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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冬天的顏色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

    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裏,

    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

    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不知為什麼,這一年的冬天,雪特別的多,一場過後接着又是一場,真正覺得雪可愛的,大概只有那些無憂無慮、富貴鄉里生活的孩子吧,每天吃飽了飯,端着小手爐,在庭院裏指揮下人堆個雪人之類的,讓自己的生活不至於太過無聊。

    幾場雪過後,明月山莊裏每天的寧靜終於被打破了,先是有消息傳來,青城派的一個很有名的俗家弟子一家人在進臘月的第一天被人滅門,接着就是説這件事情是明月山莊四川一個分舵做下的,再來就是這個分舵忽然暴露,被正道中人血洗,但是山莊裏的人都知道,最近除了繼續蒐集各地的消息之外,山莊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向分舵傳達過任何的指令了。

    這天一早,楚飛揚照舊在議事廳等着莊內的壇主、護法、管事彙報日前收到的消息,一直負責消息收集的司馬浩一邊小心的彙報了這件蹊蹺的事情,一邊留神觀察楚飛揚的神色。

    楚飛揚的臉上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即使是盯着他看的人,也不能不感嘆,一個人,能將心思完全收藏在心裏,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響,在他這個年紀,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不過楚飛揚就辦到了,即使是兩個多月前,蕭子君生死不明的消息傳回時,他依舊只是端坐在那裏,連眼皮都沒多眨一下,今天,自然也沒有更多的表示了。

    司馬浩一口氣説完了自己知道的全部消息,議事廳裏安靜的幾乎要連一眾人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了,這段時間以來,明月山莊的主人變了很多,當然這改變並不是外表上能夠看到的,對於剛剛從分舵來到明月山莊的人來説,楚飛揚只是更加沉默並且威嚴了,他的話不多,但是卻字字千斤,對江湖、對眼前的局勢,判斷之準確,讓人幾乎覺得未來完全是掌控在眼前這個年輕、俊朗的男人手中的,於是分舵來的人越發在尊敬之餘,對眼前的年輕男子,又多了一層敬畏。

    對於生活在明月山莊一段時間的人來説,此時的楚飛揚,就只能用危險來形容了,他太危險了,雖然安穩的坐在那裏,但是總是有一種感覺,就是下一刻,他就可能在你面前,輕易的把你撕得粉碎。有人心裏明白這種改變的原因,但是更多的人不懂,他們只能選擇加倍的小心,不去做那個被撕碎的人罷了。

    大廳裏的沉默維持了一段時間,直到楚飛揚端起了面前桌上的瓷杯,慢慢的品了口茶水,這往往代表着他已經有了成型的計劃,準備宣佈了。廳裏的眾人呼吸才重又恢復了平穩,大家都等着上頭説出下一步的計劃,殺手的天職是服從並完成任務,揣摩別人的心思,實在太費神了,最好就是可以不用多想。

    不過楚飛揚今天卻是一反常態,放下茶杯後,他沒有説話,只是任由目光從廳上的人臉上一一掃過,他的目光感覺上是可以洞穿每個人的思想的,雖然目光的移動很快,但是每個人的心卻都不猶得一凜,好象楚飛揚的目光在自己面前定住了一般。

    司馬浩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姿勢和神態,其實從一開始,他已經察覺,楚飛揚的目光看似在大廳左右遊移,其實他的目標卻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正是自己。他在觀察着楚飛揚的一舉一動,楚飛揚又何嘗不是在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呢?

    他們之間的這種互相不動聲色的觀察,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司馬浩想了想,大概就是那次和楚飛揚出門開始吧,不對,如果那次叫自己和子君出門是為了某種程度的試探的話,那楚飛揚這樣的觀察,應該在更早以前,只是,他究竟在觀察什麼,他又想發現什麼呢?

    楚飛揚的目光並沒有在大廳裏停留太多的時間,他很很隨意的換了一下坐姿,然後就如同任何事情都沒發生一般的問:“還有什麼事情嗎?”

    回答他的是沉默,分舵出了這樣的事情,按照以往的規矩,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底下的人雖然沒吭聲,但是暗自摩拳擦掌,準備狠狠還擊的心情是一樣的,他們等待的,只是一個命令。

    然而,沒有,楚飛揚沒有指派人手去報復,也沒有説準備如何做的任何一個字,他只是站起來,淡淡的卻平穩鎮定不容人質疑的説了聲:“沒事,就散了吧”。然後丟下驚異的眾人,獨自走了。

    司馬浩一時也愣了,雖然他和楚飛揚接觸的時間並不是很長,但是過去他一直覺得自己把楚飛揚看得很透,楚飛揚是個極高傲的人,習慣於讓事情按照自己的預期發展,這樣的個性,是最不能允許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今天的事情,即便是在座的任何一個人,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來,都是透着古怪的,明月山莊的人沒有指示不可能鬧事,江湖上的人沒有道理髮現分舵的所在,按照司馬浩理解的楚飛揚的個性,他即使不馬上派人報復,也會命人着手調查究竟有誰參與了這次的事件,但是,為什麼今天他卻毫無表示呢?也不應該説是毫無表示,他對今天的消息沒有一絲的驚訝和其他的正常人該有的反映,這本身就是一個表示或是反映了,當然這樣的原因也無外乎是那麼幾種:

    一、當然是楚飛揚生性冷血,死幾個人,死的是什麼樣的人,他根本不在乎。

    二、就是,這件事情楚飛揚在坐在這裏之前,已經就知道了,同一件事情,無論在怎麼透着蹊蹺,第二次聽,都不會有太多的感覺了,特別是對一個表情訓練有素的人。

    三、就是今天的這件事的發生,早在楚飛揚的計劃甚至意料當中,只是他在一直放任甚至期待着事情的發生,同時也在等待着更多的東西。重要的是,他對要發生的一切,都有了完全的準備或是對策,所以才會如此的淡薄鎮定。

    雖然也有第四種可能,但是像楚飛揚這樣的人,説他被幾條人命嚇傻了,束手無策所以一走了知,這誰信呢?反正司馬浩自己是不信。

    想着這樣的幾種可能,司馬浩忽然發覺,自己根本就不懂眼前這個極少説話,卻似事事瞭然於胸的男人,但是卻不由自主的,想要追隨他的腳步,迎向全然不可預知的未來。

    未來,未來是什麼樣子的,在這一刻之前,司馬浩也許還能用肯定的語氣説出個大概,但是現在……

    看着楚飛揚離開的背影,司馬浩的心緊了一下,一時間,好多滋味湧了上來。

    司馬浩開始明白,明白當年在山莊裏,蕭子君眼中那份憂傷,那憂傷,即使是她和自己一起玩笑時,也不曾化去,那是為了什麼;也明白了,如今,住在楚飛揚那寬敞的院落中的柳飛煙,為什麼每天微笑着,卻一點點的憔悴,為什麼儘管憔悴卻依舊微笑着。

    楚飛揚是那種人吧,永遠不會讓人看透他在想什麼,但是卻有法子讓人忍不住痴痴的追隨着,即使明知道會受到傷害,依舊如同飛蛾般,向着烈火,義無返顧。

    義無返顧嗎?司馬浩有點自嘲的笑了笑,他竟然也有了這樣的想法,還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呢,為了什麼人或是什麼事情,執着到可以連生命都毫不猶豫的拋灑。其實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不是嗎,只是……

    想着這些的時候,司馬浩的腳並沒停着,繞着偌大的山莊,漫無目的的走着,時間過去幾個月了,只是記憶卻沒有絲毫的淡去,這山莊的每一處,都有着屬於一個人的回憶,那迎風俏麗的身影,那每次見面都會“暗算”他的習慣,那個可以對着他笑對着他憂傷的秋水般的眼眸……原來這些年東奔西走,以為可以將她就這樣屏除於自己的世界之外,竟都是白費了功夫,原來這些年她説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甚至穿的每一套衣服,都已經如刀刻般,在記憶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跡,終這一生,是再也忘不掉了。

    “子君,子君”,司馬浩在心裏,喊着這個名字每天何止千遍萬遍,只是回答他的,卻只有耳邊呼呼的北風。

    一想到這些,司馬浩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撕裂般的疼痛,不止是疼痛,還有無邊無際的悔恨。

    兩個多月前,他帶着恨回到這裏,報告了子君的消息,他恨楚飛揚,如果不是楚飛揚,子君不會有這樣的下場,兩個月,他冷眼旁觀,從來沒這樣仔細的看一個人的生活,楚飛揚的生活一切如常,不過,他也看到了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不是他喜歡早起,而是他夜夜輾轉,實在難受得不能忍受,就總會來子君的房間呆會,人雖然早就離開了,但是屋子裏每一件東西,依舊留着她的痕跡在,置身其中,感覺上,和她的距離就沒那麼遙遠了。

    就是這樣,他發現了楚飛揚的一個秘密,即使這樣一個男人,無懈可擊的背後,也有作為人,最脆弱的,不能讓人觸及的傷口,這個傷口是蕭子君給他的。人的一生,不怕有仇恨,只怕有後悔,再深的恨都有消融的一天,但是後悔,卻是永生永世的折磨,特別是這份後悔,再沒有了彌補的機會,這種後悔的滋味,究竟是怎樣的痛徹心扉,司馬浩自己也知道。

    由於這個發現,司馬浩曾經一度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因為他還知道一件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子君最終會出事,是因為另一個男人,楚飛揚那時在她的心目中還有多重要,司馬浩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楚飛揚的拒絕和冷漠,已經將子君推得太遠了,她不愛他了,他卻依舊愛着她,這是因果循環的報應不是嗎?子君嘗過的苦,如今換這個冷漠的男人來嚐了,而且註定要嘗一輩子。

    但是如今,他卻忽然發現,其實這輩子最該悔恨終生的,並不是楚飛揚,而恰恰是自己。10歲的時候,在天山,他第一次見到蕭子君,時間過了那麼多年,那天的情形卻歷歷在目,映着天山頂永不消融的冰雪,一個身穿嫩黃衣衫的小小女孩,安靜的站在一眾少年眼前,那寧靜的氣質,淺淺的一笑,柔弱而帶着憂傷和倔強的眼神,就彷彿是在昨天。不是從那時起,他就暗自發誓要保護她嗎?這些年他辛苦的練功,完成一項一項的任務,甚至……司馬浩痛苦的想,這些並不是為了自己不是嗎?他做了這麼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情,本來是要保護她的,可是結果呢?

    他看着她一步步的走進了危險的旋渦中,看着她愛上自己不該愛的人,看着她為這樣不該存在的愛情傷心甚至幾乎丟掉性命,甚至親手將她推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身邊,看着她一點點的絕望,看着她在眼前消失,不,不止是看着,她一次次的危機,都是他製造的,不是嗎?

    所以,最後她拒絕了他的保護,在生與死之間做了這樣的選擇,楚飛揚和方雲天,究竟那一個才是她真正愛的人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恨他,被信任的人出賣了,她走的那麼毅然決然,決絕的不給他任何彌補的機會。

    司馬浩發覺,其實最可恨的人,原本就是自己,他沒有立場去恨楚飛揚或是其他的任何人,悲劇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不是嗎.

    在漫天的飛雪裏,司馬浩忽然想起,蕭子君曾經也在這樣的一個日子裏,看着雪問他:\"浩,你説,冬天是什麼顏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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