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康熙出巡
五月,陽光明媚的上午,氣温已經很高了,其實這也難怪,這個時候的五月,由於是農曆,其實也就相當於現代的六月,幸好我不當白天的差,不然在太陽地下站上幾個時辰,可真夠戧呀。
只不過,今天是個例外。
五更之前,所有的清掃工作全部結束,這和每天一樣,誰讓我趕上了一位歷史上不多的勤勉而有作為的皇帝呢?五更天,東方基本上還沒什麼發白的跡象,但是皇宮裏,早已開始了一天的生活,皇帝上朝,皇子們進學,唯一比較安靜的就是我們這幾間小小的房舍了,建在御花園的角落裏,晚上辛苦工作,這會兒正是我們一天中難得的補覺時間。
平時我是倒頭就睡的,在從前我也是一個每天半夜起來爬格子、早晨在家睡大覺,有點晝夜顛倒的人,所以來了之後,也沒有不適應的症狀。
不過,今天,沒心沒肺如我,也終於有了失眠的症狀。
補了靜雙的缺,來的是一個叫小於的女孩,熟識之後,我和小於在每天早晨倒頭大睡之後,主要的話題就是刺繡了,值得一提的是,古代女子必備的技能中,我只多少會繡點東西,雖然也不免把孔雀繡成水鴨,但是好歹我繡個花朵什麼的,還能夠一看。
這天回來,沒有一絲想睡的意思,只好拿出花樣子,有一針沒一針地繡着,耳邊始終迴盪着十四阿哥的聲音:“瓜爾佳氏?我記住了。”他記住什麼了,我的掃帚,還是我要把他當刺客喀嚓了?
無論記住什麼,恐怕都夠我受的,這一刻,我才明白在這樣一個高度集權的地方,想明哲保身都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情,隨便扔了一下掃帚,都能招惹到不該更不能招惹的人,真是沒話説。
我還能怎麼樣,只能坐在我這小小的屋中,等待着各種可能發生的結果。
忽然,手中的針線被人劈手奪去,抓我的人來得這麼快,我幾乎反射性地跳了起來,眼前卻只有小於一個人。
她睡眼朦朧,卻堅定地拿走了我手中的東西,不行,手裏不做點什麼,心裏就慌得更厲害了,我只好趕緊去準備拿回來。
但是小於的話卻讓我立刻又有了新的寄託,她説:“你手上已經有這麼多針孔了,你準備還要扎多少下?”
她話音剛落,小屋裏立刻傳出我驚天動地的嚎叫,心不在焉的結果是手指被紮成了篩子,剛剛還不覺得痛,經小於提醒,我開始疼得在屋子裏亂竄。
已經漸漸習慣了我每每的驚人之舉,小於也沒被我嚇傻,只是好心地尋了些香灰,幫我敷上。
“看你整天都是大大咧咧的,沒什麼難倒你的樣子,今兒是怎麼了,心事重重的,手弄成這個樣子,自己竟也不覺得,我算是服了。”小於忍不住説。
何止她服了,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剛剛竟沒覺得疼。但是,我只能搖搖頭,説聲:“沒什麼。”
在宮裏的日子不長,也不知道什麼話該説,什麼話不該説,索性都不説也就對了。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兩天、三天……很多天,那個十四阿哥居然沒再出現,當然也沒找我任何麻煩,看來果然是個小孩子,忘性大於記性,我的小命保住了。我欣慰地想。
轉眼就要到六月了,宮裏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皇帝要巡幸塞外,宮裏忙着確定扈從人員。
塞外是什麼地方呢?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以後的承德避暑山莊,不過以前讀過一篇寫避暑山莊的散文,隱約記得避暑山莊此時應該尚未興建,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扈從機會的,現在的塞外,當然也不是我曾經知道的那個地方。
想到皇帝出巡之後,後宮裏上至太后、下至得寵的妃嬪都會隨行,不由得鬆了口氣。
小於在宮裏的時間比我長,有一天她告訴我:“聖上出巡,聽説要九月才回來。”也就是説,這個宮裏,有整整三個月,沒有什麼主子出入,我們的工作也多少能夠放鬆一些,而且每個人都有白天當值的機會。
説這話的時候,小於是喜悦的,沒有人喜歡黑白顛倒的生活,小於是,我又何嘗不是,御花園的盛夏,繁華似錦,雖然天氣炎熱,卻也依舊美不勝收,不過這美麗,到了夜晚就有點變味了,幽深的園林,寧靜卻也讓人害怕,如果可以,我也願意在白天欣賞這份難得一見的美麗。
其實每天幾遍地打掃,御花園裏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出現,這天夜裏,巡視完自己的工作範圍,我隨便找了個地方開始發呆。
工作不算繁重,只是規矩太多,打掃的時間從來沒有商量餘地,接近五更的時候,我們才能回去睡覺,現在,只能原地發呆。
“你果然在這裏,瓜爾佳氏。”
就在我有點瞌睡的時候,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猛然跳起來、轉身,卻幾乎撞到人,我一時站不穩,在向後的反射作用下,跌坐在地上。
無聲無息站在我眼前的,就是前些天害得我食不知味、連覺都沒得睡的傢伙——十四阿哥。我開始聽見自己的磨牙聲……
第八章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胤禎,就是我眼前站着的這個穿寶藍色長袍的少年,今年也是十三歲,身材還沒有發育完全,和我差不多高,此時正一臉賊笑地看着我。
可惜了這帥帥的臉,竟然流露出這樣的笑容,我有點嫌惡地皺了皺眉,從他身上,我怎麼看不出日後叱吒疆場的大將軍王的任何風采?
看我坐在地上遲遲沒有起來的意思,胤禎蹲下身來,我們身高本來就差不多,所以此時算是平視了。
他看着我,好奇而玩味,我看着他,看看這個十三歲的小孩子能玩出什麼花樣。
半晌,他忽然又笑了出來,我一愣,因為那笑容不再是先前的愚弄,而是很真誠的一笑,雲淡風輕。
他隨即坐在了我身邊,我沒有動,也懶得動,因為並不覺得不妥。
對於我的反應,胤禎大約也是很吃驚,後來我才記得,宮裏規矩,尊卑有別,奴才是不能和主子平起平坐的。又過了一刻,胤禎才很輕地對我説:“你真是個怪人,每次遇到你,都會出現奇怪的狀況。”
我是個怪人?聽聽,這是什麼話,於是我立刻反駁:“我哪裏奇怪了?你才奇怪呢,半宿半夜不睡覺,跑到這種地方來嚇人。”
胤禎沒有馬上説話,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發現他真的很喜歡笑。
正在我被他烏黑的眼珠盯得有點發毛,想着不知道該和這個小孩子説些什麼的時候(雖然我這個身子也是十三歲,但是我的靈魂可是二十二歲的成年人了),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我熟悉的腳步聲,我們要集合跟着管事太監一起離開了。
於是我鬆了口氣,馬上站起來準備往外走。
向前邁出第一步,胤禎沒有出聲,我心裏一喜,準備加速,手卻忽然被用力握住了,不用説,就是那個死小孩。
“你姓瓜爾佳,名字是什麼?”
腳步聲越來越近,要是讓人看見這個場面也不知會怎麼樣,我不敢冒險,只能拼命想把手抽出來。
“名字。”死小孩堅持,手上的力道也大了。
算了,我放棄,咬牙切齒地説:“婉然”。
然後,死小孩還是不鬆手,他看着我,還預備問什麼,但是腳步聲真的已經很近了。是你逼我的,我果斷地低頭,一口狠狠咬在了那隻死死拉着我的手臂上。
“痛!”他悶哼了一聲,下意識地鬆手,我趕緊抄起掃帚,三步並作兩步從樹叢中跳了出去。
康熙四十年五月三十日,皇帝巡幸塞外,上至皇太后、下到得寵的妃嬪、皇子、王公大臣,全部隨扈,偌大的紫禁城在一夜之間冷清了下來。
我們的工作,似乎也輕了很多,夜晚的清掃雖然沒有停,但人手卻減半了,白天當班的機會也越來越多。
當我第一次白天在御花園當值的時候,心裏忽然很難過,白天的太陽很毒辣,北京的夏天一直是很熱的,所以一起當值的姑姑才會主動把我調到白天來,反正宮裏如今剩下的都是皇上平時正眼都不會瞅的主子,討好他們也沒什麼便宜,自己當然樂得白天在陰涼處納涼。
御花園其實一直都是非常潔淨的地方,宮裏沒人會隨地亂扔瓜果皮核,也沒有碎紙和塑料,有的不過是片片落花,幾點落葉。無事可做,又不能離開自己的位置太遠,我喜歡坐在樹後,靜靜地聽大自然的呼吸。
就這麼不經意間,靜雙那充滿憧憬的眼神又在我腦海中浮現,進了皇宮,皇帝便是我們的天,但是,靜雙終究是沒能親眼見到這片天。其實“天”有什麼好?一個陰晴難定,執掌生殺的男人,尋常的感情怎麼會放在心上?對這樣的男人,只怕終生不見才是最好的。
第九章人在屋檐下
在樹叢間坐久了,一個天真調皮的笑容又出現在腦海裏了,那天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事後也後悔擔心,覺得自己的腦袋簡直壞掉了,竟然招惹這麼一位招惹不起的主子,不過,幸好,一直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幾天後,康熙出巡,他也沒再露面,應該是同去了。
對康熙朝的大事,我這個現代人還是多少有些瞭解,不過也僅限於中學的歷史課本和一本《清東陵大觀》,康熙智擒權臣鰲拜、平定擁兵自重的梟雄吳三桂、抗擊沙俄的侵略,指揮軍隊收復雅克薩城、擊潰噶爾丹叛亂……樁樁件件,在書中讀到,往往是悠然神往,對這位千古一帝的文治武功,佩服得猶如滔滔江水……
但是,作為歷史的旁觀者,我又替他難過,他這一生,經歷的哪一件事不是危機四伏、兇險萬千的,他都能揮灑自若,偏偏生了這許多兒子,沒有一個是省心的。
胤禎的笑容現在依舊是天真調皮的,被我這麼一個地位低下的宮人又打又咬,竟然也沒動怒,只是,他這份天真和調皮還能維持幾年呢?
可憐生在帝王家,將來,他要為這個皇位和自己同父同母的哥哥爭個你死我活,為了這個皇位,他的親哥哥連母親都要逼死,為了這個皇位,他一生鬱郁不得志,落魄得只能去看守皇陵,只是卻沒有人會問他一句:值得嗎?
一整個夏天,我就在這種胡思亂想中悠然地度過了,其實在御花園真的很好,每天與花鳥做伴,宮裏的主子都是不得寵的,沒事根本不願出門,所以在這裏一個夏天,竟然從沒碰到過主子,磕頭行禮這種最讓人深惡痛絕的事自然也就沒有了,簡直太舒服了。
好日子持續到九月底,這天,上頭吩咐我改回夜間當值,雖然沒有明確地吩咐什麼,但一起當差的小太監卻悄悄説皇帝回宮了。
幾個月沒做夜貓子了,第一天晚上,犯困就難免,好在還沒到落葉的時節,沒有太多的工作,處理完手裏的活計,我照例在樹後坐下,勉強抗拒着周公下棋的邀請。
但是,成效並不明顯,我的頭開始不停地點着……
就在我決定去和周公小小地下上一盤的時候,什麼東西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上。
“狗熊!”幻境中,一隻狗熊正站在我面前,想都不想,一直攥在手裏的掃帚劈頭就打了過去,人也一激靈跳了起來。
“瓜爾佳氏婉然,你好大的膽子!”一聲低喝,我的眼睛猛地睜開了,掃帚被人一把奪了過去,胤禎這個陰魂不散的壞小孩,正怒火朝天地站在我面前。
我應該害怕的,我第三次冒犯了這位大清朝的十四阿哥,但是看到他被我打歪了的帽子,我卻好死不死地笑了出來。
還是一身寶藍色的外袍,鑲了黃邊、嵌了寶石的帽子,此時有點歪了,顯得他整個人,像一個闖了禍正在逃跑的孩子一樣,有點落魄,有些不羈。
幾聲笑過之後,我的睡意全消,冷汗也隨着清醒了的神志一下冒了出來。
十四阿哥站在那裏,黑眼睛裏瞧不出神情,但是,被人三番兩次地用掃帚拍,總不會是高興吧。
原諒我的沒骨氣,原諒我的沒氣節,我不是害怕,真的不是害怕,我只是腿軟,所以,我只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十四阿哥饒命,奴婢剛剛睡着了,沒瞧見是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奴婢這一回吧。”
聽着不像是我的聲音,但確實是從我這不爭氣的嘴裏冒出來的,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何況低頭和砍頭比起來,容易多了。
十四阿哥沉默,他不出聲,我自然也不敢抬頭看他,只能繼續在地上求饒,一會兒,我的膝蓋開始發酸,一會兒發麻,這個死小孩還是一言不發。
可惡,反正我打也打了,要頭一顆,要命一條,怕也沒用,我猛地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