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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初蕾的意識在半昏迷中。

    有無數的海浪在包圍她,衝擊她,卷湧她,淹沒她,窒息她……她在掙扎,在那海浪裏掙扎。不,那不是海浪,海浪不會如此滾燙,燙得像火山口裏噴出來的岩漿,是的,這是岩漿,火山裏噴出來的岩漿,一股又一股,一波又一波,像浪潮般在吞噬她。無數的紅色的焰苗,在她眼前迸現,那滾燙的浪潮像一層熊熊大火,淹沒了她,也燃燒了她,她不能呼吸,她不能喘氣,她掙扎着要喊叫,岩漿就從她嘴裏灌進去,燙傷了她的五臟六腑。

    在那尖鋭的痛楚中,在那五臟六腑的翻攪下,在那火焰般燃燒的炙熱裏,她意識的底層,還有一部份的思想在活動,一部份模糊不清的思想,跟着那火焰一起撲向她。火焰裏,有父親、母親、致中、雨婷、慕裳,和致文!那一張張的臉,重迭着,交替着,在火焰中撲向了她。於是,那蠢動着的思想,就在浪潮裏冒了出來,掙扎着提醒她一些事情;爸爸要和媽媽離婚!那個姓杜的女人!雨婷和她女性的温柔!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她轉側着頭,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集中自己的意志。然後,她就在各方面紛至沓來的思潮裏,抓住了一個最重要的目標。不,致文,你別走!不,致文,我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告訴你!不,致文,我沒有罵你!不,致文,你要聽我説,聽我説,聽我説,……可是,致文的臉怎麼那樣模糊,怎麼那樣遙遠,他在後退,他在離開她,他在渙散,他在消失……她恐懼的伸出手去,發出一聲驚天動地般的狂喊:

    “致文!”這一喊,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依稀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牀上。牀?怎麼會在牀上?她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有隻温柔的、涼涼的手抓住了她在虛空中摸索的手。同時,有隻冰袋壓在她的額上,帶來片刻的清涼。她轉側着頭,喃喃的,口齒不清的囈語着:“致文……你過來,致文,我……我……我要對你説,致文,你不要走!致文,你陪我找爸爸去!我爸爸,我爸爸……”她掙扎着,所有的意識,又像亂麻一般糾纏在一起,她扯不出頭緒。而那火焰又開始燒灼她,燒灼她,燒灼她,燒得她每一根神經都炙痛起來。“我爸爸呢?致文,我爸爸在那裏?他……他是最好的爸爸,我……我要找他去!致文,我們找他去,找他去……”她忽然睜開眼睛,茫然回視:“爸爸!爸爸!”“初蕾,我在這兒!”她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説,那熟悉的,父親的聲音!然後,有隻手在撫摸自己,自己的額,自己的面頰,為什麼父親的聲音哽塞而顫慄:“初蕾,原諒我!初蕾,原諒我!”父親的聲音又遠去了,飄散了,火焰繼續在淹沒她,繼續在吞噬她。她掙扎又掙扎,卻掙扎不出那熊熊的大火,那岩漿從頭頂對她撲過來,她哭喊着,求救着:

    “不要燒我!不要淹我!不要!不要!哦,讓那火焰熄滅吧!啊,不要燒我,不要,不要……”

    有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在給她注射。模糊中,她似乎聽到母親在哭泣,哭泣着問:

    “她——會死嗎?”“我不會——讓她死。”是父親的聲音。

    死?為什麼在談論死亡?她不要死,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她不要死!她要找致文,致文不適合出國,要告訴致文,要留他下來!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她的意識逐漸消失,思想逐漸渙散,聽覺逐漸模糊。沉重,什麼都是沉重的,沉重的頭,沉重的身子,沉重的手腳,沉重的意識……她睡了。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又渾渾噩噩的醒覺過來,聽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説:

    “燒退了。夏太太,別哭了,她會好起來!”

    會好起來?原來,她病了。她想。

    她掙扎着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朦朧,所有的東西都是朦朧的:枱燈、牆壁、母親的臉……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像水霧裏的影子,遙遠,模糊,而不真實。她眨動眼簾,努力去集中視線。“媽媽!”她叫。奇怪着,自己的聲音怎麼那樣陌生而沙啞!“媽媽!”她再叫。念蘋一下子撲到牀邊來,用雙手緊捧住她的臉。她啜泣的,激動的,驚喜交集的喊:

    “初蕾!你醒了?你總算醒了!你認得我嗎?初蕾,你看看!你認得嗎?”媽媽,你真傻,我怎麼會不認得你?她看着母親,你為什麼哭了?你為什麼傷心?她舉起手來,想去撫拭掉母親的淚痕,但是,她的手多麼沉重啊,她才抬起來,就又無力的垂下去了。念蘋立即握緊住她的手,一迭連聲的問:

    “你要什麼東西?我給你拿!躺着別動!”

    她凝視着母親,模糊的視線逐漸變為清晰。媽媽,你怎麼這樣瘦啊?媽媽,你老了!你的頭髮都白了!她忽然驚跳,怎麼?自己病了好幾年了嗎?為什麼母親都老了?她驚惶的轉頭張望,這是自己的卧室,書桌依然在那兒,壁紙依然是金色的小碎花,只是,在屋角,有個陌生的白衣護士正推着個醫藥用的小車,上面放滿了瓶瓶罐罐……怎麼?自己病了?為什麼病了?她蹙緊眉頭,記憶的底層,有一大段空白,她怎麼都想不起來。“媽,”她迷糊的説:“我在生病?”

    “是的!”念蘋急急的説,摸她的額,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語不成聲:“你病了一段日子,現在,都好了,你馬上就會好了!”“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記憶中,自己被海水淹過,被烈火燒過,似乎已經燒煉了幾千幾百萬年。

    “是的,”念蘋坐在她身邊,淚水盈眶。“差不多有兩個多月了。前一個月,你住在醫院裏,後來,我們把你搬回家來,照顧起來方便些。這位王小姐,已經整整照顧你兩個月了。”

    哦,只有兩個月!並不是幾千幾百萬年!她皺起眉頭,極力思索,什麼都想不起來。再深入的去凝想,她整個腦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我——生了什麼病?”她困惑的問。

    什麼病?念蘋瞪視着她,原來她已經記不起來,原來她都忘了!幸好她記不起來,幸好她都忘了!念蘋深吸了口氣,囁嚅的回答:“是……是……是一場嚴重的腦炎。”

    “腦炎?”她蹙眉。“怪不得——我腦子裏像燒火一樣。”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寒假——過去了吧?”

    “放心,我們已經幫你辦了休學,你只差一份研究報告,以後可以再補學分。”“哦!”她閉上眼睛,累極了,累得不想説話,累得不想思想,眼皮沉重得像鉛塊,只是往下墜。她含糊的、口齒不清的又問了一句:“爸爸呢?”

    念蘋沉默了兩秒鐘。“他去醫院了。是他把你救過來的,為了你,他幾天幾晚都沒有睡……他盡了他的全力……”她忽然住口,發現她已經睡着了。初蕾這一覺睡得又香又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後,她又醒了,她的意識逐漸恢復的時候,她聽到有人在她牀邊低低的談話。她沒有睜開眼睛,只是下意識的去捕捉那談話的音浪:“……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是母親的聲音。“我告訴她,她害了腦炎。”“她——有沒有再提起致文?”是父親的聲音。那聲音低沉而喑啞。“沒有。她只問起你。對別人,她一個字也沒提。”

    父親默不作聲。“或者我們可以瞞過去。”母親小心翼翼的説:“她高燒了那麼久,會不會失去那一部份的記憶?”

    “我很懷疑。”父親低哼着,忽然警告的説了句:“噓!別説了,她醒了!”初蕾眨動着睫毛,睜開眼睛來。父親的臉正面對着自己,眼睛深深的凝視着她。怎麼?爸也老了!他的眼角都是皺紋,他的面頰憔悴得像大病初癒,他的鬢邊全是白髮。他老了!他不再是那個風度翩翩、具有男性魅力的中年醫生了。為什麼?只為了她大病一場?可憐的爸爸!可憐的媽媽!

    “爸爸,”她低低的叫,嘗試要給父親一個微笑。“對不起,我讓你操了好多心!”夏寒山心頭驀然一痛,眼眶就發熱了,他握緊了女兒的手,一句話都説不出來。是的,她都忘了!她什麼都記不得了,她昏迷時呼喚過的名字,她現在都記不得了。可能嗎?上帝會如此仁慈的給她這“遺忘症”嗎?他懷疑。他更深刻的注視着她。“爸,”她疑惑的看着父親那濕潤的眼角。“我一定病得很厲害?是不是?我把你們都嚇壞了?”

    “初蕾,”寒山用手指撫摸她的面頰,她那消瘦得不成形的面頰。她的聲音哽塞。“我們差一點失去了你。”

    哦,怪不得!她的睫毛閃了閃,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裏。記憶的深處,有那麼個名字,那麼個又親切又關懷的名字!她衝口而出:“致文呢?他為什麼不來看我?”她忽然興奮了起來,生命的泉源又充沛的流進了她的血液裏,奇蹟似的燃亮了她的眼睛。她急促而熱烈的説:“媽,你去叫致文來,我有話要跟他説,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説!你去叫致文來!”

    念蘋楞住了,臉色慘白。

    “致文?”她楞楞的問。

    “是的,致文哪!”興奮仍然燃燒着她,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手。“你打電話去找他!別找錯了,是致文,不是致中!那天早晨,我打電話叫他來,我就是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對他説,後來……後來……後來……”

    她的眼睛睜大了,定定的看着天花板。後來怎樣了?後來怎樣了?後來怎樣了?那記憶的齒輪又開始在腦海裏瘋狂的旋轉。那記憶是一架風車,每扇木板上都有個模糊的畫面,那風車在旋轉,不停的旋轉,週而復始的旋轉,那畫面越轉越清晰,越轉越鮮明:父母的爭執,姓杜的女人,雨婷和致中,水源路上的奔馳,杜家客廳的一幕,父親打了她耳丕她奔出那客廳,以至一躍下水……

    “媽媽!”她狂喊,恐怖的狂喊,從牀上直跳了起來。“媽媽!”念蘋一把抱住了初蕾,把她緊緊的、緊緊的擁在胸前。她知道她記起來了,但是,她記住了多少?她用手壓住初蕾的頭,啜泣的搖撼着她,像搖撼一個小嬰兒。她吸着鼻子,含淚的説:“別怕!別怕!都過去了。初蕾,就當它是個噩夢吧,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只是,傻孩子,你既然想起來了,我就説,以後再有不如意的事,你怎麼樣都不可以尋死!千不管,萬不管,你還有個媽媽呀!”

    尋死?她腦中有些昏沉,尋死?她何嘗要尋死?她只是慪極了,氣極了,氣得失去理智了,才會有那忘形的一跳。那麼,記憶是真實的了,那麼,記憶並沒有欺騙她了,她推開母親,倒回到枕頭上。“我真的跳了水?”她模糊的問:“是真的了?我從橋上跳下水去?不,”她轉動眼珠:“我不是自殺,我是氣昏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往水裏跳!”她的眼光和夏寒山的接觸了。她就定定的望着夏寒山,夏寒山也定定的望着她。一時間,屋子裏是死一樣的沉寂。父女兩個默默的對視着,在這對視中,初蕾已經記起了在杜家所發生的每一件事,記起了自己説的每一句話,記起了那絲絲縷縷和點點滴滴。她凝視着父親,這個被她深愛着、崇拜着、敬仰着的男人!她凝視着他,只看見他沉痛的眼神,憔悴的面龐,和鬢邊的白髮。

    寒山迎視着女兒的目光在她的眼睛裏,他看出她已經記起了每一件事,他無從逃避這目光,無從逃避她對他的批判。他打過了她,他已經不再是她心目中的偉人,他打碎了她的幻想,甚至幾乎打碎了她的生命!現在,她用這對朗朗如晨星的眸子注視他,他卻無法窺探出她心中的思想。

    父女兩個繼續對視着。

    好久好久之後,初蕾輕輕的抬起手來,她用手輕觸着父親的面頰,輕觸着他那長滿鬍髭的下巴,她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深沉而成熟:“爸爸!原諒我!”寒山用牙齒緊咬住嘴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他想講而講不出口的話啊!他呆看着她。

    “原諒我!”她繼續説,聲音成熟得像個大人,她不再是個任性的小女孩了。“我那天的表現一定壞極了,是不是?壞得不能再壞了,是不是?你們寵壞了我,使我受不了一點點挫折。對不起,爸爸,我希望我沒有闖更大的禍!”她的手勾住了寒山的脖子,用力的把他拉向了自己,她哭着喊了出來:“我愛你,爸爸!”寒山緊摟住初蕾,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在一邊呆站着的念蘋,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一時間,屋裏三個人,都流着淚,都唏噓不已。都有恍如隔世、再度重逢的感覺。

    經過這一番折騰,初蕾又累了,累極了。但是,她的神志卻非常清楚。寒山抬起頭來,細心的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他仍然深深的凝視着她,低低的,柔聲的,歉然的説:

    “初蕾,你一直是個好孩子,一個善良而純潔的好孩子,我抱歉——讓你發現,成人的世界,往往不像想像中那麼美麗。”初蕾仰躺在那兒,眼睛一瞬也不瞬。

    “那要看——我們對美麗這兩個字所下的定義,是不是?”她問。寒山輕嘆了一聲,是的,這孩子被河水一衝,居然衝成大人了,她那“童話時期”是結束了。他不知道,對初蕾而言,這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許多時候,“幸福”的定義,也和“美麗”一樣,從不同的角度看,會有不同的答案。

    初蕾望着父親,她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兩個多月以來,她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這兩月間到底有些什麼變化?父親還要和母親離婚嗎?那個姓杜的女人怎樣了?致中和雨婷又怎樣了?致文呢?致文該是最沒有變化的一個人,但是,他為什麼不來看她?難道,他出國去了?是了!那天在杜家,她也曾對致文大肆咆哮,她是那麼會遷怒於人的!她氣走了致文?又一次氣走了致文?她的眼珠轉動着,心臟在怦怦跳動。“初蕾,”寒山在仔細“閲讀”着她的思想。“我知道,你有幾千幾百個問題要問,但是,你的身體還很弱,許多事也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你先安心養病,等過幾天,你的精神恢復了,我們再詳細談,好不好?”

    初蕾點了點頭,鼓着勇氣説:

    “我什麼都不問,只問一件事。”

    “什麼事?”寒山的心臟提升到喉嚨口。

    “致文是不是出國了?”

    寒山腦子裏轟然一響,最怕她問致文,她仍然是問致文。他盯着她,立即瞭解了一件事,她跳水之後,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她完全不曉得致文也跟着她跳下了水。他腦子裏飛快的轉着念頭,就用手扶住初蕾,很快的説:

    “你只許問這一個問題,我答覆了你,你就要睡覺,不可以再多問了。”“好。”初蕾應着:“可是不許騙我。”“他沒有出國。”寒山沉聲説,用棉被蓋好了她,從她身邊站起來了。“現在,你該守信用睡覺了!”

    初蕾的心在歡唱了,她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

    “那麼,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她忍不住又問。

    “説好你只能問一個問題!”

    她伸手抓住了父親的衣角。

    “好,我不再問問題,只請你幫我做件事!”

    “什麼事?”寒山的心臟再度升到了喉嚨口。

    “你去把他找來!”“找誰?”寒山無力的問。

    “致文哦!我有話要跟他講!”

    寒山倏然間回過頭來,他眼眶發熱。

    “你不可以再講話,你必須休息!”他啞聲説。幾乎是命令性的。初蕾變色了。她睜大了眼睛,微張着嘴,突然間崩潰了。她哭了起來,淚珠像泉水般湧出,沿着眼角,滾落到枕頭上去。“我知道,”她悲切的低喊着:“你們騙我!你們騙我!他走了!他出國了!他跟我生氣了,他出國了!”她啜泣着,絕望的把頭埋進枕頭裏。“他甚至不等我清醒過來,我有幾千幾萬句話要對他説!”念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撲過去,用手扶住初蕾的頭,把她的臉轉過來,她盯着初蕾,含淚嚷:

    “不是!初蕾!致文沒有跟你生氣,他愛你愛得發瘋,愛得無法跟你生氣!他不能來看你,就因為他太愛你!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過,他會對你這樣!”

    “我不懂!媽媽!我不懂!”初蕾喊着:“如果他愛我,他為什麼不來?你打電話給他,媽媽,你打電話給他!我不驕傲了,我不任性了,我也沒有自尊了,我要見他!媽媽!我要見他!”“初蕾,我告訴你……”

    “念蘋!”寒山警告的喊。

    “寒山,”念蘋轉向寒山。“你告訴她吧!你把事實告訴她吧!長痛不如短痛,她總要面對真實!”

    “爸爸!”初蕾面如白紙。“到底怎麼了?告訴我!求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和致中又打架了?他被致中殺掉了?爸爸呀!”她用手抱着頭,狂喊着:“求你告訴我吧!”

    “好,”寒山下了決心,他坐在牀前的椅子裏,用手按住她。“我告訴你,但是你必須冷靜!”

    初蕾咬牙點了點頭。“記得你跳水那天嗎?”寒山凝視她。

    她再點點頭。“你剛跳下去,致文也跟着跳下去了。”他説,面部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她睜大了眼睛,不信任的。

    “他瘋了嗎?”她説:“他要救我嗎?”

    “可能是瘋了,也可能是要救你!”寒山咬牙説:“總之,他看見你跳下去,他也跟着跳下去。那天的河水很急,你被一直衝到下游,才被營救人員撈起來,天氣很冷,你撈起來的時候幾乎已經沒氣了……”“他呢?”她打斷了父親,眼珠黝黑得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她的聲音空洞,深邃,而麻木。“死了,是嗎?我被救活了,他——淹死了。是嗎?”

    “不,不是這樣。”他下意識的燃起一支煙,抽了一口。當時的情景仍然怵目驚心,他的聲音顫抖着。“激流把他衝到了岸邊,當時有一架在工作中的挖石機,那挖石機的鐵手正好對他的身子挖下去……”他停住了。

    初蕾的臉上一無表情,眼睛更深更黑了。

    “他是這樣死的?”她問。

    “他沒有死,”他吐着煙,眼睛望着煙霧,聲音忽然平靜了,疲倦而平靜。“我把他弄回醫院,連夜間,我召集了外科、骨科、神經科、血液科、麻醉科……各科的醫生會診,我們盡了我們的全力,幾乎一個星期,我們都沒有闔眼睡過,我們接好了他斷掉的骨頭,縫好了他的傷口,他沒有死,可是……”他又停了。“他殘廢了?毀了容?”

    “更嚴重一些。他現在是一具——活屍。”

    “怎麼講?什麼叫活屍?”

    “他不能行動,他沒有思想,他沒有感覺,他躺在那兒,只是活着,有呼吸,除此之外,他什麼能力都沒有。我們用盡各種方法,不能讓他恢復意識。”

    “可是——”她用舌尖舔着乾燥的嘴唇:“你會治好他,是不是?”“我不能説。初蕾,知道王曉民嗎?她被車子撞倒後,已經昏迷了十幾年。”

    初蕾不再説話,她注視着天花板,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平靜得出奇。“他還在醫院裏嗎?”她問。

    “他父母把他接回去了。我仍然每天去他家看他。”

    她又不説話了,只是望着天花板發呆,她呼吸平穩,面容寧靜,眼睛深不可測“但是,他沒有死,是嗎?”

    “沒有死——”寒山小心翼翼的。“並不表示就不會死,你要了解……”“我瞭解,”她打斷了父親。“反正,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她忽然掀開棉被,從牀上滑到地毯上,扶着牀,她試着要站起來。“你幹什麼?”念蘋驚呼着,一把扶住她。

    她雙腿一軟,人整個往地板上栽去。寒山抱住了她,她喘吁吁的靠在他手腕上。“我要去看他。”她説,劇烈的喘着氣。“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説。”“他聽不見你呀!”念蘋含淚嚷:“他什麼都聽不見呀!”

    “可是,”她喘得更兇了。”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要——跟他説!”“你可以去跟他説!”寒山把她抱回牀上,堅定的看着她。“但是,你先要讓你自己好起來,讓你自己有能力去看他,是不是?”她把瘦骨嶙嶙的手臂伸給父親。

    “給我打針!”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讓我好起來!我有……有……好多話……要跟他説!”

    寒山默默的望着她,站起身來,他真的去拿一管針藥,注射到她的手腕裏。一面揉着她的手腕,他一面眼看着她在那藥力下,逐漸入睡了。她的眼皮沉重的闔了下來,意識在逐漸飄散,嘴裏,她仍然在喃喃的説着:

    “我要去看他!我……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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