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一輛馬車來到了衚衕。
常媽被急促的敲門聲驚動,才打開大門,小寇子已閃身入門,直奔入房:“白姑娘!白姑娘,我家福晉來了!”
吟霜從椅子裏彈了起來,整張臉孔,驚嚇得慘白慘白。她蹌踉跟着走到房門口,秦姥姥已扶着雪如,走入大廳裏來。吟霜抬眼,恐慌的看了看雪如,就急忙垂下頭去,匍匐於地了。
“吟霜拜見福晉!”她顫抖着説,直覺的感到,大禍臨頭了。皓禎才新婚,福晉怎會親自來帽兒衚衕?皓禎説了什麼?老天啊,皓禎到底説了什麼?她伏在地上,頭不敢抬,身子瑟瑟發抖。雪如看着一身縞素的吟霜,白衣白裳,頭上簪着朵小白花。伏在那兒,只看到聳動的肩膀。她咳了一聲,小寇子早就推一張椅子來,秦姥姥扶着雪如坐下。
“你給我抬起頭來!”雪如冷冰冰的説。
“是!”吟霜聽出福晉聲音裏的威嚴和冷峻,嚇得更加厲害,微微抬起一點頭,整個臉孔仍然朝着地面。
“我説,抬起頭來!”雪如清晰的説:“看着我!”
吟霜無可奈何了,她被動的抬起頭來,被動的看着面前這個雍容華貴的女子……她的眼光和雪如的眼光接觸了。
雪如心中怦然一跳,多麼美麗的一對眼睛啊!像黑夜裏的兩盞小燈,也像映着湖水裏的兩顆星辰,那樣盈盈如秋水,閃閃如寒星!那臉龐,那鼻樑,那小小的嘴……怎麼如此熟悉。如此似曾相識?她有些錯愕,有些意外,整個人都恍恍惚惚起來。就在恍惚中,身邊的秦姥姥發出輕微的一聲驚呼:
“呀!”“怎麼?”她迅速的抬眼去看秦姥姥。
“沒什麼,”秦姥姥慌忙搖頭。“這白姑娘,有點兒面善!”她低低的説。雪如更加怔忡了。再去看吟霜時,她準備了一肚子的話,竟然一句都説不出口。她準備好的一袋銀子,竟也拿不出手。至於那些疾言厲色的訓斥,更不知從何説起。在這等沉默中,吟霜六神無主了。“福晉!”吟霜顫顫抖抖的開了口:“請原諒我!請你不要生氣!我很清楚自己的身分地位,從來不敢有任何奢求!我在這兒,只是就近照顧我爹的墳墓,然後以報恩之心,等待貝勒爺偶爾駕臨!此外我再無所求,我絕不會惹麻煩,也不會妨礙任何人,更不會找到府上去!您,您就當我是貝勒喜歡的小貓小狗好了,讓我在這兒自生自滅!”
“哼!”雪如好不容易,才“哼”出一聲來:“説什麼小貓小狗,説什麼自生自滅?你知道嗎?皓禎為了你,至今未曾和公主圓房,你這小貓小狗,力量未免也太大了!”
“什麼?”吟霜一驚。“貝勒爺沒和公主圓房?怎會這樣呢?為什麼呢?”她心慌慌的問。滿懷酸酸的痛楚中,卻又有那麼一絲絲甜意。“為什麼?”雪如瞪着她,“你告訴我為什麼?”
“事情鬧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實在是讓我百般為難呀!”雪如盯着吟霜。“你説你不曾妨礙任何人,事實上,你的存在,已經妨礙了許多人!如果皓禎再執迷不悟,公主怪罪下來,全家都有大禍!你瞭解嗎?”
吟霜拼命點頭。“你年紀輕輕,才貌雙全,”雪如再深抽了口氣,勉強的説着:“為什麼要白白糟蹋呢?你應該配個好丈夫,做個正室,何必過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日子?假若你肯離開皓禎,我絕不會讓你委屈!”吟霜抬起頭來,定定的看着雪如了。
“我懂了!”她絕望的,悲切的説:“您的意思,是要把我許配他人?要我負了貝勒爺,絕了他的念頭?您不在乎我的感覺,也不在乎貝勒爺嗎?”
雪如一怔。秦姥姥忍不住急步上前:
“福晉是為你着想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以你這等人才,又有福晉在後頭幫你撐着,總會給你配個好人家的!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一門兒福氣,你快謝恩吧!”
吟霜點頭,眼中透露出一決絕的神色,她不住的點着頭,嘴裏喃喃的説着:“我明白了!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了!福晉既然不能容我,那我只剩一條路可走!要我負皓禎,以絕他的念頭,不如讓我消失,以絕所有後患!”
説完,吟霜站起身來,就如現一隻受傷的野獸般,迅速衝出房門,用盡全力,奔向後院。雪如大驚失色,伸手一攔,哪兒攔得住,吟霜已消失在門口。雪如跳起身子,蒼白着臉喊:“吟霜!你要做什麼?你聽我説呀!”
小寇子眼見情況不妙,大喊了一聲:
“不好!她要去投井!”
喊完,他跟着直衝出去,奮力狂奔,追着吟霜。吟霜已奔到井邊,在眾人的狂叫聲中,爬上井邊的護欄,眼看就要躍入井中,小寇子連滾帶爬,衝到護欄底下,奮力一躍,拉住了吟霜的腳。吟霜掙扎着,卻掙扎不過小寇子,手指攀着護欄,死命不放。小寇子使出全力,用力一拉,吟霜終於攀不住,從護欄上滾落到井邊。僕伏在井邊潮濕的泥地上,不禁放聲大慟。雪如、秦姥姥、常媽、香綺全奔了過來,香綺撲上前去,哭着扶起吟霜,痛喊着説:
“吟霜小姐,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讓貝勒爺怎樣活下去呀?”雪如站在那兒,目睹了這樣驚險的一幕,聽到香綺這樣一説,再看到又是泥、又是淚的吟霜,她整顆心都絞起來了,絞得全身每根神經都痛了。她喘着氣,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吟霜,淚,就衝進眼眶裏去了。
“你這孩子,”她開了口,聲音是沙啞的,哽咽的。“不過是和你商量商量,你心裏有什麼話,有什麼主意,你説呀!性子這麼剛烈,出了任何差錯,你又讓我情何以堪?”
吟霜只是埋着頭哭,小寇子僕伏到雪如面前,跪在那兒,誠摯的、哀求的説:“福晉!奴才斗膽,獻一個計策,就説白姑娘是我三嬸的乾女兒,自幼失了爹孃,無家可歸,所以是奴才求着福晉,收容她在府裏當個丫頭。然後,等過個一年兩年以後,再説白姑娘給貝勒爺看中了,收為小星,不知這樣做可不可以?”
雪如聽着,此時,實在已經亂了方寸。她看着吟霜,不由自主的,就順着小寇子的話,去問吟霜了:
“這樣做,你願不願意呢?”
吟霜不相信的抬眼看雪如,就跪在地上,一邊哭着,一邊對雪如磕頭如搗蒜。雪如情不自禁的一彎身,扶住了吟霜,含淚瞅着她:“只是,孝服必須除了,秦姥姥,給她做幾件鮮豔的衣裳……”她看看跪在一邊的香綺,又長長一嘆:“看樣子,你身邊這個丫頭,對你也情深義重的!也罷,既然是王府添丫頭,一個是添,兩個也是添,就説你們兩個是一對姐妹,給我一起進府來吧!”香綺大喜過望,忙不迭的磕下頭去:
“香綺謝謝福晉,謝謝小寇子!謝謝秦姥姥……”
吟霜含淚仰望着雪如。雪如眼中,盛滿了温柔,盛滿了憐惜。她心中一動:這眼光,多像她去世的親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