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的遭遇,説起來都相當傳奇。
我和慶筠,原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我們認識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計劃。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嫁給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想過。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不適宜結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夢想化、太不實際。我呢?我也不適宜結婚的,因為在我心底,老師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可是,那時的我,非常空虛和寂寞。我那日式小屋,總帶着無邊的壓力,緊緊的壓迫着我:母親要我考大學,弟妹都比我強,寫作的狂熱無人能解,我是家裏惟一的“廢物”!這種種情懷,使我急於逃避,急於躲藏,急於從我那個家庭裏跳出去。老師已渺無音訊,初戀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已畫上休止符。一切,一切,造成了一個結果,我認真的去考慮慶筠的提議了。如果慶筠對寫作不那麼瘋狂,如果我對寫作也不那麼瘋狂,我們之間大概不會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麼貧窮和孤苦無依,我不是那麼寂寞和無可奈何,我們之間大概就不會生出憐惜之情。總之,他的提議讓我心動。最起碼,結婚可以結束兩份“孤獨”,解除兩份“寒苦”,何況還能“結伴寫作”呢?母親對這件事的反應又很激動:
“他那麼窮,拿什麼來養活你呢?”
母親這句話,深深的刺痛了我。因為,以前,她也用這句話來問我的老師。我很瞭解母親愛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樣,任性的嫁給一個讀書人,走上一輩子貧苦的路。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從來就沒過過豐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視為一種“清高”、一種“美德”了。我當時就忍無可忍的發作了:“我又不是金枝玉葉,又不是富家子弟,為什麼我就那麼難養呢?如果我命定要窮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讓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反正,你沒有辦法幫我來過我這一輩子的!”母親瞪視着我,好失望的嘆了口氣:
“女孩子一結婚就完了!你這麼年輕,為什麼不去唸書,滿腦子只想結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嗎?”
我無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訴母親,我那麼想逃,逃開優秀的弟妹,逃開考大學,逃開日式小屋,逃開我的自卑感……我能説嗎?我不能説!母親不再説話,她對我失望到了頂。她已經斬斷過我的一次戀愛,不願再做一次,她又嘆了一口氣,無奈的説:
“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選擇的!”
就這樣,我和慶筠準備結婚了。(後來,有許多的報章雜誌報導我的故事,都説我“奉母命與慶筠結婚”,這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母親幫我選擇的男孩子,都被我潛意識中的抗拒給排斥了。慶筠和我的婚姻,無論是對或是錯,都應該由我自己去負責。)我們準備結婚,當然不能住在他那間小破屋裏,我們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眷區中,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一間客廳、一間卧房,還有廚房和廁所。房子雖小,前面卻有個好大的院子,四周圍着竹籬笆,院中全是雜草。房東非常客氣,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這整個眷區,都在田野當中,要走田中小徑,才能到房門口。頗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所以,我們在結婚前,就忙着清除雜草,種菊花。
就在慶筠興沖沖除雜草、種菊花的時候,我心有不安。我覺得慶筠是個相當天真和憨厚的人,我不能讓他糊里糊塗娶了我,對我的“過去”還茫然不知。於是,有一天,我詳詳細細的把我初戀的故事,一五一十的全講給他聽。他很仔細的聽完了,就急迫的問了一句:
“現在呢?你還愛他嗎?”
我心中一陣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問。注視着他,我無法騙他,無法騙自己。“我想,”我坦白的説:“他會永遠活在我心裏!”
“什麼意思?”他暴躁的跳了起來,蒼白着臉喊。“當你和我交朋友的時候,他一直在你心裏嗎?”
“是的!”他呆住了,半晌都説不出話來。他的樣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擊。我心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騙他。我咬咬牙,很誠懇的説:“你還來得及後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結婚。坦白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我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被愛,我和你,雖然彼此吸引,彼此憐惜。可是,距離愛和被愛,還是很遙遠。”“什麼意思?”他再度大吼大叫。“你不要代替我來説話,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是怎樣的!”
我默然不語,非常憂鬱。他在雜草叢生的院子裏暴跳,踢石頭,踢牆角,就是不敢踢我。鬧了半天,他平靜下來,開始思想。他想來想去,顯然是想不通。然後,他抓住我,激動的説:“我不過問你的過去,反正你發生那段戀愛的時候,我根本不認識你!但是,現在我們要結婚了,你難道沒有愛我勝過愛他嗎?”我看着他。老天啊,説謊話很容易,我為什麼不會説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的説:
“我和老師那份感情,簡直是‘驚心動魄’的。我想,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發生那麼強烈的感情!”
“那麼我呢?我算什麼?”他跳着腳問。
“和你的感情很温馨,很沉穩,很平靜。”我試着解釋我的感覺。“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覺得彼此這麼親近,這麼興趣相投。決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對你好,對你忠實,為你持家,為你做一切……”
“你講這些都沒有用!”他氣惱的打斷了我:“只要肯定的告訴我,你愛我,是不是,比愛他,多?”
我哀傷的搖搖頭。他臉色灰白,氣沖沖的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着他定奪。他開始繞着那個院子走,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像一隻困獸。然後,他一下子停在我面前,用很有力的,下決心的聲音説:“取消我們的結婚,我不能娶你!我絕對不娶一個愛我不夠深的女人!”我點點頭,轉過身子,我回家了。回到日式小屋裏,回到那間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裏,我躺在牀上,看着通廚房那道門,門上有他加上去的彈簧,門縫上有他貼的膠紙……我心酸酸,淚珠滾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釋重負,一片坦然。我能這樣誠實而勇敢的説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覺得很了不起。
那夜,我徹夜難眠。一直到天色已經矇矇亮,我才睡着。似乎剛睡着沒多久,就感到一陣天搖地動,我一驚而醒,睜開眼睛,他赫然站在我牀前,正在那兒死命的搖着我。看到我醒來,他沒頭沒腦的就對着我大叫:
“我管你什麼驚心動魄,管你心裏還有誰,管你愛誰多愛誰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説的話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對我好,我們有的是天長地久來培養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對我的愛,不會越來越深!”
我一下子就濕了眼眶,心中那樣震動。我要對他好,我一定要對他好,我想着,我要做一個最好的太太,永不負他這片深情。(儘管以後我們的婚姻中發生了許多問題,那天早上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動我心。在我的回憶中,它永遠美好。)
這樣,我們終於攜手走上了結婚禮堂。我們結婚那一天,父母大宴賓客。我畢竟沒有嫁給老師,也算他們的一項功德。必須讓所有的親友知道喜訊。因此,席開二十桌,好生熱鬧,連父親的同事和學生都來了。我披上白紗,穿着新娘禮服,盛裝走向紅地毯的那一端。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場show!
那一年,我剛滿二十一歲,慶筠二十七歲。我們兩個從認識到結婚,一共只有七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