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夢嫺去塘口,才有機會告訴雲飛,關於天虹的遭遇。
所有的人都震動極了,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雲飛想到天虹對這個孩子的期盼,渴望,和熱愛。頓時瞭解到,對天虹來説,人間至悲的事,莫過於此了。
“好慘!她傷心得不得了,在我房裏住了好多天,現在紀總管把她接回去了!我覺得,孩子沒有了,天虹的心也跟着死了!自從失去了孩子,她就不大開口説話,無論我們勸她什麼,她都是呆呆的,整個人都失魂落魄了!”夢嫺含着淚説。
“娘!你得幫她忙!她是因為這個孩子,才對生命重新燃起希望的!她所有的愛,都灌注在這個孩子身上,失去了孩子,她等於失去了一切!你們要多陪陪她,幫她,跟她説話才好!”雲飛急切的説。
“怎麼沒説呢?早也勸,晚也勸,她就是聽不進去。整個人像個遊魂一樣!”
阿超氣憤極了,恨恨的説:
“那有這種人?只會欺負女人!這個也打,那個也打,老婆懷了孕,他還是打!太可惡了!我真後悔上次饒他一命,如果那天要了他的命,他就不能欺負天虹小姐了!偏偏那天,還是天虹幫他求情!”
“雲翔呢?難道一點都不後悔嗎?怎麼我聽鄭老闆説,他這些天,每晚都在待月樓豪賭!
越賭越大,輸得好慘!沒有人管他嗎?紀總管和天堯呢?”雲飛問。
“天虹出事以後,紀總管的心也冷了,最近,他們父子都在照顧天虹,根本就不管雲翔了。雲翔大概也想逃避問題,每天跑出去,不知道做些什麼!我看,天虹這個婚姻,是徹底失敗了!”
雲飛好難過,蕭家姐妹也跟着難過。雨鳳想起天虹的“夢”,沒想到,這麼快就幻滅了。
大家垂着頭,人人情緒低落。夢嫺急忙振作了一下,提起興致,看大家:
“算了,不要談這個掃興的話題了!你們怎樣?還有三天就結婚了……”四面看看:“你們把房子佈置得好漂亮,到處都掛着花球和燈籠,其是喜悦極了!”
阿超興奮起來:
“你們知道嗎?那些花球和燈籠,都是虎頭街那些居民送來的!他們現在都知道我們的事了,熱情得不得了,一會兒送花,一會兒送燈籠,一會兒送吃的,一會兒送衣服……有一個賀伯庭,帶着老婆和九個孩子來幫我們打掃,再加我們家的幾個孩子,簡直熱鬧得雞飛狗跳!”
“真的呀?”夢嫺聽得歡喜起來。
雲飛點點頭,非常感動的説:
“我現在才知道,一般老百姓這麼單純,善良,和熱情!娘,我們家以錢莊起家,真的很殘忍,“放高利貸”這個行業,不能再做了!家裏賺夠了錢,應該收手,不要再剝削他們了!”
夢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就是你這種論調,把你爹嚇得什麼都不敢給你做了!”
雲飛一聽到‘你爹’兩個字,就頭痛了,急忙轉變話題:
“我們也不要談這個!娘,你看,這是我們的喜帖,我們把你的名字,印在喜帖上,沒有關係嗎?”他把喜帖遞給夢嫺。
“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我不是你娘嗎?”她低頭看着喜帖,看着看着,心裏不能不湧上無限的感慨:“實在委屈你們兩個了!這樣的喜帖,開了桐城的先例,是前所未有的!這樣的喜帖,説了一個好長的故事!”
“是!”雲飛低語:“一個好長好長的故事!”
雨鳳低着頭,心裏真是百味雜陳。
這張喜帖,當天就被雲翔拿到了,他衝進祖望的書房,把喜帖往桌上一放,氣極敗壞的“爹!你看看這個!”
祖望拿起請帖,就看到下面的內容:
“謹訂於民國八年十月初六,為小兒蘇慕白,義女蕭雨鳳舉行婚禮。早上十時在待月樓,敬請
闔第光臨
男方家長魏夢嫺
女方家長鄭士逵
敬上”
祖望大驚,一連看了好幾遍,才弄明白是什麼意思。他把請帖“啪”的一聲,摔在桌子上。大怒:
“豈有此理!”
雲翔在一邊火上加油,憤憤不平的喊:
“爹!你還不知道嗎?現在整個桐城,都把這件事當一個大笑話,大家傳來傳去,議論紛紛!桐城所有的達官貴人,知名人士,都收到了這張請帖,鄭老闆像撒雪片一樣的發帖子!大家都説,‘展城南’已經被‘鄭城北’併吞了,連展家的兒子都改名換姓,投效鄭老闆了!最奇怪的是,大娘居然具名幫雲飛出面!我們這個臉可丟大了,我在外面,簡直沒法做人!”
“雲飛居然這樣做!他氣死我了!我明他不要娶雨鳳,他非娶不可,偷偷摸摸娶也就算了,這樣大張旗鼓,還要鄭老闆出面,簡直存心讓我下不來台!什麼意思?太可惡了!”祖望怒不可遏。
“而且,這個鄭老闆,和她們姐妹不乾不淨,前一陣子還盛傳要娶雨鵑作三姨太,現在,搖身一變,成了義父,名字和大娘的名字排在一起,主持婚禮!這種笑話,你受得了嗎……”
雲翔話沒説完,祖望抓起請帖,大踏步衝出門去。一口氣衝到夢嫺房裏,把那張請帖重重的擲在桌上。憤怒的喊:
“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東西?”
夢嫺抬頭,很冷靜的看着他。
“這是我兒子的結婚請帖!”
“你兒子?你兒子?雲飛叛變,連你也造反嗎?”他吼着。
夢嫺挺直背脊,盯着他:
“你好奇怪!兒子是你不要了,你完全不管他的感覺,他的自尊,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叫他不要回家!你侮辱他的妻子,傷透他的心,你還希望他顧及你的面子嗎?”
祖望一聽,更氣,喊着:
“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他卻弄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蘇慕白,昭告全天下,他再也不姓展!我不許他娶雨鳳,他偏要娶,還要娶得這麼轟轟烈烈!他簡直衝着我來,那有這樣不考的兒子?”
“他已經不是你的兒子了,也就談不上對你孝不孝!他知道你對他所有的行為,全體不同意,只好姓蘇,免得丟你展家的臉!這樣委屈,依然不行,你要他怎麼辦?”
“好好好!他不是我的兒子了,我拿他沒有辦法,但是,你還是我的老婆,這個姓蘇的結婚,要你湊什麼熱鬧?”
“沒辦法,這個姓蘇的,是我兒子!”
“你存心跟我作對,是不是?”
夢嫺悲哀的看着他,悲哀的説:
“我好希望今天這張請帖上.男方家長是你的名字!你以為這張請帖,雲飛很得意嗎?他也很悲哀,很無可奈何呀!那有一個兒子要結婚,不能用自己的真名,不能拜見父母爹孃,不能把媳婦迎娶回家!何況是我們這樣顯赫的家庭!你逼得他無路可走,只能這樣選擇!”
“什麼叫無路可走?他可以不要結婚!就是要結婚,也不用如此招搖啊!你去告訴他,這樣做叫作‘大逆不道’!讓他馬上停止這個婚禮!”
夢嫺身子一退,不相信的看着他:
“停止婚禮?全桐城都知道這個婚禮了,怎麼可能停止?現在停止,你讓雲飛和雨鳳怎麼做人?”
“這場婚禮舉行了,你要我怎麼做人?”
“你還是做你的展祖望,不會損失什麼的!”
“你説的是什麼話?你就這樣護着他!幫着他來打擊我!那個雨鳳,這麼囂張,什麼叫紅顏禍水,就是這種女人!那有一個好女人,會讓雲飛和家庭決裂到這個地步!”
“我勸你千萬不要説這種話,如果你心裏還有這個兒子,他們塘口的地址你一定知道,去看看他們,接受雨鳳作你的媳婦,參加他的婚禮,大大方方的和他們一起慶賀……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説不定你可以收回一個兒子!”夢嫺深刻的説。
祖望覺得夢嫺匪夷所思,不敢相信的瞪着她:
“你要我去和雲飛講和?你要我同意這個婚禮,還參加這個婚禮?你還要我接受雨鳳?你想教我作一個‘聖人’嗎?”
“我不想教你作一個‘聖人’,只想教你作一個‘父親’!”
祖望對夢嫺一甩袖子:
“你先教雲飛怎麼做‘兒子’吧!你莫名其妙,你瘋了!你自己也學一學,怎樣做一個“妻子”和“母親”吧!”
祖望説完,拂袖而去了。夢嫺看着他的背影,滿心傷痛和失望。
婚禮的前一天,塘口的新房已經佈置得美輪美奐。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昂,計畫這個,計畫那個。雨鳳的卧室是新房,牀上掛着紅帳子,鋪着簇新的紅被子,鏡子上打着紅綢結,牆上貼着紅廟宇……一屋子的喜氣洋洋。
雨鳳和雲飛站在房裏,預支着結婚的喜悦,東張西望,看看還缺什麼。
門外有一陣騷動聲,按着,雨鵑就衝到房門口來,喊:
“慕白,你爹來了!他説,要跟雨鳳講話!”
雲飛和雨鳳都大吃一驚。雨鵑就看着雨鳳説:
“見?還是不見?如果你不想見,我就去擋掉他!”
雲飛急忙説:
“這樣不好!他可能是帶着祝福而來的!我們馬上要辦喜事,讓大家分享我們的喜悦,不要做得太絕情吧!”他問雨鵑:“誰跟他一起來?”
“就他一個人!”
“一個人?我去吧!”雲飛一愣,慌忙跑了出去。
雨鳳鎮定了一下紛亂的情緒,對雨鵑説:
“既然他點名找我,不見大概不好,你把弟妹們留在後面,我還是出去吧!”
雨鵑點頭。雨鳳就急急忙忙奔出去。
雲飛到了客廳,見到挺立在那兒的父親,他有些心慌,有些期待,恭敬的説:
“爹!沒想到您會來,太意外了!”
祖望鋭利的看着他:
“你還叫我爹?”
雲飛苦笑了一下,在這結婚前夕,心情非常柔軟,就充滿感情的説:
“人家説,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都如此,何況,你還是我真正的爹呢!來,這兒坐!”
“我不坐,説幾句話就走!”
雨鳳端着茶盤出來,由於緊張,手都發抖。阿超過來,接過托盤,端出去。
“老爺,請喝茶!”
祖望看着阿超,氣不打一處來。
“阿超,你好!今天叫我老爺,明天會不會又打進家門來呢?”
阿超一怔,還沒説話,雲飛對他搖搖頭,他就退了下去。
雨鳳忐忑的走上前,怯怯的説:
“展伯伯,請坐!”
祖望盯着雨鳳,仔細的看她。冉掉頭看雲飛,説:
“我已經看到你們的結婚喜帖了!你真的改姓蘇,不姓展了?”
雲飛楞了楞,帶着一份感傷和無奈,説:
“展家,沒有我容身之處啊!”
祖望再看向雨鳳,眼光鋭利。他沉着而有力的説:
“雨鳳,聽雲飛説,你念過書,有極好的修養,有極高的情操!我相信雲飛的眼光,不會看走眼!”
雨鳳被動的站着,不知道他的真意如何,不敢接口。他定定看她:
“你認為一個有教養,有品德,有情操的女子,對翁姑應該如何?”
她怔住,一時之間,答不出來。雲飛覺得情況有點不妙,急忙插嘴:
“爹,你要幹什麼?如果你是來祝福我們,我們衷心感謝,如果你是來責問我們,我們已經沒有必要聽你教訓了!”
祖望對雲飛厲聲説:
“你住口!我今天是來跟雨鳳談話的,不是跟你!”他再轉向雨鳳:“你教唆雲飛脱離家庭,改名換姓,不認自己的親生父親,再策劃一個不倫不類的婚禮,準備招搖過市,滿足你的虛榮,破壞雲飛的孝心和名譽,這是一個有教養,有情操的女子會做的事嗎?應該做的事嗎?”
雨鳳聽了,臉色立即慘變,踉蹌一退。整個人都呆住了。
雲飛大驚。氣壞了,臉色也轉為慘白,往前一站。激動的説:
“你太過份了!我以為你帶着祝福而來,滿心歡喜的接待你,喊你一聲爹!你居然對雨鳳説這種話!我改名換姓,是我的事!如果展家是我的驕傲,是我的榮耀,我為什麼要改名換姓?如果我能夠得到你的支持和欣賞,我又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我那一大堆的無可奈何,全與你有關,你從來不檢討自己,只會責備別人,我受夠了!這兒是蘇家,請你回去吧!”
祖望根本不理他,眼睛專注的瞪着雨鳳:
“我今天來要你一句話!我知道你交遊廣闊,請得動鄭某人為你撐腰,你就不怕你未來的丈夫,成為桐城的笑柄,被萬人唾罵嗎?如果,你真的念過書,真的是個有修養的姑娘,真的瞭解中國人的傳統觀念,真的為大局着想……停止吧!停止這個荒唐的婚禮,停止這場鬧劇!
如果你真心愛雲飛,就該化解他和家庭的裂痕,到那時候,你才有資格和雲飛論及婚嫁!”
雨鵑和阿超,一直站在門外傾聽,這時,雨鵑忍無可忍,衝了出來。往祖望面前一站,其勢洶洶的喊:
“你不要欺負我姐姐老實,對她這樣侮辱責罵!你憑什麼來這裏罵人?我給你開門,是對你的客氣!今天,又不是展家娶媳婦,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管不了我們!”
祖望嘖嘖稱奇的看雲飛:
“這就是有修養,有品德,有情操的女子,你真讓我大開眼界!”
雲飛又氣又急,他深知雨鳳纖細敏感,這條感情的路,又走得特別坎坷。她那份脆弱的自尊心,好容易受傷。這個婚事,自己是拚了命爭取到的,兩人都已受盡苦難,實在得來不易!
在這結婚前夕,如果再有變化,恐怕誰都受不了!他生怕雨鳳又退縮了,心裏急得不得了。就往前一站,沈痛的説:
“你夠了沒有?你一定要破壞我的婚禮嗎?一定要砍斷我的幸福嗎?你對我,沒有了解,沒有欣賞,但是,也沒有同情嗎?”
雨鵑看到雨鳳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就推着她往裏面走:
“進去,進去!我們沒有必要聽這些!”
“雨鳳!你就這樣走了?沒有一句答覆給我嗎?”租望喊。
雨鳳被推着走了兩步,聽到祖望這一喊,怔了怔。忽然,她掙開了雨鵑,折回到祖望面前來。她先看看雲飛和雨鵑,滿臉肅穆的説:
“你們不要説話!展伯伯來這兒,要我的話,我想,我應該把我的話説清楚!”
雲飛好緊張,好着急。雨鵑好生氣。
雨鳳就抬頭直視着祖望,眼神堅定,不再發抖了,她一字一宇,清清楚楚的説:
“展伯伯,聽了你的一篇話,我終於瞭解慕白為什麼改名換姓了!為了我造成他的父子不和,我一直深深懊惱,深深自責。現在,懊惱沒有了,自責也沒有了!你剛剛那些話,刻薄惡毒,對我的操守品德,極盡挖苦之能事。對一個這樣懷疑我的人,誤解我的人,否決我的人,我不屑於解釋!我只有幾句話要告訴你!我愛慕白,我要嫁慕白!不管你怎麼破壞,不管你用什麼身份來這兒,都無法轉變我的意志!我曾經把慕白當成我的殺父仇人,那種不共戴天的仇恨,都瓦解在這份感情裏,就再也沒有力量來動搖我了!”
祖望簡直沒有想到,她會説出這樣一篇話,不禁睜大眼睛,看着她。
雲飛也沒有想到,她會説出這樣一篇話,也睜大眼晴,看着她。
雨鵑和阿超,全都睜大眼睛看着她。
兩鳳嚥了口氣,繼續説:
“你跟慕白,有三十年的淵源,我跟他,只有短短的一年!可是,我要好驕傲的告訴你,我比你瞭解他,我比你尊重他,我比你愛他!他在我心裏,幾乎是完美的,在你心裏,卻一無是處!人,為‘愛’和‘被愛’而活,為‘尊敬’和‘體諒’而活,不是為單純的血緣關係而活!我認為,我值得他做若干犧牲,值得他愛,更值得他娶!你不用挖苦我,不用侮辱我,那些,對我都不發生作用了!隨你怎麼阻撓,你都不能達到目的,我一定會成為他的新娘!和他共度這一生!”
雲飛聽得熱血沸騰,呼吸急促,眼光熱烈的盯着她。
祖望臉色鐵青,瞪着她,大聲説:
“你執意這麼做,你會後悔的!”
雨鳳眼中閃着光彩,字字清脆,擲地有聲的説:
“哦!我不會的!我永遠不會後悔的!現在,我才知道,在你這麼強大的敵視下,慕白為了娶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我太感動了,我會永遠和他在一起,不論前途多麼艱辛,我會勇敢的走下去!我會用我整個生命,來報答他的深情!”她吸了口氣:“好了,你要我的話,我已經給你了!再見!”
她説完,就轉過身子,昂首闊步,走進裏面去了。
雲飛情不自禁,撂下祖望,追着她而去。
祖望呆呆的站着,有巨大的憤怒,巨大的挫敗感,也有巨大的震撼。
雨鳳出了客廳,就一口氣奔進卧房,雲飛追來,把她一把抱住。熱烈的喊着:
“你從來沒有説過這些話!你讓我太感動,太激動了!”
她依偎着他,把手放進他的手中。
“你摸摸我的手!”
雲飛握住她的手,一驚。
“你的手怎麼冰冰冷?”
她大大的喘了口氣:
“我又緊張,又激動,自己都不知道在説什麼!我每次一緊張,渾身都會發冷!從來沒説過那麼多話,覺得自己辭不達意,我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被打倒,我不能失去你!”
雲飛用雙手握着她的手,試圖把她的手温暖起來。他凝視着她的眼睛,絞自肺腑的説:
“你完全達意,説得太好太好了!每一個字,都讓我震撼!我這一生,風風雨雨,但是,絕對沒有白活,因為上蒼把你賜給了我!”他頓了頓,再説:“我要借用你的話,因為我無法説得更好||我會用我整個生命,來報答你的深情!”
她投進他的懷裏,伸出雙手,緊緊的環抱住他。再也沒有遲疑,再也沒有退縮,再也沒有抗拒,再也沒有矛盾……這個男人,是她生命的主宰!是她的夢,是她的現實,是她的命運,是她的未來,是她一切的一切。
終於,終於,到了這一天。
雲飛穿着紅衣,騎着大馬,神秘煥發,帶着阿超和一隊青年,組成一支“迎親隊伍”,吹吹打打的到了待月樓前面。
待月樓門口,停着一頂金碧輝煌的花轎。圍觀羣眾,早已擠得水泄不通。
雲飛一到,鞭炮就劈哩叭啦響起來,吹鼓手更加賣力的吹吹打打,喜樂喧天。然後,就有十二個花童,身穿紅衣,撒着彩紙,從門內出來。
花童後面,雨鳳鳳冠霞帔,一身的紅。在四個喜娘、金銀花、雨鵑、小三小四小五、珍珠、月娥、小范,及全身簇新的鄭老闆的簇擁下,走出大門。
圍觀羣眾,一見新娘出門,就報以熱烈的掌聲。吼聲如雷的喊:
“雨鳳姑娘,恭喜了!”
雨鳳低眉垂目,只看得到自己那描金繡鳳的大紅裙裾。她款款而行,耳邊充滿了鞭炮聲、喜樂聲、歡呼聲、恭喜聲……她的整顆心,就隨着那些聲音躍動着。一陣風來,喜帕微微揚起,羣眾立刻爆發出如雷的喊聲:
“好美的新娘子!好美的新娘子!”
司儀大聲高唱:
“上轎!”
四個喜娘,扶着雨鳳上轎,羣眾又爆發出如雷的掌聲。
雲飛騎在馬背上,看着雨鳳上轎,心裏的歡喜,像浪潮一樣,滾滾而來。終於,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終於,終於,她成為了他的新娘!
“起轎!”
八個轎伕抬起大花轎。
鞭炮和喜樂齊嗚。隊伍開始前進。
吹鼓手走在前面,後面是雲飛,再後面是馬隊,再後面是花童,再後面是花轎,再後面是蕭家四姐弟,再後面是儀仗隊,再後面,跟着自願參加遊行的羣眾……整個隊伍,前呼後擁,浩浩蕩蕩的走向街頭。這是桐城有史以來最大的婚禮!
當婚禮開始的時候,雲翔正氣極敗壞的衝進紀家的小院,大呼小叫:
“天堯!今天雲飛要成親,我們快帶馬隊鬧他們去!阻止不了婚禮,最起碼給他弄個人仰馬翻!”
天堯冷冷的看着他,恨恨的説:
“這種事我不做了!你找別人吧!”
雲翔一呆。愕然的説:
“你們還在生我的氣嗎?可以了吧?我不是已經又道歉又認錯了嗎?不要這樣嘛,等天虹身體好了,我管保再給她一個孩子就是了!”
紀總管嫌惡的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轉頭就要進屋。他急忙喊:
“紀叔,你不去就不去,我帶阿文他們去,天堯,我們快走吧!”
天堯瞪着他,大聲説:
“我説話你聽不懂嗎?我再也不幫你做那些無聊事了!你自己去吧!”
雲翔大怒,氣沖沖的喊:
“算了!神氣什麼?我找阿文去!”轉身就跑。
紀總管在他身後,冷冰冰的説:
“你不用找阿文他們了!鄭老闆給了比你高三倍的待遇,已經把他們全體挖走!今天,都去幫忙雲飛成親,維持秩序去了!你的“夜梟隊”,從此變成歷史了!”
雲翔站住,大驚失色,猛的回身看紀總管。
“你騙人!怎麼可能?”
紀總管挑着眉毛:
“怎麼不可能?你認為他們跟着你,是因為你肯花錢?還是因為你夠義氣?夠朋友?大家早就對你不滿意了,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今天碰到一個比你更肯花錢的人,你就毫無價值了!
你和雲飛這場戰爭,你是輸定了!你手下的人,現在等於是雲飛的人了,你還想攪什麼局?”
雲翔大受打擊,踉蹌一退,瞪大眼睛。
這時,天虹扶着房門,顫巍巍的站在房門口,看着他。她形容枯槁,憔悴得不成人形,眼睛深幽,恨極的瞪着他。
雲翔被她這樣的眼光逼得一顫。急忙説:
“天虹,你別怪我!誰教你揹着我去見雲飛,你明知道這犯了我最大的忌諱!孩子掉了,沒有關係,我們再接再厲!”
天虹走到他的面前,死死的看着他。咬牙切齒的説:
“讓我清清楚楚的告訴你!你趕不上雲飛的一根寒毛,我寧願去當雲飛的小老婆、丫頭、人,也不願意跟你!此生此世,你想跟雲飛比,你是門都沒有!”
雲翔大大的震動了,看着恨之入骨的天虹,再看冷冰冰的紀總管,再看憤恨的天堯,忽然感到眾叛親離,不禁又驚又駭又怒又恨。大叫:
“你們都去投效雲飛吧!去呀!去呀……”
他掉轉身子,像一頭負傷的野獸,對門外衝去。
同一時間,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在羣眾夾道歡呼下,緩緩前進。
鼓樂齊鳴,吹吹打打。雲飛騎在馬上,真是躊躇志滿,連阿超都左顧右盼,感染着這份喜悦。
羣眾擠滿了街道兩旁,不停的鼓掌歡呼:
“蘇慕白先生,恭喜恭喜!雨鳳姑娘!恭喜恭喜!”
沿途,不時有人拜倒下去,一家大小齊聲歡呼:
“蘇慕白先生,百年好合,天長地久!”
在人羣中,有個人戴着一頂氈帽,遮着臉孔,圈着圍巾,遮着下巴,雜在一堆路人中,看着這個盛大的婚禮。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祖望。他雖然口口聲聲,責備這個婚禮,但是,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倒要看看,被‘鄭城北’主持的婚禮,到底隆重到什麼地步?看到這樣盛大的排場,他就呆住了。再看到圍觀羣眾,密密麻麻,他就更加覺得驚心動魄。等到看到居然有人跪拜,他就完全糊塗了,納悶起來。在他身邊,正好有一家大小數人,跪倒於地。高喊着:
“蘇慕白先生,大恩大德!永遠不忘!祝你幸福美滿,天長地久!”
他實在忍不住了,問一個剛剛起身的老者:
“你們為什麼拜他?”
老者不認識他,熱心的説:
“他是一個偉大的人,我們虎頭街的居民,都受過他的好處,説都説不完!”
他震動了,不敢相信的看着那些人羣,和騎在馬上的雲飛。心裏模糊的想起,雲飛曾經説過,有關馮的故事。
迎親隊伍,鼓樂喧天,迤迤邐邐……從他面前過去了。
誰都不知道,這時,雲翔騎着一匹快馬,正向着這條街飛馳而來。他帶着滿心的狂怒,立誓要破壞這個婚禮。這蕭家姐妹,簡直是他的夢魘!而展雲飛,是他與生俱來的“天敵”!他不能讓他們這樣囂張,不能讓他們稱心如願,不能!不能!不能!
他催着雲馬,策馬狂奔,狂叫:
“駕!駕!駕……”
馬蹄翻騰,踩着地面,如飛而去。他疾馳着,聽到吹吹打打的音樂逐漸傳來。這音樂刺激着他,他更快的揮舞馬鞭:
“駕!駕!駕……”
突然間,路邊竄出好多個壯漢,攔馬而立。大叫:
“停下來!停下來!”
雲翔急忙勒馬,馬兒受驚,驀然止步。按着,那匹馬就人立而起,昂首狂嘶。
雲翔坐不平,竟從馬背上跌下來。
幾個大漢,立刻撲上前來,三下兩下,就捉住了他的手腳,把他壓在地下。他大驚,一面掙扎,一面怒罵:
“你們是強盜還是土匪?那一條道上的?沒長眼睛嗎?我是展雲翔啊!展家的二少爺啊!”
他才喊完,就一眼看到,警察廳的黃隊長,率領着好多警察,一擁而上。他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聽到“卡答卡答”兩聲,他的雙手,居然被一副冷冰冰的手銬,牢牢的銬住了。
他暴跳如雷,又踢又罵:
“你們瘋了?黃隊長,你看清楚了沒有?我是誰?”
黃隊長根本不答話,把他拖向路邊的警車。一個大漢迅速的將那匹馬牽走了。其他大漢們向黃隊長施禮,説:
“黃隊長,人交給你了,你負責啊!”
黃隊長大聲應着:
“告訴鄭老闆,放心!”
吹吹打打的聲音已經漸行漸近,黃隊長連忙對警察們説:
“趕快押走,不要驚動新人!”
雲翔就被拖進警車,他一路吼着叫着:
“黃隊長,你給我當心了!你得罪了我們展家,我管保讓你活不成!你瘋了嗎?為什麼要抓我?”
黃隊長這才慢條斯理的回答:
“我們已經恭候多時了!廳長交代,今天要搗亂婚禮的人,一概抓起來,特別是你展二爺!我們沿途,都設了崗哨,不會讓你接近新人的!走吧!”
警車開動了,雲翔狂怒的大喊:
“你們都沒命了!我警告你們!今天誰碰了我,我會一個一個記住的!你們全體死定了……還不放開我……放開我……”
警車在他的吼聲叫聲中,開走了。
他被直接帶進了警察廳的拘留所……警察把他推進牢房,推得那麼用力,他站立不穩,倒在地上。牢門就嘩啦啦闔上,鐵鎖立即“卡答”一聲鎖上。
他從地上爬起來,撲在柵欄上,抓着欄杆,一陣搖晃,大吼大叫:
“黃隊長!你憑什麼把我關起來?我又沒犯法,又沒殺人放火,不過騎個馬上街,有什麼理由關起來?你這樣亂抓老百姓,你當心你的腦袋……”
黃隊長隔着牢門,對他好整以暇的説:
“你慢慢吼,慢慢叫吧!今天我們整個警察廳都要去喝喜酒,沒有人在,你叫到明天天亮,也沒人聽到!你喜歡叫,你就儘管叫吧!我走了!”揮手對另外兩個警察説:“走吧!這個鐵柵欄牢得不得了,用不着守着!大家再去街上維持秩序吧!”
兩個警察應着,三個人瀟瀟──出門去。
他大驚大急,抓着柵欄狂吼:
“警察舞弊啊!警察貧污啊!官商勾結,迫害老百姓啊……”
黃隊長折回牢房,瞪着他説:
“展二爺!你省點力氣吧!這些話給咱們廳長聽到,你就永遠出不了這道門了!”
他知道情勢不妙,見風轉舵,急喊:
“黃隊長!你放我出去,我一定重重謝你!我好歹是展家的二少爺呀!”
“二少爺沒用了!要出去,讓大少爺來説吧!”黃隊長説完,走了。
雲翔撲在棚欄上,拚命搖着,喊着:
“黃隊長!你最起碼去告訴我爹一聲呀!黃隊長……黃隊長……”
他正在狂喊狂叫,忽然覺得有一隻手摸上自己的胸口,他大驚。低頭一看,有個衣不蔽體,渾身骯髒的犯人不知從那兒跑出來,正摸着他的衣服。咧着一張缺牙的嘴直笑,好像中了大獎:
“好漂亮的衣服……”
他尖叫,急急一退:
“你不要碰我……”
他這一退,腳下竟碰到另一個犯人,低頭一看,這個比前一個更髒更狼狽,這時摸着他的褲管説:
“好漂亮的褲子……”
雲翔這一生,那裏經驗過這樣的事情,嚇得魂飛魄散,渾身冷汗。定睛一看,屋角,還有好幾個蓬頭垢面的人紛紛冒出來,個個對着他不懷好意的笑。他尖叫失聲了:
“救命啊……救命啊……”
回答他的,是外面吹吹打打的喜樂,和不絕於耳的鞭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