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逸舟下樓吃早餐的時候,餐廳裏依舊冷冷清清的,只有吟芳在那兒用烤麪包機烤著麪包,高媽在一邊幫忙服侍著。他大踏步的走過去,在餐桌前坐下來,高媽立即送上了一份牛奶和煎蛋,一面含笑問:“老爺,還要點什麼?”
“夠了,”梁逸舟説,看了吟芳一眼:“給我兩片面包,要——”“烤焦一點。”吟芳接口説,對著梁逸舟,兩人不禁相視一笑。“這麼多年了,你每次還是要叮囑,還怕我摸不熟你的習慣。”取出麪包,她慢慢的在上面塗著牛油。梁逸舟下意識的打量著妻子,他驚奇經過這麼漫長的二十幾年,她仍然能引動他心腑深處的那份柔情。這個早上,吟芳顯得有幾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沒有睡好。抬起頭來,他望了望那寂靜的樓梯。“我看,我們家永遠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輩的似乎比老一輩的還懶散!”他有些不滿的説。
“哦,別苛求,逸舟。”吟芳很快的説:“她們還是孩子嘛!”“孩子?”梁逸舟盯著吟芳:“別糊塗了,她們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經滿十九,心虹都過了二十四了,如果心虹結婚得早,我們都是該做外祖父母的人了。吟芳,我看你年紀越大,就越縱容孩子了!”
“別説了吧,”吟芳輕蹙了一下眉梢。“你明明知道……”她嚥下了説了一半的句子,一層輕愁不知不覺的飄了過來,罩在她的面龐上。她把塗好牛油的麪包遞給逸舟,又輕聲的説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憐的……”
“我告訴你毛病出在那裏,”梁逸舟打斷了她:“就出在我們太寵她了,如果早聽我……”
“逸舟!”吟芳祈求似的喊了聲。
逸舟怔了怔,接觸到吟芳那對帶著點兒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頭立刻掠過一陣怛惻。不自覺的,他把手壓在吟芳的手上,聲音頓時柔和了下來:“抱歉,吟芳,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吟芳瞅著他,嘴角有個微弱的笑。“我告訴你,一切都過去了,什麼都會好轉的。”
“我相信你。”逸舟説,收回手來,拿起麪包咬了一口,他的眼睛仍然注視著吟芳。
“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狄家今天就要搬進農莊了。”“今天嗎?”吟芳皺了皺眉。“你有沒有告訴那個狄——狄什麼?”“狄君璞。不,我什麼都沒對他説。”
“哦,我希望,”吟芳有些不安的説:“我希望我們沒有做錯什麼才好。”“你放心,”逸舟吃著早餐:“狄君璞不是個好管閒事的人,那人穩重而有深度,即使他聽説了什麼,他也不會妄加揣測。”
“我想你是對的,”吟芳也開始吃早餐。“總之,老讓農莊空在那裏也不是辦法,事實上,”她的聲音變低了:“早幾年就該把它租出去了。那麼,或者不至於……”
她的話只説了一半,就被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打斷了,她轉過身子,面對樓梯,心霞正三步並作兩步的從樓上衝下來,手裏抓著一疊書,穿了件紅色套頭毛衣和黑長褲,滿頭短髮亂蓬蓬的,掩映著一張年輕、紅潤,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臉龐,她看來是精神飽滿而且充滿活力的。一直奔到餐桌旁邊,她抓了一塊麪包就往嘴裏塞,一面口齒不清的嚷著説:“爸爸,媽!我不吃早飯了,第一節有課,我來不及了,還得趕公路局的班車!”“站住!
心霞,別永遠毛毛躁躁的!”梁逸舟説:“安安靜靜的把早飯吃了,我要去公司,你跟我一起進城,我讓老高兜一下,先送你去學校!”
“真的?”心霞揚著眉毛問,難得父親願意讓她搭他的車,梁逸舟一向主張孩子們要能吃苦,不能養成上學都要私家車送去的習慣。她跑回到餐桌邊,在父親的面頰上閃電似的吻了一下,笑嘻嘻的説:“這才是好爸爸,事實上啊,不讓我搭您的車,是件完全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又得意忘形了!”梁逸舟呵叱著,聲音卻怎樣也嚴厲不起來,你怎麼可能對這樣一個撒嬌撒痴的女兒板臉呢!“記住,已經是大學生了啊!”“等我當老祖母的時候,”心霞含著一口麪包,又口齒不清了:“我還是你的女兒,爸爸,所以,別提醒我已經讀大學了。”
“不要含著東西説話,”吟芳説:“不禮貌。”
“媽,您知道所有當父母的都有一個毛病,就是喜歡説不要這個,不要那個!”“瞧!
居然批評起父母來了!”吟芳笑著説:“這孩子越大越沒樣子!”“還不是……”梁逸舟剛開口,心霞就搶著對母親一本正經的接了下去:“……你慣的!”吟芳忍不住噗哧一笑,梁逸舟也笑了起來,心霞對父親調皮的擠著眼睛笑,連那站在一邊的高媽,也忍俊不禁。就在這一片笑聲中,樓梯上一陣輕微的響動,心虹慢慢的走下樓來了。她穿著件長袖的黑色洋裝,披著一頭烏黑的長髮,襯托得那張小小的面孔更加白皙了。她瘦削而苗條,舉步輕盈,像一隻無聲無息的小貓。梁逸舟夫婦和心霞都望著她,笑聲消失了,餐桌上那抹輕鬆的空氣在剎那間隱逸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寂靜。
心虹來到桌子前面,立即敏感到空氣的變化,她對大家看了一眼,勉強的想笑笑,但是,那笑容還沒有成形就在唇邊消失了。她低低的叫了聲:“爸爸,媽,早。”“坐下吧!姐姐!”心霞忽然跳了起來,用一種誇張的活潑,對心虹説,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推給她。“姐,你該多喝點牛奶,那麼,你就會胖起來。”
“昨晚睡得好嗎?”梁逸舟看著心虹問,其實,這一問是多餘的,不用她那失神的眸子來告訴他,他也知道她並沒有睡好。“還好,爸爸。”心虹説,聲音温柔而細緻。這種温柔,使梁逸舟的心臟抽搐了一下。心虹!他那嬌嬌怯怯的小女兒!
“你要多吃點!”吟芳把抹好牛油的麪包遞給心虹。
“哦,我不愛吃牛油。”心虹低低的説。
“當藥吃,嗯?”吟芳望著她,關懷的。幾乎是低聲下氣的。“那……好吧!”心虹虛弱的笑了笑,順從的接過了麪包。高媽已急急的把一個剛煎好的蛋,熱氣騰騰的端了出來,放在心虹的面前,心虹皺皺眉頭,叫了聲:“哦,高媽!”
“小姐!”高媽堆了一臉的笑,請求似的看著心虹。
“哦,好吧!”心虹無奈的輕嘆了一聲:“看樣子,你們都急於想把我飽成大胖子呢!”埋下頭,她開始吃早餐,那牛奶的熱氣衝進了她的眼眶裏,她那黑眼珠又顯得迷濛而模糊了。
“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沒有?”心霞抱著書本,焦灼的問。“你再不動身啊,我就遲到遲定了!”
“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身來。“高媽,老高把車子準備好了沒有?”“早就好了。”高媽説。
“姐,要不要我幫你帶什麼吃的回來?”心霞回頭看著心虹,親熱的微笑著。“不要了,我不想吃什麼。”“那麼……我早些回來陪你!再見啊!”
“再見,爸!再見,心霞!”
“爸,你快一點嘛,快一點嘛!”心霞一疊連聲的催著,不由分説把手臂插進父親的手腕裏,拖著梁逸舟往大門外衝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兒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的喊:“看你,成什麼樣子?永遠像個長不大的野丫頭!真煩人!將來嫁了人也這股瘋相怎麼辦?”
“我不嫁人!”“哼!我聽著呢,也記著呢!”
“哈哈哈哈!”心霞開心的笑著,父女兩人消失在門外了。立刻,汽車發動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們走了。
這兒,心霞一走,房內就突然安靜了。心虹低下頭,開始默默的吃著她的早餐。吟芳也不説話,只是悄悄的注視著心虹,帶著一種窺伺和研究的意味。心虹很沉默,太沉默了,那微蹙的眉梢上壓著厚而重的陰霾。那濛濛然的眼珠沉浸在一層夢幻之中,她看來心神恍惚而神思不屬。
很快的,心虹結束了她的早餐。擦了嘴,她站起身來,對吟芳説:“我出去散散步,媽。”
吟芳怔了怔,本能的叫了聲:“心虹!”“怎麼?”“別去農莊,狄家今天要搬來了。”
“哦?”心虹似乎愣住了,呆在那兒,半天沒有説話。好久之後,才慢吞吞的問:“那個姓狄的是什麼人?為什麼他要住到這個荒僻的農莊裏來?”
“你爸爸説他是個名作家,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寫作,我們也高興有這樣的鄰居,否則,農莊一直空著,房子也荒廢了。”心虹沉思了片刻。“名作家?他的筆名是什麼?”
“這……我不知道。”“難得——他竟會看上農莊!”心虹自語似的説了一句,轉過身子,她不再和母親談話,徑自走向屋外去了。
瑟瑟的秋風迎著她,清晨的山凹裏帶著涼意。這幢房子建築在羣山環繞中,一向顯得有些孤獨,但是,山中那份寧靜和深深的綠意卻是醉人的。最可人的是房子四周的楓林,秋天來的時候,嫣紅一片,深深淺淺,濃濃淡淡,處處都是畫意。所以,梁逸舟給這幢房子取了一個頗饒詩意的名字,叫“霜園”,取“曉來誰染霜林醉”的意思。心虹一直覺得,父親不僅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他更是個詩人和學者。如果不是脾氣過於暴躁和固執,他幾乎是個十全十美的人。
走出霜園的大門,有一條車路直通台北,反方向而行,就是山中曲曲折折的蜿蜒小徑,可以一直走向深山裏,或者到達山巔的農莊。心虹選擇了那條小徑,小徑兩邊,依舊是楓樹夾道,無數的羊齒植物和深草,蔓生在楓林之間,偶爾雜著一些紫色的小野花和熟透的、鮮紅的草莓。心虹在路邊摘了一支狗尾草,無意識的擺弄著,一面懶洋洋的,向山中走去。她深入了山與山之間,這兒是一片平坦的山谷,也是山中最富雅趣的所在點,幾株楓樹綴在綠野之上,一些在混沌初開時可能就存在的巨石,聳立在谷中。平坦的,可坐可卧,尖聳的,直入雲霄。岩石縫中長滿青苔,許多楓樹的落葉,灑在岩石上。岩石的基部,一簇簇的長著柔弱的小雛菊和蒲公英,黃色的花朵夾雜在綠草中,迎風招展,搖曳生姿。她走了過去,選擇了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了下來。她環顧四周,露珠在草葉上閃爍,谷深而幽,瀰漫著迷濛的晨霧,樹木岩石,都隱隱約約的籠罩在一片蒼茫裏。這是她的山谷,她所深愛的所在,由於四面環山,太陽要到中午才能直射,所以整個山谷,不是籠罩在晨霧迷濛中,就是在黃昏時的暮色朦朧裏。因此,心虹叫它作“霧谷”。經常在這兒流連數小時,也經常在濃霧中迷失了自己。現在,她就迷失了。順著她面前的方向,她可以仰望到山巔上的農莊,那農莊建築在山頭的高地上,一面臨著峭壁,從她坐著的地方,正好看到峭壁上圍著的欄杆,和斜伸出欄杆的一棵巨大的紅楓。她呆呆的仰視著,不由自主的陷入了一份沉思裏,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只是出神的看著那欄杆,那楓樹,和那掩映在楓樹後面的農莊,她是真的迷失了。然後,她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清晰而有力的在説:“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驚跳起來,迅速回顧,身邊一片寂然,除了岩石和樹木,沒有一個人影。她顫慄的用手摸摸額角,滿頭的冷汗,而一層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寒意,卻從她的背脊上很快的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