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桂林!桂林!我想,父母和我,都從未這樣發瘋股的狂奔過,我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無法呼吸時才停止,休息一兩分鐘,又再度狂跑,這樣,我們一直跑了好幾小時。那難民火車,始終沒有開上來。從早上跑到中午,我們終於到了桂林城!
抵達了桂林城,天知道我們有多焦急,多興奮,多迫切!一進城門,我們就呆住了!
彷彿又回到了當日的東安城,滿桂林都是各路駐軍,街邊上,民房中,全是軍人,老百姓幾乎找不到,只見到滿城滿街的駐軍。桂林比東安大,這麼大一個城中,在成千成萬的駐軍裏,哪兒去找曾連長?父親顧不得避嫌疑,看到任何軍官就問:“請問您知道二十七團輜重連連長曾彪駐紮在什麼地方嗎?”“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父親越問越急,這消息顯然有些靠不住,曾連長確實在桂林城嗎?父親焦灼得滿街亂闖:“你知道曾連長嗎?”“你認識二十七團輜重連連長嗎?”
一個軍官攔住了父親。
“老百姓為什麼要打聽軍隊?”他狐疑的問。“你的身分是什麼?”父親惶急的解釋着,就在這時,一聲熟悉的大吼忽然傳了過來:“陳先生!陳先生!陳先生!”
我們一抬頭,迎面大踏步衝來的,正是曾連長!父親忘形的狂叫了一聲:“曾連長!”衝過去,他們緊擁在一起,父親頓時淚如雨下。曾連長急急的説:“好了!好了!這下好了!我正準備今天下午,把你的兩個兒子送到鄉下我的老家裏去,交給我的老婆撫養,如果你們晚來一天,你們就見不到這兩個孩子了!”
“他們好嗎?”母親哭泣着問:“你怎麼會找到他們的?他們沒受傷嗎?”“兩個小傢伙又壯又結實!”曾連長笑着。“怎麼找到的?説來話長!我們一直以為兩個挑夫落在後面,誰知道他們早已出了東安城,走到前面去了。那兩個挑夫準是發現落了單,就不安好心,商量着開了小差了。把兩個孩子遺棄在一條小路上!事有湊巧,我出了東安城,就選了這條小路,王排長聽到有孩子哭,找了過去,兩個孩子正爬在一口荒井上哭呢!説爸爸媽媽不要他們了!”
母親想笑,卻一直哭,父親也淚盈滿眶。曾連長帶着我們往他駐紮的院落裏走去,一面説:
“我曾經派人奔回東安城去找你們,卻沒有找到,我想,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結束後,我要在四川、湖南,各大報登啓事找你們,把孩子還給你們,如果找不到,這兩個孩子,就是我自己的兒子了!”沒有言語可以説出我們對曾連長的感激。我那時雖如此稚齡,卻也能體會到父母那刻骨銘心的感謝和激動。
這樣,在一間小小的平房裏,我們又見到了我那失蹤多日的兩個弟弟!至今記得當時的情景:
小弟弟一看到母親,就“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撲奔過來,用手緊緊箍住母親的脖子,把臉埋進母親的懷裏。麒麟手中有一把玩具小手槍,大約是王排長找來給他的。看到了我們,他癟了癟嘴,紅着眼睛,舉着槍,對我們瞄準,説:
“砰砰砰!打你們,你們好壞,為什麼不要我們了?”
父親跑過去,把他抱進懷裏,於是,他也哭了。我跑過去,加入了他們,我也哭了。
我們一家人擁抱着,哭成一團,抱得好緊好緊。什麼叫“喜極而泣”?什麼叫“悲歡離合”?我在那一瞬間全瞭解了。
我們哭了好一會兒,然後,父母拉着我們三個孩子,轉身對曾連長跪了下去。這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父母親這樣誠心誠意的跪倒在一位恩人的面前。
我們和弟弟,前後整整分散了七天。在一個大戰亂裏,分散七天而又重聚,像個傳奇,像個神話,像個難以置信的故事!後來和曾連長談起來,我們才知道,曾連長是當天才到桂林的,如果我們早到桂林一天,碰不到曾連長,晚來一天,弟弟們已被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是誰安排我和父母遇到那熱心的老縣長?在那小鎮莫名其妙的逗留了三天?為什麼是三天而不是四天?是誰安排我哭醒父母,從河中爬起來繼續求生?是誰安排我們搭上那班難民火車?剛好遇到連長的部下?人生的事,差之毫釐,就謬以千里!從此,我雖是無神論者,卻相信“命運”二字!我和弟弟們的故事,我只能説,“命運”太神奇!
所以我常説,人生的故事,是由許多“偶然”造成的,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