完的病人,她還是真有耐心,永遠也不急躁,那一隻“切脈”的手,細白修長,拿切着病人的腕脈,極是適當,所謂的“望”、“聞”、“問”、“切”樣樣在行,一點也不含糊。
這位老大爺得的是半身不遂的病,走道兒不利落,由兩個兒子攙着,半天才坐了下來,結結巴巴的説他的病見輕了,口齒是那樣的不清晰,説了幾個字、口涎竟像拉麪一樣地流了下來。
大姑娘細心地聽,小心的看,仔細地切了他的脈,斷定他是中了“寒風”,看看師父以前開的方子,有“手撒脾絕、眼合肝絕,兩目上竄、發直面赤、汗下如珠……當補元氣以固本。六脈沉細,以三生飲加人蔘灌之”極是中肯,就着老方子,問明病者現況,加減一二味也就行了。
兩個兒子千恩萬謝,四隻眼只是好色地在她臉上身上轉着,卻是膩着不走。
那年頭兒,也只有走馬賣街的江湖女人才拋頭露臉,像眼前這般斯文姑娘懸壺市面,為人把脈看病的卻是不多,更何況這般秀麗姿色,自不免有些驚俗。
被人看得煩了,她便皺着眉毛説:“你們二位也看病?快抓藥去吧!老大爺還等着喝呢。”
好不容易打發了爺兒三個,外面一陣混亂,藥房裏起鬨似地亂了開來。一個夥計跑進來,對徐小鶴説:“大姑娘快去瞧瞧吧,發病了,發病了,咬人!”
病人發病,那是常有的的事,咬人可就不大尋常。
大姑娘嚇了一跳,趕忙起身掀開簾子來到藥房,可不是嗎,只見一個窮漢,撒潑也似地在地上打滾,時而學着狗吠,齜牙咧嘴,樣子極是猙獰,惹得各人驚慌四逃,膽小一點的都爬上了櫃枱。一個病人躲避不及,被那發病漢子抱着了腿,狠狠地咬了一口,更是不放,兩個夥計都拉不開,被咬者哇哇直叫,現場雞飛狗跳,一發不可開交。
瘋漢這一口咬的還真厲害,一任那兩個小夥計如何用力拉扯,也是弄他不開,被咬的那人疼得叫爹喊媽,兩隻手只是用力地拉扯着瘋漢的頭髮,卻是無論眾人施出什麼方法,總是扯他不開。
有人急了,掄起櫃上的算盤,狠命地直向那瘋漢臉上亂打亂砸,以致鮮血滿臉,仍是無能讓那漢子鬆開咬人的嘴。
看着這樣的一個場面,徐小鶴吃了一驚,叱了聲:“不要打了。”
夥計見她出來,一時俱都止住了盲聳騷動。
兩個夥計各自拉扯,直嚷説:“大姑娘快看看吧,這可怎麼辦?”
被咬的那人哭爹叫娘,早已聲嘶力竭,咬處鮮血淋淋,竟似入骨三分,被咬處適當後小腿下方大筋,設非是筋肉結實,一塊肉早已被咬了下來。
瘋漢儘管血流滿臉,猶自怒目凸睛,一任對方施以何等巨力,卻只是死咬着對方不放,非僅如此,卻自其口鼻裏發出狗也似的怒哼之聲,像煞一隻惡狗。
徐小鶴來到了眼前,一隻手拿着那咬人兇漢的後頸,另一隻手反過來,由下而上,向着那兇漢下巴上微微一託。
説也奇怪,方才那麼多人,施出了渾身解數弄他不開,眼前大姑娘卻只是輕輕一託,二者便分開了。
被咬的人哭叫着逃開一旁。
咬人的那個兇漢,這一霎竟似兇性大斂,兩隻死魚眼翻了一翻,忽然倒在地上不再移動了,卻是先時張口咬的那張嘴,竟是合不攏來,牙齒上滿是鮮血,全身上下抽了筋樣地只是顫抖不已。
專司賬房的賈先生,在櫃裏嚷着説:“這是羊癲瘋,我見過,姑娘能治麼?我看把他抬到一邊躺着,過會子就好了!”
徐小鶴點頭説:“治是能治,只是得費些事,來吧,把他先抬進去,讓我好好瞧瞧!”
隨即支使着幾個人把那發瘋漢子抬了進去。
賈先生嘆息着四下安撫,藥房裏為此一鬧,不無小損,兩扇漏花的彩屏也弄碎了,金魚缸也倒了,滿地都是水。
看看這種情形,賈先生不免大發牢騷道:“這可是從何説起,東家又不在,弄壞了這些東西誰管賠?真是活該倒黴!”
那個被咬的人,坐在一邊還直叫疼,無端受害,自是不肯甘心,嚷着要店裏的人給他看傷,説是腿部腫了,賈先生只得好言勸説,把他帶進裏面醫治。
這當口兒,小鶴已洗乾淨了手,為那瘋漢子身上插了一組金針,説是這人患的是“癲癇症”,病在金肺,命人取來“定痛丸”搗碎,用烏梅風引湯沖和,徐徐灌入那人嘴裏,又為他合上了下巴。
不一會兒,這人就醒了,瞪着一雙眼睛,只是奇怪地向大姑娘望着,似乎先前發生的事一概不知。
徐小鶴和顏悦色地告訴他説:“你得這病有多久了?”
那漢子張着嘴,語焉不清。
小鶴又問:“你父親或是你爺爺也害着這個病吧?”
那漢子怔了一怔,目現驚異地連連點頭。
小鶴説:“這就對了,這病多是由祖上傳下來的,我今天給你開些丸藥,你要按日服用,不可一日間斷,但要斷根,卻是不能,不過可以暫時保證你不再發作,十天以後你再來,那時候我師父陸先生親自給你看,準能把你這個病給治好。”
那漢子頓時面露喜色,連連點頭。容得大姑娘把他身上的針拔下,這人一翻身,便自下了地,朝着小鶴看了又看,拿起桌子上的丸藥,朝她拜了一拜,轉身大步離開。
一個夥計忙叫着他説:“喂喂!你還沒給錢呢!”
小鶴趕上去説:“算了,叫他走吧。”
那人聽見,頓了一頓,面有慚色地垂着頭,徑自離去了。
天也不早了。
經過先時那麼一鬧,看病的人都走了,卻惹來了大片閒人堵着門口不走。
賈先生吩咐説:“都走吧,今天晚了,不看病了!”又叫小夥計鐵蛋兒放下簾子,勸説了半天,才把一干閒人趕走了。
卻一回頭,還有一個賴着不走。
斜坐在屋角的長板凳上,半倚着牆,這個人像是睡着了。
瘦瘦高高的個頭,着一身灰夏布兩截褲褂,腳下黑麪千層底布鞋,一點也不華貴,卻是乾淨素潔,襯着此人像是失血的一張臉子,倒似有幾分斯文氣質。最起碼不是常見的一般江湖苦力腳色。
賈先生咳了一聲,走過去説:“這位先生明天請早吧,今天晚了,不看了。”
那人這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頗似悵惘地向對方瞧着,他當然不曾睡着,不過像剛才那樣熱鬧的場面,卻能閉目假寐,視而不見,倒也有些涵養。
賈先生待將再説些什麼,裏面姑娘卻隔着窗户看見了,傳話説:“叫他進來吧。”
就這樣,這個人乃被請了進去。
乍然相見,徐小鶴心頭微微一驚。
——這人雖病體支離,卻掩不住眸子裏藴含的炯炯神采,再者舉止悠悠,顯然一方俊秀。
她自幼讀書不多,見到讀書人總不免心存好感——眼前這一位,只瞧外表這模樣,八九不離十,準是個秀才。
“看病?”小鶴微含笑靨問説,“哪裏不舒服?”
這人點了一下頭,不擬多説地伸出了手,意思是要對方“把脈”了。
徐小鶴一笑説:“好吧,讓我瞧瞧你的脈。”
醫家所謂的“望”、“聞”、“問”、“切”,其實這“切”之一字,最為講究,一個擅於“切”脈的良醫,只憑着切向對方腕脈的幾根手指,即可測知對方體內的一切疾病。
或許便是因為如此,來人索性便不與多説,要對方由脈中測知了徐小鶴靜靜無言,只憑着三根纖細手指,拿切着對方的腕脈,用心聆聽。
灰衣人索性閉上了眼睛,顯出了一派安寧,卻是病勢非比等閒,時而由不住使得他伸延頸項,發出了冗長的呼吸,已是無能自恃。
鬆開了把持在對方腕脈上的三根手指,徐小鶴臉色平和地向對方道:“換那隻手。”
所謂的“左心小腸肝膽腎,右肺大腸脾胃命”,總要左右雙手都看過才能斷定。
兩隻手的脈俱都切過之後,徐小鶴轉目窗外,似在運神凝思,顯然對方病情有些特別。
灰衣人微微苦笑道:“我這病,姑娘能不能治?”
徐小鶴回過臉,着實地向他打量了一下,點頭道:“你的脈象洪大,時有火暴之息,看來不像是病,倒像是受了內傷——不知是也不是?”
灰衣人“哼”了一聲,訥訥道:“以姑娘所見,又是傷在哪裏?”
徐小鶴道:“由脈象上看來,應在肝、腎之間,傷勢很重……這又是怎麼回事?”
灰衣人苦笑着連連點頭道:“看來姑娘醫術果然已得陸先生真傳,倒也名不虛傳—
—”
微微頓了一下,這人才又緩緩説道:“不瞞姑娘,我這傷連日來已服藥不少,今天來這裏,原指望見着陸先生,由他親自診治,卻是不巧,陸先生不在……姑娘既是他的高徒,應非一般凡俗可比,只是我這傷勢很重,不能再耽誤了。”
短短的幾句話,這人説來卻也並不輕鬆,兩眉間甚而凝聚着成粒汗水,語聲一頓,立時收口,緊緊閉着嘴唇不再言語,似乎生怕再一張嘴,氣跑光了的樣子。
徐小鶴卻已由對方一番談話聲音裏測知了他的病情虛實,頓時臉色凝重地道:“看來你肚子裏面還在流血”,竟像是沒有止住——”
灰衣人眼睛睜了一睜,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徐小鶴問:“這傷有幾天了?”
灰衣人揚了一下左手,伸出五根手指。
“五天了?”小鶴驚道,“這麼久了?啊——我可以瞧瞧你的傷麼?”
灰衣人點點頭,站起身來。
一室之隔,設有病牀一張,陸先生往日看病,固是以診斷內科為主,卻是遇有特殊情況,有些外傷跌打也在診治之列。即使專為醫治內科,有時候按摩檢視也屬必需。
灰衣人半倚坐定,輕輕撩開了夏布短衫,裏面卻包紮得十分結實。
徐小鶴親手解開了包紮的布條,對方輕輕哼了一聲,像是忍耐身上的痛,一面側轉過身子,把背部微微拱起。
傷處一片紅腫,足足隆起有半寸之高,卻在這大片紅腫之處,現有三個黑點,每一個都約有當今通用的制錢般大小。
徐小鶴看在眼裏,更不由心裏一跳。但是表面卻不曾現出——
她隨即用兩根手指,試着在那片紅腫之處四周輕輕按了一遍,點頭道:“處理得很好,這裏的幾處穴道,都已是像點住了,你剛才説已經吃了幾副藥,是誰給你開的方子?”
灰衣人説:“是我自己。”
“啊!”徐小鶴説:“原來你也會看病,這就難怪了。”
説時,轉身到一邊藥櫃,打開抽屈,由裏面找出了一個綢包,頗為慎重地打開來,拿出來一個匣子。
灰衣人半轉過身子,説:“姑娘要動刀放血?”
“不錯!”小鶴微笑説,“可見你很內行,這裏面瘀血很多,不放出來不行,你以為呢。”
灰衣人沉聲道:“你説得不錯,只是我已放過三次,壞在隨放隨出!”
徐小鶴彎下身子,細細察看着他的傷處,冷冷地説:“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你受的是毒傷,而且你顯然很內行,已經自己動手封住了幾處穴道,尤其是氣海上通心脈的氣路,都已封閉,這樣毒氣雖重,終不致於攻入心臟要害,手法很利落、乾淨……足可以懸壺當市,給人家醫病了,您貴姓?”
灰衣人説了個“宮”字。
“宮?”小鶴點稱了聲,“宮先生。”
灰衣人苦笑着説:“你太高看了我,我真要像你所説的那麼高明,今天也就就不來找你了,你説得不錯,我是中了毒傷,而且毒性很烈!”
“豈止是很烈!”徐小鶴緩緩直起身子,“簡直是奇毒無比,你自已看看吧!”
説時,她把一枚小小銀刀探向對方眼前。
銀刀上光澤盡失,一片烏黑。
灰衣人想要坐起,徐小鶴按着他説:“不要動——”她隨即用手在對方傷處附近推按一番,即有汩汩膿血,由刀口開處淌出。血色紫黑,極是濃稠。
平常這類情況,多由店內的夥計幫忙,今天卻是徐小鶴自己動手,把流出的毒血,由一個小小杯盞接着,足足接了有半杯之多。
隨後她即由藥箱裏取出了一張特製的膏藥,打開來不過是巴掌大小,其薄如紙,色作碧綠。打開來,小心地為他貼在傷處。
“你來得不巧,我師父正好出門不在,要不然,由他親手醫治,一定能見功效。”
徐小鶴收拾着説:“你可以起來了。”
灰衣人坐起來,伸展着身子,舒眉含笑道:“這是什麼藥?涼酥酥的……”
徐小鶴説:“這是陸先生自己特製的‘八寶化毒貼’,平常是專用於毒蛇、蜈蚣咬傷,即使再厲害的毒蛇,三貼膏藥也能把毒拔消乾淨,只是你所受的這種毒傷,太厲害了,可就不知道有用沒有了。”
灰衣人其時已整理好衣裳,由牀上站起,聆聽之下,面現感激地點頭道:“這就很好了。”
徐小鶴轉身在盆裏洗手道:“能治好最好,你先湊和着用,如果能忍過四天,陸先生差不多也回來了,四天後一大早,你來找他,由他老人家親自動手給你看看,準能見功。”
又説:“這兩天你想着每天來一趟,我給你換藥,看看情形如何再説——還有一種‘小八針’的手法,也可以給你試試……”
這時前面鋪裏傳過來一陣嘈雜的人聲,似乎有人在大聲説話,隨即傳過來賈先生的聲音道:“大姑娘,你出來吧!有人來啦!”
徐小鶴剛把手擦乾淨了,嘴裏應着,轉過身子一看,不由為之一怔——敢情那個灰衣人已經不在屋裏,走了。
妙在那房門未啓,窗開半扇,他竟是由窗户出去的。
徐小鶴呆了一呆,越是覺着奇怪,隨即探頭向窗外打量——這一面皆為稠集市房,樓閣重疊,時已接近黃昏,正有人在樓廊間升火舉炊,灰衣人竟然能由此從容離開,並不曾驚動他們,這等身法,該是十足的驚人了,更何況他身上還帶着如此嚴重的傷勢,居然能在自己跟前如意施展……連自己也瞞過了。
心裏這麼盤算着,徐小鶴一聲不哼地收回了身子,仔細觀察之下,才自發覺窗欞子上,有一點輕輕足跡——顯然這人只運施足尖一點之力,便自穿窗飛越而出。
徐小鶴一面關上了窗子,心裏不免有些納悶兒,對方既是一個身藏絕技的奇人,觀其來時之從容不迫,似乎不應有此失常舉動,但是自己好心為他醫治傷處,豈能臨走連一個謝字都沒有,亦未説明再來之期,豈非有些不盡情理?
外面賈先生大聲催促道:“姑娘出來吧,客人等久了。”
徐小鶴心裏透着希罕,移步待出的當兒,才自發現——那灰衣人走得匆忙,竟將一個隨身束腰軟帶忘在了桌上,當下不及細看,匆匆收入展內,隨即開門步出。
鋪子裏站着幾個武棄,公門穿着樣的人,賈先生在櫃上正陪着兩個人喝茶。
“姑娘來了,快來見見——”
賈先生忙起身向二人介紹道:“這就是我家姑娘,徐小鶴,二位多多關照!”
來客二人,一個是身着宮衣的糾糾武夫,另一個卻是留有八字鬍、四旬左右的瘦高藍衫漢子。看見徐小鶴出來,神色十分傲慢地坐着不動,四隻眼睛直直地向對方姑娘盯着,樣子甚是自大。
賈先生隨即向徐小鶴分別介紹,指着那個武棄道:“這是巡防營的劉管帶,劉老爺——”
指着那個身着藍色綢衫的瘦高漢子道:“這是應天府的費捕頭,費老爺——”
後者,那費捕頭手摸短鬚,連連點頭説:“唷,長這麼大啦?快出閣了吧。”
賈先生賠笑道:“費爺説笑話了,現在藥房裏全指望她了。”
姓費的哈哈一笑,卻又繃下臉來説:“是這麼回事,大姑娘,我跟你爹早先也見過幾回,他身上有功夫,瞞得了別人瞞不過我,你是他女兒,八成兒也有兩手,你剛才一出來,走那麼幾步,我就瞅出來了,錯不了。”
徐小鶴被他這麼忽然一説,真有點莫名其妙,卻也由不住暗暗吃了一驚。
原來他們父女身懷武技之事,藥房裏也只有兩三個老人知道,其他各人概不知情,想不到卻為這個應天府的捕快頭兒一語道破,乍然一聽,真還弄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徐小鶴乍聞之下,真不知何以置答。
費捕頭赫赫笑了兩聲,自圓着又説道:“我這幾句話,其實無關宏旨,今天來這裏,原是拜訪令尊大人來的,還有那位陸神醫也是久仰極了,卻是不巧,兩個人都沒有見着,只好衝着姑娘説説了!”
徐小鶴亦是答不上話,只是奇怪地向二人望着。
身着官衣的劉管帶,敞着嗓子道:“是這麼回事,最近城裏連番鬧事,指揮衙門奉命挨户調查,限期破案——你們父女倆……”
費捕頭一笑抱拳道:“劉爺別急,容兄弟給她慢慢説明白了。”
劉管帶“哼”了一聲,一副老粗樣子地端起茶碗大口喝茶。
費捕頭才自慢條斯理地道:“這幾天南京城裏鬧的事,姑娘大概也都聽説了,是什麼人乾的,我們正在查,心裏多少也有個準兒,當然這與你們父女還扯不上關係,大姑娘你先放心。”
徐小鶴生氣地揚了一下眉毛,剛要説話頂撞,賈先生忙用眼色止住了她。
費捕頭嘿嘿一笑,接着説:“非但扯不上關係,還指望姑娘你們父女能幫上一個忙,事情成了,衙門裏少不了還有一份重賞。”
“我們又能幫什麼忙?”
“當然能!”
姓費的慢條斯理地由折起的袖子裏,拿出了一個紙卷兒,打開來裏面畫着個人像。
“有這麼個人——”他説,“這小子不錯,是有兩下子,手底下還真不含糊,可是這一回卻也犯在咱們手上,在鷹大爺手裏吃了大虧,不死也得脱一層皮。”
他滔滔不絕地在説這些話時,徐小鶴卻只是看着手裏的那張畫像——畫上的那個人,盤着條大辮子,長瘦長瘦的一張臉子,其上滿是鬍碴子,瞧着像個江洋大盜,一臉兇相,眉眼之間,尤其猙獰。
這類官府拿人的告示圖影,十之八九與本人大相徑庭,若真是按圖索驟,一輩子也別打算抓着正主兒。
——倒是姓費的那幾句話,引起了她的好奇。
“鷹太爺?”
“嘿嘿!”費捕頭挺了一下身子,“康熙爺身邊的頭品侍衞鷹七太爺,就專為着這件事來的,他老人家那身功夫,可真沒説的。”
賈先生看了徐小鶴一眼,心裏直納悶兒,姓費的説這些廢話幹什麼?難道他以為那個人窩在鶴年堂?可真是荒唐透頂了。
“費爺!”賈先生忍不住説,“您的意思是……”
費捕頭嘿嘿笑着,一臉的狡猾樣子——
“給二位挑明瞭説吧,這小子叫鷹太爺的‘黑煞手’傷了,八成性命不保,可昨天,有人瞅見他在夫子廟慶仁堂抓藥,竟然還活着。”
劉管帶忽然插口大聲罵着:“這小子就是變了鬼,我們也要活捉住他,把他的心挖出來,給賴總兵、善小貝勒報仇。”
費捕頭忙給他施了個眼色,想止住他的口沒遮攔,可這個劉管帶大老粗一個,不管這一套,猶自大聲嚷嚷不已——
“你們要是看見了他,趕緊來通報,要是知情不報,老子可要封你們的鋪子,我可是説話算話。”
倒是直言快語,比那個費捕頭乾脆多了。
姓費的也只好實話實説道:“是這麼回事,那小子身上的傷不輕,竟然還能拖着不死,也是怪事,我們算計着他絕對挨不過這兩天,説不定會來你們這求醫,陸先生和姑娘的醫術,遠近無人不知,這小子想活命,非來不可,這就是今天我們來這裏的理由,二位還得多多包涵,以後官私兩便。”
這麼一説,二人才明白了。
賈先生連連點頭道:“好説,好説,知道了,知道了。”
徐小鶴卻是一聲不哼地瞅着自己的腳尖發着呆,腦子裏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今天她穿着雙新鞋,水綠緞子面的繡花弓鞋,平平窄窄,襯着同色的八幅風裙,既秀氣又清爽利落,真好看。惹得費捕頭也不禁要多看上她幾眼。
“就這麼着了!”費捕頭臉上堆着笑,“老爺子既不在家,陸先生又廟裏去了,這件事只好請姑娘多費心啦——下半天他要是來了,想着快給我們通個訊兒,以後論功行賞,少不了大姑娘你的一份兒。”
説着拱了拱手,起身告辭。
賈先生連連拱手説:“怠慢!怠慢!”
徐小鶴仰着臉問説:“這個人姓什麼,多大歲數?”
“這——”費捕頭怔了一怔,乾笑着道,“姓什麼還摸不準,二十多歲、三十不到,瘦高的個頭,南方口音,怎麼,姑娘可見過這麼個人?”
徐小鶴搖搖頭,又問:“他受的是什麼傷來着?”
“這可就説不清。”費捕頭説,“説是被鷹太爺的獨門活計‘黑煞手’給傷了,鷹太爺本人我沒見着,聽説他這手法比五毒掌還厲害,至於是不是有毒,可就不知道了。”
徐小鶴驚訝道:“真有這麼厲害?”
姓費的陪着那位劉管帶,已起身離開,哈哈笑道:“沒聽説過吧?姑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趕明兒有時間,叫你爹同你去拜訪拜訪人家,要是能讓鷹太爺露上這麼一手給你瞧瞧,那可是眼福不淺,人家那身手,嘿……”
徐小鶴倒是把“鷹太爺”這三個字着實地記在心裏,就問説:“他老人家住在哪呀?”
“我知道。”劉管帶搶着説,“在福郡王府上——福郡王……”
還要説些什麼,卻被費捕頭拐了一肘子,劉管帶頓時止住了口,還不知道自己説錯了什麼,只是瞪着一雙大牛眼向對方望着,隨即向店外步出。
隨行而來的兵棄、捕快,人數還真不少,總有十來個之多,呼嘯來去,聳人視聽,整條大街都為之驚動,只當是鶴年堂發生了什麼大事,紛紛聚集打聽,賈先生少不得費了一番唇舌,才把等閒人打發走了,看看天色已晚,就此收市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