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們在東安城裏站了多久。只知道,最後,我父母終於開始走動了。他們牽着我的手,一邊一個,很機械化的,很下意識的,很安靜的向城外走去,沒有人説一句話。
我從馬背上摔下時,把鞋子也滑掉了。跟着父母走出東安城,在那種懾人心魄的肅穆氣氛下,我想也沒想到我的鞋子。出了東安城,地上滿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石子上,腳底徹骨的刺痛,但我咬緊牙關,不説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雖然我那麼小,我已深深體會出當時那份淒涼,那份悲痛,和那份絕望!
城外有條河,叫做東安河,離城要經過東安河上的那座橋——東安橋。我們機械化的走上橋,母親走到橋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橋欄杆邊,痴痴的凝視着橋下的潺潺水流!
我還不知道母親要做什麼,父親已閃電般撲過來,一把抱住我母親,他們雖然沒説一句話,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親知道母親要做的事。“不行!”父親流着淚説:“不行!”
“還有什麼路可走嗎?”母親悽然問:“兩個兒子都丟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丟了!鳳凰連雙鞋子都沒有。曾連長走了,日本軍人馬上就要打來……我們還有路走嗎?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來了我們也是死路一條,與其沒有尊嚴的死在日本人手裏,不如有尊嚴的死在自己手裏!”
父親仰天長嘆。“好吧!要死,三個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親俯下身來,對我説;“鳳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死?”那時候,我只有六歲,根本還不瞭解“死”的真正意義,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媽媽,爸爸媽媽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只覺得心裏酸酸澀澀,眼眶裏充滿了淚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們丟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所以,我回答説:“好!”
説完,我哭了。
母親也哭了。父親也哭了。我們一面哭着,一面走下橋來,走到岸邊的草叢裏,我親眼看到父母相對凝視,再悽然地擁吻在一起,然後從岸邊的斜坡上向河中滾去,滾進了河水。
河水並不很深,我看到父親把母親的頭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母親不再動彈,父親也不再動彈,河水不能使他們沉沒,但已使他們窒息。
我開始着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應説也願意死,當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樣才會死。既然父母説要死便滾進河水,諒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的向河水中走去,慢慢的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搖搖晃晃只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維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漸浸沒了我的小腿,浸沒了我的膝蓋,當河水沒過我的腰時,我再也無法站穩,就坐了下去。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頸項了。這樣一來,恐懼、驚嚇、和悲痛全對我捲來,我本能的就放聲大哭,邊哭邊喊:“媽媽呀!爸爸呀!媽媽呀!爸爸呀!……”
我淚眼迷糊的看到,母親的身子居然動了,接着,我感到母親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腳。
原來,母親並沒有死,她只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這時,被我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還想保護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腳。頓時間,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親掙扎着從水裏坐起來,又去拉扯父親,父親也沒死,從水中濕淋的坐起來,怔怔的看着母親。母親流淚説:“不能死!我們死了,鳳凰怎麼辦?”
一句話説得我更大哭不止。於是,三人擁抱着,哭成一團。突然間,父親和母親決定不死了。
我們三個,又從水裏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陽,我們三個人,從頭髮到衣服都滴着水,除了身上的濕衣服以外,三人都兩手空空,別無長物。離開家鄉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一貧如洗”。我們還真是入水“洗”過了。頂着滿頭的陽光,我們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因為我沒鞋子,父親心痛,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對親情的感受從沒那時來得深厚。尤其,失去了兩個心愛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靜,很沉默,也很輕鬆,因為他們真的一點“負擔”也沒有了。他們似乎連顧忌和害怕也沒有了。對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實上,以後許多年,父母都常談起這次“死後重生”,認為那是一生中最“海闊天空”的一剎那,對生與死,得與失,都置之腦後了。)
我們就這樣又“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