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開始行軍。曾連長的部隊不是作戰部隊,而是輜重部隊,沉重的裝備,不足的人力,在人疲馬乏的情形下,行走那些崎嶇的小路,仍是十分艱苦。那天的目的地是廣西邊境的一個大城東安,但走到東安前的一個小鎮,那小鎮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白牙”。到了白牙,大家實在疲乏得寸步難行,更河況黑夜早已來臨,大家已摸黑走了很久。於是,曾連長下令在白牙的鎮外紮營。
曾連長儘量不在城鎮中紮營,儘量不使老百姓受到任何騷擾,也避免士兵在城鎮中受到物質的引誘而犯紀。記得有一晚我們駐紮在一個小鎮,半夜裏突然被兩聲槍聲驚醒,一時還以為日軍追殺而來,後來才知道是曾連長處決了手下的一個士兵,因為那士兵竊取了農家的一根甘蔗,被曾連長髮覺,當場槍決。我父親為此事深表不滿,向曾連長抗議,説一條人命怎可低於一根甘蔗呢?這種處分不太重了嗎?曾連長大不以為然,他説行軍而不守紀律的話,所到之處,必然像蝗蟲過境,為老百姓帶來極大災難,日本人蹂躪人民,還不夠嗎?還容得了我們自己的軍隊去騷擾?一根甘蔗事小,但這是一個原則,一個不容許違反的規定!曾連長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物!話説回頭,我們那晚在白牙紮了營,不久後伙伕們已煮好了又燙又香的稀飯,來叫我們吃。接下來,那晚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母親為我裝了稀飯,就去招呼弟弟們也來吃稀飯,發現他們不在身邊,就高聲喊叫他們的名字,竟然沒有人答應!“麒麟!小弟!麒麟!小弟!”母親的叫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恐懼,越來越驚惶。“麒麟!小弟!你們在哪裏?你們在哪裏?挑夫!挑夫!兩個挑夫呢?孩子呢?孩子呢……”
父親加入了呼喚,聲音更急更淒厲:
“小弟!麒麟!你們在哪裏?”
沒有回答。籮筐不見了,挑夫不見了,我的兩個弟弟也不見了!
整個隊伍都驚動了,曾連長也趕了過來。因為行軍的隊伍很長,兩個挑夫前前後後混雜在隊伍裏,不一定隨時在我父母視線以內,我父母已對他們很信任,又覺得有軍隊在保護,不怕他們開小差。可是,現在,連挑夫、行李、籮筐,帶弟弟們,一起不見了!我父母幾乎要發狂了。他們抓着每一個士兵問:
“有沒有看到挑夫?有沒有看到孩子?”
曾連長立刻派了兩個人,全隊搜查,並分別到前後各路去找尋,回報都説,開拔後就沒人見過他們。
弟弟們丟了!弟弟們失蹤了!我父母急得快瘋了。
“別急!”曾連長鎮定的説:“我們的目的地是東安,臨時決定在白牙駐紮下來,一定是挑夫走得快,先到了東安,説不定,他們正在東安找我們呢!不要慌,明天我們早一點到東安,保證一找就找到!”
曾連長自有一股鎮定人心的力量,我父母聽了,大概也覺得言之有理。雖然惶急得坐立不安,粒米難下,也只得眼巴巴的等天亮。那一夜實在太漫長了!父母和我,都整夜沒有闔眼,母親急哭了,一直自怨自艾沒有看好兩個弟弟,父親不住的安慰母親,自己的眼眶也紅着。我咬着牙默禱,天快一點亮吧!弟弟們一定在東安城裏,一定在東安!
終於捱到天亮,終於大隊開拔,終於到了東安城!
一進東安城,父母和曾連長,就都怔住了。
原來,東安是個很大的城,居民很多。但是,東安在政策上,準備棄守,所以,城裏的老百姓,早已在政府的安排下,完全撤走了。我們現在走進去的東安城,已沒有一個居民,所有的民房都敞着大門,城裏駐紮的全是國軍。各師各營各連的國軍都有,這根本是一個大軍營!
城裏哪兒有兩個挑夫?哪兒有兩個弟弟?
曾連長叫來幾個士兵,走遍全東安城找!
找不到!根本沒有人看到過兩個挑夫挑着兩個孩子!
父母親傷痛欲絕,連一向鎮靜的曾連長,也開始不安起來。他又説,可能他們還在白牙。我們從大風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路較近,如果挑夫走了大路,或在中途休息,那麼可能比我們較晚才到白牙。也可能從白牙到東安走了一條與我們不同的路,尚在路上。於是,他一面安慰我們,一面分派兩批快騎,分兩路向白麼趕去!
第一批快騎回報:沒有蹤跡。
我們把希望寄託在第二批快騎身上,等待中時間變得特別緩慢,焦慮也越來越重,然後,第二批的王排長快馬跑回來了,他大聲叫着説:“我們找不到陳家的娃仔,卻與一批日軍遭遇上了,他們向我們放槍,我們也向他們放槍!我想找娃仔事小,回來報告日軍的動向更重要!”據説,政府為了保持抗戰的實力,不願意作無謂的消耗戰,軍隊都奉命退守到各地。東安既不是迎戰的戰場,又知道日軍加速進逼,於是,頓時間,東安城亂成一團。各路軍隊都紛紛提前向各自目的地開拔。曾連長率領的是輜重部隊,更不能不與其他部隊一起撤離!
眼看別的部隊都已撤離,曾連長不能再猶豫,一面大聲下令自己的部隊撤退,一面飛快的把我抱上馬,對我父親大叫着説:“陳先生,年紀輕輕的,還怕沒兒子嗎?生命要緊,快走吧!”説着便拍馬疾馳。也許在他想來,只要把我帶走,我父母也就會跟上來了!這些日子來,我一直跟着曾連長騎馬,也因為跟着曾連長騎馬,我才沒有和弟弟們一起失蹤。曾連長馬背上的位子,我都坐熟了。可是,這次,我驚惶回顧。只看到我那可憐的爸爸媽媽,呆呆的站在路邊,像兩根木樁,動也不動。我心中大急大疼,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穩了。我嘴裏狂叫了一聲:
“媽媽呀!”一面,就掙扎着跳下馬去,曾連長試圖拉住我,我早已連滾帶跌的摔下馬背,耳邊只聽到連長那匹駿馬一聲長嘶,再回頭,那馬載着曾連長,已如箭離弦般,絕塵而去。我沒被馬踩死,真是古怪!我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沖沖的爬到母親身邊。
母親用雙手緊擁住我,父親愣愣的站在旁邊。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呆呆的、失魂的,眼看着軍隊一隊隊飛馳而去。
一切好快,曾連長不見了,所有的駐軍都不見了,只有滾滾塵埃,隨風飛揚。偌大的東安城,在瞬間已成空城。城裏只有我們三個人。四周變得像死一樣寂靜。風吹過,街上的紙片、樹葉、灰塵……在風中翻滾。家家户户,房門大開,箱籠衣物,散落滿地。
我們佇立在街邊上,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心裏想的,只是那兩個現在不知流落何方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