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那一夜。
父母和祖父殷殷話別,我們孩子們一個個的吻別了祖父。
門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幾顆寒星,和一鈎冷冷的月亮。鄉下人都睡得早,這時早已入夢,四周雞不鳴,犬不吠,寂靜得令人心慌。
院子裏,我們白天僱用的兩個挑夫正在等待著,他們每人挑兩個大籮筐,籮筐中,只有一個裝著我們全家的衣服(是鄉農們的衣物,我們仍然化裝成鄉下人),另外三個籮筐,卻是為我和弟弟們準備的。這是一次長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從湖南走到四川,這漫長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
而正在稚齡的我們,卻無論如何禁不起這種步行之苦。因此,竟採取了鄉下人的辦法,把孩子挑著走。
自幼,我坐過各種交通工具:轎子,車子,輪船,手推的“雞公車”……而乘坐籮筐旅行,這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對那“籮筐”的好奇沖淡了我對祖父的離愁,但是,當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滿眶淚水,執手無言之時,我才驀然兜上一股難解的酸楚,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生離死別”的滋味。
我們出發了。盤腿坐在籮筐裏,我和麒麟被一個挑夫挑著,小弟和行李被另一個挑夫挑著。我們要“夜行曉宿”。四周早已被日軍包圍封鎖,我們必須連夜穿過敵人的火線,如果被發現了,連挑夫帶孩子,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淪陷區。我和弟弟們早被父母再三叮囑,路上絕不可説話、咳嗽,或發出任何聲音。事實上,我和弟弟們已被這些日子的各種遭遇所驚懾住了。早就知道日軍是隨時可以出現,刀槍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不用父母叮囑,我們也不敢輕易出聲了。大家“靜悄悄”的“摸黑”進行,沒有火把,沒有燈籠,也沒有鄉下人用的風燈。父母、挑夫,和我們孩子都穿著全黑的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們穿小路往前走。兩個挑夫顯然對路徑很熟悉,對日軍駐紮的區域也很熟悉,大約他們並非第一次送人出淪陷區。這次我們僱用他們,卻不止於送出淪陷區,還要一直把我們送到廣西境內,聽説,到了廣西,就有難民火車,可以到桂林。我們的路線,是乘湘桂黔鐵路的火車,越過廣西,穿過貴州,再赴四川。多麼一廂情願的打算!我們怎麼知道,這條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當我們在一年之後,終於抵達重慶時,正是家家鞭炮,户户歡聲,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戰勝利的時候了。
在暗沉沉的夜色裏,我們這一行人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往前移進。許多時候,我們根本不走在路上,而是穿過一人高的稻禾,從田裏面走過去,那分開稻禾的沙沙聲,以及偶爾踩到一塊碎木的破裂聲,都足以使我們膽戰心驚。從衡陽淪陷起,我們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運氣,這穿越火線的一關,是不是也能安然度過?我想,父母一點把握也沒有。支持我們做這樣“壯舉”的只是父母的那份決心與勇氣而已。
那種“夜遁”的日子只有幾天,白晝,我們會被好心的鄉農所留宿,夜裏,又繼續我們的行程。在籮筐裏的旅行一點也不舒服,兩腿盤坐久了,就痠麻無比。因而,一路上,我們孩子們總是要求“下來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進度緩慢。所喜的,是這段路程,我們始終沒有遇到過日軍。但,我們所經之地,已遭日軍蹂躪過的村鎮卻不在少數。記憶中最難忘的,是一個劫後餘生的小女孩──小娟。
怎樣“撿”到小娟的,我已經記不很清楚。好像是我們聽到哭聲,追蹤而至,她正躺在田裏哭泣。她大約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還大一點,父母把她抱起來,她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在簡短的對話裏,我們已知道她父母雙雙遇害,他們遭遇到一批殘暴的日軍,在鄉間濫殺無辜,她僥倖逃開毒手,孤身飄零,而飢寒交迫。她帶哭帶説,渾身泥濘,我卻大大的“激動”起來,自幼,我就是個感情豐富的孩子。
“媽媽,我們帶她一起走!”我説。
那女孩用一對渴求的眸子望著母親。至今,我對那烏黑的、期望的、無助的眼神仍念念不忘。母親嘆口氣,沒説什麼,卻把那孩子攬進了懷中,為她拭淨了嘴臉,又找出東西給她吃。我把這種舉動看成了“默許”,於是,我興高采烈的讓出了我的籮筐(反正我已坐得腿發麻)。我在她身邊走著,悄聲的,絮絮叨叨的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經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將會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了。因為,她已沒有家了。在戰爭中,收留撿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間,我和小娟已成為了好友、姐妹、及親人。凌晨,我們投宿在一個農家。母親給她洗了澡,換上我的衣服,受傷的地方也搽上了藥。於是,我和她躺在一張牀上,我挽著她,頭靠著頭,肩並著肩,就這樣親親熱熱的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穩,依稀恍惚的聽到,父親母親一直沒有睡覺,而在研究路線,似乎,當夜我們就可以穿出日軍的火線,走出淪陷區了,因而,他們特別緊張,也特別興奮。然後,他們在討論撿到的女孩,討論了很多很多,什麼人性、現實、經濟、自身難保……我聽不懂,後來,我睡著了。
迷糊中,我被母親搖醒了,我坐起身子,母親輕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睡夢朦朧的被穿好衣服,帶出農舍,天上無星無月,又是一個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進籮筐中,我才陡然驚醒了過來。我掙扎著站起身子,惶惑的嚷著:“媽媽,你們忘了小娟了!”
母親按住我,她試圖對我説明白:“鳳凰,我們沒有辦法帶小娟一起走,我們要走的路太長了,已經自顧不暇,實在沒辦法再多帶一個小孩!這家農人認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經留了錢,託他們把小娟送到她的親人家裏,這是我們惟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媽媽……”我慌亂的喊:“小娟以為我們會帶她一起走的!你也答應了的……”
“孩子!”母親長嘆了一聲,滿臉凝肅。“你要懂事一點!”
我不敢再説話了。坐在籮筐中,我們開始了前進。籮筐顛簸著,四周寂然無聲,我們涉過小河,穿過稻田……夜風帶來深深的涼意。我瑟縮在籮筐裏,悄悄的哭泣著。孩子的感情多麼奇怪,離開祖父時我沒哭,離開小娟時我卻哭了。我哭了很久,因為,我總是想著,當小娟醒來後找不到我們,將多麼傷心和絕望呢!(事後很多很多年,我才能體會父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無可奈何。戰爭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樣不由自主的事!)黎明時,我們穿過了火線。
中午時分,我們見到了第一隊國軍,看到了第一面國旗,在父母歡欣雀躍中,我以為,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面還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風浪呢!無論如何,我們結束了“夜遁”的時期,恢復了“曉行夜宿”的生活,開始一段長途的跋涉。那一路上,我始終依依懷念著那女孩──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