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第一年,我們就住在那很“詩意”的田野小屋裏。竹籬笆外,就是農田,抬起頭來,就可見到新店的山。
這小屋是單磚的建築,蓋得“簡陋”極了。牆很薄,每到下雨天,“詩意”就變成“濕意”,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到了颱風天更不得了,屋瓦會整片整片飛走,雨水從窗子縫隙中往裏灌,灌得整面牆都塌下來。每次颱風過後,我們就忙着糊牆壁。廚房很小,只能容一個人,有個小小的爐台和洗槽。廁所更簡單,連門都沒有,我只好給它掛上一面竹簾子。屋子雖然不怎麼“豪華”,我們兩個倒也安之若素。慶筠每天早上去上課,整個午後和晚上都在家裏寫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腳踏車。我每天聽到他“叮鈴鈴”按車鈴,就奔到“花園”門口去迎接他。他有時會帶一些菜回來,我就下廚烹飪,經常做的是“蛋炒飯”,其次是“飯炒蛋”,外加一盤素菜炒肉絲。我的烹調技術實在不佳,好在他也不挑剔。
我們的小屋中,只有簡單的藤牀藤椅,因為藤製傢俱是最便宜的。書桌當然不能少,因為家裏有兩個“寫作瘋子”呀!我沒有出去找工作,他寫,我也寫。我那時專攻“副刊小説”,我才不管有價值沒價值,能賺到稿費就好。因為,母親的話已不幸而言中,慶筠每個月的薪水,我們付掉房租、水電這些必須開銷後,只能買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來天沒東西可吃。賺錢已成為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研究報紙“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寫一些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説”。偶然,小説會登出一篇兩篇,我們的生活可以湊合過去。有時對自己“奢侈”一下,就共騎一輛腳踏車,到新店鎮的小戲院裏,去看一場二輪電影,再騎着腳踏車回“家”。每次看完電影,都是深夜,車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當空,我們也頗能自得其樂。慶筠寫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他屬於“苦幹型”。我不一樣,我常在一種感動的情緒下,去寫我身邊的事與物,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為了“追”我的“思想”,我總是下筆如飛。我稱自己這種寫作是“靈感型”。我們就在兩種不同的型態下,從事相同的工作,時而切磋琢磨,時而批評鼓勵。他是科班出身,難免對我的作品,有許多意見。可是,我的作品多,見報率也較高,在“經濟掛帥”的前提下,他也就無話可説了。
雖然,我們兩個都“偶有”作品發表,生活仍然是夠苦的。因為,稿費不是固定收入,時有時無。“吃飯”卻是固定開銷,一日也不能少。我初當“家庭主婦”,總是捉襟見肘,就弄不清楚,為什麼每到月底,總有些日子,兩人口袋中都“清潔溜溜”,一點錢都沒有了。我的個性強,當初和慶筠結婚時,曾大言不慚的説:“我窮我苦,那是我自己的命!”此時,面對“自己的命”,只想如何捱過去,而不願去向孃家伸手求助。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懂得去做“家庭預算”,並且必須去“執行”這項預算。
我和慶筠,婚後的第一次吵架,就出在這“家庭預算”上。
原來,我們那時一天的菜錢,只有七塊錢,超過了這個數目,我們月底就會沒錢用。我非常辛苦的去維持各項“預算”,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透支”。但是,七塊錢實在太少了,我們幾乎難得吃肉,幾天下來,慶筠已經喊吃不消。我卻堅持“吃苦,大家一起吃”,不許亂了預算。這樣,有一天下午,兩人都在埋頭寫作。忽然,院子外面,有人朗聲叫賣“鮮肉粽子,豆沙粽子”,這一叫,叫得我們兩個都抬起了頭。
“我去買兩個粽子來吃!”慶筠説着,打開了抽屜,拿着我們的“家用”就往外跑。我急忙阻止説:
“一個粽子要三塊半,兩個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錢!到月底我們就會有一天要餓肚子!而且,此例一開,我們都不照預算去用,月底又要難過了。”
“管他的!”慶筠説,依然往外跑:“月底的事月底再説!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有人會餓死的!”
“不行!不行!”我説:“船到橋頭不會自然直,每個月到了二十幾號,我都要去當我的結婚戒指!這種事太沒面子,我不要當結婚戒指!”“你不當我當!”他説:“我現在餓得很,不吃粽子連靈感都不會來!”我看沒辦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協的説:
“那麼你買一個就好了,我不餓,我不吃!”我心想,最起碼可以省下三塊半。誰知道,我這樣一説,他竟然勃然大怒起來,跳着腳説:“你為什麼不吃?你不吃,叫我一個人怎麼吃得下?你就是喜歡這樣,把自己弄得好可憐的樣子,其實那有這麼嚴重?連粽子都吃不起?我沒結婚的時候,只要口袋裏有錢,想吃什麼吃什麼,結了個婚,連粽子都沒得吃!”
“我沒有阻止你吃呀!”我委委屈屈的説:“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嗎?你為什麼要扯到結婚不結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糧,然後再借債過日子,對我來講,很不習慣呀……”
“好了好了!”他嚷着:“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窮,你不習慣過窮日子……”“我哪有嫌你窮?”我這下子更委屈了,聲音也大了起來:“嫌你窮還會嫁你嗎?我是寧願跟你‘吃苦”的,現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越吼越大聲。“吃苦?我怎樣給你苦吃了?你左一聲吃苦,右一聲吃苦,還説不是嫌我窮,你明明就是嫌我窮……”
我們這場架,吵得真無聊!吵着吵着,賣粽子的人也走了,粽子也吃不着了,文章也寫不下去了,然後我就哭了。哭着哭着,晚飯也不肯做了,我回孃家去了。
如今回憶起來,我們居然會為了吃兩個粽子而大吵一架,簡直是不可思議。我還記得,那次粽子事件結束的時候,父親曾經調侃了我一句:“怎麼?你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
慶筠有個綽號叫“老馬”,父親一語雙關,實在是非常幽默。只是,當時,這個“幽默”裏,也夾帶着好多的辛酸!“貧賤夫妻百事哀”呀!貧賤夫妻,真的是“百事哀”!寫到這裏,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電風扇。我們那“詩意的小屋”,因為牆太薄了,室內温度和室外温度,幾乎都一樣。夏天酷熱,冬天苦寒。我生平最怕熱,到了七、八月,就覺得日子真挨不過去。和慶筠婚後,我都是自己做家務,大熱天在廚房中炒菜,真是一大苦事。我又怕慶筠穿得太邋遢,會給同事笑話,所以,他的襯衫長褲,我都是自己洗自己燙。洗衣服還罷了,燙衣服又是一件苦事。每次給他燙襯衫,我額上的汗,滴滴答答落了滿襯衫。因此,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擁有一架小小的電風扇。
一架最小的電風扇,要四百元。我們就是籌不出這個錢來。我省吃儉用,到了月底還要鬧虧空,哪有閒錢買電風扇?我盼着想着,夜裏做夢都會夢到電風扇。這樣,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天我拿到一筆不太小的稿費,有兩百多元。母親看我太可憐,又借給我一百多元,湊了四百元,我買了生平第一架電風扇!有了電風扇,我真是太高興了。從此,做飯時,燙衣服時,寫作時,我拎着小電風扇到處走。把風扇開了,再做工作。那時,父親有一架舊的收音機,送給了我。我聽着收音機裏的古典音樂,一面做家事,一面吹電風扇,感到人生也蠻有意思的。古代皇帝天熱時只能用鵝毛扇,哪有電風扇用?我吹着電風扇,就覺得比皇帝還過癮。
這樣,有一天,我和慶筠到台北看父親母親,又和麒麟、小弟玩了玩橋牌,回家時已經相當晚了。進門一看,家中居然遭了小偷!把我的電風扇、收音機,和慶筠結婚時所做的一套西裝(他惟一的一套西裝)全偷走了!我當場傻在那兒,半天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當我終於知道這是事即時,我跌坐在牀上,抱頭痛哭。直到如今,我都清清楚楚記得,為了那架電風扇,我哭得多麼傷心!坐在那兒,我不睡覺也不説話,只是不停的哭。不論慶筠怎樣安慰和勸解,我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硬是整整的哭了一夜。然後,我又回到揮汗如雨的日子,每當汗水滴落,淚水也不禁盈眶。小偷啊,偷這樣的“窮人家”,你實在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