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發覺我已經安穩的躺在了牀上,方雲天憂慮的坐在牀邊,原來他並沒有離開,我的心寬了許多。
“你怎麼了,我才出去了這麼一會的功夫,回來的時候就看你倒在地上,你到底那裏不舒服?”是他在問我。
其實,這也是我想問自己的,我這是怎麼了,這麼多年以來,不管受多重的傷,我從來沒有出現過昏厥的情況,從來沒有,試着坐起來運氣,體內的經脈也並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我為什麼會昏厥呢?
看到我自己也説不出什麼,方雲天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説:“我給你找個大夫吧,姑蘇城裏名醫不少,身體有什麼不適,還是該及早調理。”一邊説一邊就站了起來,看來如果我不趕緊攔住他,他還真預備請個名醫來瞧我。
自己的身體究竟怎樣,其實我是很清楚的,最近我的確是有些不妥的地方,不過這似乎與我的內功有關,尋常的大夫又怎麼瞧得出來,所以我趕緊拉住他,一再表示自己的身體其實沒問題。方雲天的目光依舊有點疑惑,所以我只好從牀上一越而起,證明自己的確是沒有任何問題。奇怪了,這回,我還真是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這兩天好像都沒怎麼吃過東西,這會我惟一的感覺就是非常的餓,所以我拉着方雲天預備去找個地方祭祭五臟廟,屏風外的小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湯壺,我很好奇的走過去掀起蓋子,是一壺解酒的蜂蜜茶,方雲天在一旁有點不好意思的説,剛剛就是出去找小二弄這個了,沒想到回來是發現我倒在地上,結果把它忘記了。
蜂蜜茶已經涼了,不過卻真的很清潤,我一口氣喝光了,拉着他就往外走,説實話,這時我真的不敢回頭看他,怕自己的眼淚會不受控制的流出,這麼多年,心情好或不好都會喝酒,不過這蜂蜜茶,卻是頭一次喝到。
走出房門,我自然的放開了我的手,跨院是我們的天地,但外面的人就太多了,兩個“男人”互相拉扯,恐怕會被圍觀的人用目光殺死。
在街上走了一會,沒發現什麼太合意的吃飯的地方,我用目光徵詢方雲天的意見,他立刻領悟了,説他知道一家不錯的酒樓。這裏和江南的其他很多地方一樣,到處是流水小橋,到處是小小的巷子,方雲天倒像是很熟悉地形,帶着我穿插了一陣子,用最短的時間把我帶到了一處並不很大的酒樓前。
“你是這裏人嗎?怎麼會這樣的熟悉地形?”我一時失口問了出來。
其實這些天以來,彼此的身世都是我們的一個心照不宣的忌諱,一發現自己失口,不覺尷尬的臉色微紅,一直走在我前面的方雲天這時停了一下,沒有回頭卻用很低沉的聲音説:“過去,我的確來過這裏,不過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我一楞的工夫,方雲天已經邁步進了酒樓,我也只好加快腳步跟了進去。這裏的裝飾非常的陳舊,和城裏的其他酒樓的金碧輝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裏的小二也很特別,看到我們進門,竟然丟下了一句“自己找座”的話,然後自顧自的幹着手裏沒完的活計。我們四處看了看,酒樓裏客人不少,只有南邊還有幾個空桌,方雲天看了看我,我只好點頭,於是就挑了其中最乾淨的一桌坐下,不過是等了好一會,依舊沒有人招呼我們。
我餓得頗有些不耐煩,正準備招呼,方雲天卻按住了我的手,我有點生氣的問:“這是什麼破地方,小二的臉好象我欠他多少錢似的,為什麼這麼半天也不理我們?”
沒想到方雲天卻露出了非常懷念的笑容,輕聲説:“這裏就是這樣了,你忍耐一下,不過這裏的菜是好吃的沒話説了。”
既然他都這樣説了,我除了忍耐一下,又能如何呢?又足足等了兩三盞茶的工夫,小二才很不耐煩的走過來,沒什麼好氣的問“兩位客官要吃點什麼?”
本來就等得非常不耐煩的我這時簡直就是心頭火起,不過方雲天搶先按住了我,我也不好馬上發作,只好裝做聽不到吧,方雲天已經對小二説:“就來一份這裏的招牌菜好了。”
小二聽了臉色依舊沒什麼變化,聲音拖的長長的“承惠五兩銀子”。
菜還沒上桌,卻先想着要錢,這是什麼酒樓呀。不過方雲天依舊沒有生氣,拿出了一錠足有十兩的銀子,囑咐小二再上一壺好茶,小二哼了一聲就走了。看到我已經有了生氣的表情,方雲天笑着解釋,這裏小二的態度原來也是特色之一,主要是這酒樓的主人脾氣很怪異,只招呼那些能夠忍受這樣態度的客人,不能忍受盡可走人,不過小店裏依舊客似雲來,也足以説明這裏是真正的品嚐美味的地方了。
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店家,倒也絕了,相比那些整天跟客人點頭哈腰的小二,這裏的夥計活得有尊嚴的多了,既然這是店家攬客的手段,我當然也無話可説了,接下來就是等待了。
上菜的過程真是遠比我預期的要慢,等到幾樣非常精巧的食物終於擺到桌上時,我早就失去了飢餓的感覺,不過這些菜看起來的確是非常獨特的,不僅造型,還有原料,都是江南最常見的青菜或是野菜,配料也大都是豆皮、豆乾之類的食物,幾乎沒有肉,但卻非常的鮮美,是那種吃了第一口就忍不住要再吃第二口的美味,更妙的是,這裏不提供任何的酒,方雲天説這是因為店主覺得酒會影響人的味覺,而且他的這些菜是為懂得吃的人制作的,只為品嚐評點,並不是尋常的下酒之物,不是酒的陪襯。
竟然有人能這樣的為自己的菜定位,這人一定是非常懂得而且擅長吃的人,菜也被賦予了獨立的生命,既不依附於酒,更不會依附與任何主食,看來等待是值得的。
吃了一會,一壺清茶和一碟幾個小小的粽子上桌了,粽子是每年端午時應景之物,平時是吃不到的,沒想到這酒家到是能想敢做,竟在這個季節,端上了清香的粽子,品上幾口清茶,配上一個小粽子,這一餐沒有大魚大肉,卻讓人由衷的感到了滿足。抬頭看方雲天,他正含笑品着清茶,剛才實在是很貪吃,想必他都一一看到了眼中。
那天開始,我們又有了一個共識,就是不在每天留在屋子裏養傷、練功了,因為每天悶在房中,我們幾乎是沒完沒了的受傷生病,還不如在外面自由自在的玩樂。方雲天對姑蘇的很多東西是瞭如指掌的,每天賞玩風景,聽他説説舊時的典故,日子倒這是自在逍遙。
只是每每午夜夢迴,我發現方雲天在夢裏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的時候,心裏會非常的不安,這種不安經常會驅使我產生一些可怕的念頭,這一生中,在我生命中出現的值得珍惜的東西並不多,而且我從來就沒有力量留住這些值得珍惜的人或事,這種非常恐懼失去的心理,讓我產生破壞的慾望,如果自己不能得到,那麼也不要讓別人得到。有幾次,我在夜裏悄悄走近方雲天,心裏想着如果一劍殺了他會不會是最好的結果,但是每每看到他平靜的睡容,我總是會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這份平靜祥和,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擁有的,我怎麼會想到要去破壞他?
白天的時候,我們依舊四處走動,開始的時候是姑蘇城裏,後來就是周遍的很多地方,從天文地理,到詩詞歌賦,甚至是一些江湖故事,一點點的事情,都變得非常有趣非常好笑,這幾天,真是我這一生都沒有過的,這麼多的快樂。
方雲天依舊喜歡吹簫,不過簫聲中的憂傷少了很多,他的心也一天天的快樂而平靜着,這樣的日子真好,好到我經常會覺得,如果用我的一生,來交換這樣平靜的日子,哪怕只是一年,也足夠了。
一天在一家古玩店,我意外的發現了一張好琴,古色斑斕,簡單調過之後,琴音清越,高音和低音都是恰到好處,真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於是我立刻買了下來。回頭看方雲天,他的眼中也放射出了光芒,他説: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合奏一曲了。
過去我喜歡琴,主要是因為在彈奏的過程中,我能夠感受到交流,不是語言的,而是心靈上的,琴就像在和我説話,回應着我的心事,從那天之後,我就發覺,其實如果回應着自己的,不是一張琴,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更好了。
我們經常會跑到太湖去,租一條小船,一邊欣賞湖光山色,一邊品茗閒聊,興致來時,就合奏一曲,簫聲琴韻,在湖面迴盪……
時間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察覺我其實並不是一個男子,但是我卻明白,他在我心中的份量一天天的重了,每日裏留戀山水,其實山水一天和一天的區別並不是有多大,也許真正讓人心情愉悦的,就是身邊的這個人吧。只是這於我而言,只是一份偷來的平靜罷了,無論走到那裏,我都要隨時提防,明月山莊的眼線是無處不在的,如果想要安然無事,就要躲開他們。
不過後來的事情證明,其實江湖並不是你想躲開就能夠躲得開的,人在江湖,往往就是身不由己,你不去找是非,是非也會找上你。
當然,在這之前,我們的日子是安逸而快樂的,白天在山水中游蕩,晚上就去尋些特色的館子吃飯,上次那家酒館,總是忍不住每隔幾天就去上一次,時間久了,就覺得夥計的態度也並不是那麼讓人難以忍受了。
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如果可以交換的話,我願意用一生來交換這樣快樂的日子,哪怕只是一年也好,只是,沒想到,即使只交換一年,也是如此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