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逐漸偏西了,黃昏正慢慢的移步而來。
暮色從谷底向上升,緩緩的蒸騰瀰漫,一忽兒的時間,日色已淡薄得像一層灰色的霧網,蒼茫的籠住了山巔、樹木、和岩石。太陽掩映在彩霞堆裏,透過了大堆大堆的雲朵,射出一道道橘紅及金黃的光線。天是揉和了蒼灰的綠色,雲是帶着玫瑰紫的青蓮色,還有山和樹木,黝黑的墨綠色染上了橘紅。搖曳在微風中的枝葉,像國畫山水畫中的介字點和個字點,一枝枝,一葉葉,全帶着悠然寧靜的飄逸氣質。雲在山腰中浮動,忽來忽去,忽聚忽散,忽隱忽現,如同出自魔術家的戲法。
大家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歌聲久已不聞,代替的是吃力的喘息聲和嘆氣聲。隨着暮色的加濃,天氣也轉涼了,湘怡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嘉齡用棍子支着地,一步步向前拖着,彷彿自己的身體有着千鈞之重。胡如葦擦去了額上的汗,喘息的問紀遠:“到底還有多遠?”
“馬上就到了!”
紀遠頭也不回的答了一句,答得挺輕鬆的。可是,所有的人中,已沒有一個再是輕鬆的了。疲倦征服了每個人,連那黃昏的深山景緻,都無人有那份閒情逸致去領會和欣賞了。
嘉文走在可欣的身後,自從可欣摔了一跤之後,他就寸步不離開她,生怕她再滾落到山谷裏面去。行程的艱苦使他有些喪氣,他已沒有來時的興致和精神了。每當戰戰兢兢的跨上一條棧道,他就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暗暗詛咒這次旅行。有次竟脱口説出一句:“在家裏放着好日子不過,跑到這山裏來,簡直是花錢買罪受!”
可欣望了他一眼,輕聲的説:“你的老毛病又來了!”
嘉文聳聳肩,不再説話了。
耳邊突然響起淙淙水聲,像一串美妙的琴音流瀉在這黃昏的山林裏。繞過了一塊巨大的岩石,眼前忽然一亮,一片綠茸茸的草,平坦得像經過了人工的修剪,山坡上面,零零落落的綴着幾匹蘆葦,迎着晚風搖盪。走了這麼遠的山路,這還是初次看到如此開曠的平地。紀遠擲下了身上的揹包,回過頭來,用一種振奮人心的聲音,嘹亮而有力的喊:“到了!紮營!”
“到了?”嘉齡睜大了那對黑而亮的眼睛,驚喜的四面張望了一下,接着就吐出一口長氣,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癱瘓的在草地上平躺了下來,伸展開四肢,仰視着被夕陽燃亮了的天空,大聲的嚷了一句:“真美!真好!我現在懂了。”
“懂了?”胡如葦盯着她問:“懂什麼了?”
“懂得什麼叫做‘疲倦’了!”嘉齡説,又吐出一口氣,真的闔上了那兩排黑而密的長睫毛,似乎就準備這樣睡到大天亮了!
紀遠和那三個山地人已經匆匆忙忙打開了揹包,找出帳篷和紮營的工具,開始分別豎起兩個帳篷來。杜嘉文和胡如葦四面打量着,帶着份新奇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喜悦,望着那眩目的太陽被對面的山嶺所吞噬。紀遠喊了一聲:“胡如葦!別盡站着,去收集一些乾燥的落葉來!越多越好!”
“幹什麼?起火嗎?”胡如葦問。
“不是。墊在帆布下面,睡起來會比席夢思牀還舒服。”
落葉收集來了,帳篷也以驚人的速度架好了。三個山地人的刀子發揮了最大的功效,砍來了無數的樹枝和木樁,並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燒的痕跡,許多石塊上也殘留着煙燻過的黑痕,證明這兒是山地人狩獵紮營的老地盤。可欣側耳傾聽,身不由主的跟着水聲向前走,那清脆的、細緻的、□□琮琮的聲音使她的心靈深處有種奇異的震撼,彷彿那泉水聲帶着什麼嶄新的、令人感動的東西,流過了她的身體。她停在一堆岩石旁邊了,在這岩石之中,一條小小的山泉正從山坡上流下來,輕輕的滑過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塊,流瀉到不知有多深多遠的山谷中去。她凝目注視着這道泉水,禁不住的看呆了。
一個山地人走了過來,她驚奇的看着他找到一根竹子,把它從頭到底的劈開來,然後插進泉水的石縫中,水流過了竹子,立即作成了一個人工的水龍頭。山地人接了一壺泉水,對她笑笑,走開了。她醒悟的拂了拂頭髮,走過去,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臉和手,水清涼而舒適,一些水流進了嘴裏,帶着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味。用嘴湊着竹子,她乾脆大喝特喝起來,那水那樣的清澈,她覺得把自己的靈魂都滌清了,而且,把自從摔跤以後,就莫名其妙的有着的那份不快也帶走了。站直了身子,她愉快的走回到營地來,發現他們已經在火上面架了一個三角架,用鐵絲吊着鍋,開始煮起晚餐來了。
她拍拍湘怡的肩膀:“去不去洗洗臉?那邊的泉水真清涼極了!”
“是嗎?”答話的是嘉齡,她像個彈簧般從草地上彈了起來,聞着剛開鍋的飯香,她突然間精神百倍了。“走!湘怡,我們洗臉去,回來吃飯!我已經餓得眼睛發花了。”
湘怡從揹包裏找出了毛巾和肥皂,和嘉齡到水邊去刷洗了。可欣學着嘉文和胡如葦的樣子,在火邊坐了下來。但是,紀遠並沒有坐,他正用石塊架着砧板,在那兒忙碌的切着肉和菜,嘉文推了推可欣,説:“總該你去忙忙做菜的事吧,這原來是女孩子的工作!”
紀遠從砧板上抬起頭來,眼睛裏有着諧謔的笑意,説:“算了,不必!現在的女孩子未必會做菜,而且,我對自己的手藝非常驕傲,還是讓我來吧,何況她剛剛洗乾淨手,又──剛剛坐下去!”
可欣原也預備站起來去幫紀遠,聽到他這樣説,就又坐了回去,笑笑説:“既然如此,我樂得吃現成!”
“好意思嗎?”嘉文説。
“你覺得不好意思,你去幫忙吧!”可欣笑着説。
“那可不成,那一定越幫越忙,”嘉文轉向了胡如葦:“胡如葦,你對做飯怎麼樣?去幫幫紀遠吧!”
“我?”胡如葦嚇了一跳,急忙説:“我怎麼行?我只能和他分工合作,他做,我吃!”
“好了,你們都等着吃吧!”紀遠咧了咧嘴,誇張的切着菜,弄出一片叮叮噹噹的響聲。
湘怡洗過臉回來,一眼看到砧板上的肉,和神氣活現的紀遠,她伸頭看了看,問:“你準備燒什麼?紅燒肉?”
“不,炒肉片!”
“你切的是肉片呀?”湘怡問。
“怎麼不是?”紀遠説:“節省時間,馬虎點,切厚一些免得麻煩!”
湘怡不自覺的抿着嘴角笑了起來,從紀遠手裏接過了菜刀,她温柔而小心的説:“我幫你修改一下如何?我會弄得很快,決不耽誤你吃飯的時間。”
紀遠皺皺眉,把菜刀交給了湘怡,嘴裏仍然不服氣的哼了一聲:“我打過那麼多次獵,每次自己做飯,從沒有説切了肉片還要修改的!和女孩子一起出來,就有這麼些莫名其妙的名堂!”
這回輪到可欣來微笑了,她唇邊浮起的那個有趣似的笑容,竟下意識的模仿了紀遠的微笑──帶着三分優越感和兩分諧謔。
天色似乎突然間就由明亮轉為黑暗了,那些絢麗而發亮的雲,都在剎那間變成深灰色,接着就無法再辨識出來了,暮色潮濕而滯重的掛在樹梢,濃得再也散不開來。黑夜無聲無息的來臨,把山和樹,雲和一切,都一股腦兒的掩蓋住了。
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他們圍着火坐着,經過了一頓飽餐之後,(他們都吃得那麼多那麼香,菜是湘怡炒的,連紀遠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肉片”經過湘怡“修改”之後,確實頗不“平凡”!)他們的疲倦都已恢復了不少,而“火”是天然使人振奮的東西,紀遠摸出了預先帶來的口琴,吹着修伯特的小夜曲。□□然的泉水聲成了他天然的伴奏。湘怡已在三角架上懸着的水壺中,煮了一大壺的咖啡,嘉文宣稱,他從沒有喝過這麼香,這麼美的咖啡。湘怡被大家的稱讚弄得紅了臉,帶着個靜悄悄的、羞怯怯的微笑,坐在嘉齡的旁邊。嘉齡正熱中的啃着牛肉乾,一邊用腳給紀遠的口琴打着拍子。
天空由黯淡再轉為明亮,第一顆星星穿出了雲層,接着就是第二顆,第三顆……。月亮在雲背後遊移,是半輪明月,再過幾天,月亮該圓了,再過幾天,又該缺了。可欣斜倚着一棵不知名的小樹坐着,仰視着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嘉文坐在她身邊,有股懶洋洋的文靜。她把視線從天上落回到地面,接觸到他默默凝視的目光,不禁嫣然一笑,輕輕的問:“看什麼?”
“你。”
“想什麼?”
“你。”
她心頭掠過一陣暖烘烘的熱流,多美的夜!多奇妙的夜!
屬於誰呢?她環視着火邊這年輕的一羣,也包括那三個山地人。這時,那幾個山地人都坐在離火很近的地方,靠在一堆兒打盹。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這三個山胞都很年輕,臉上沒有野性的代表──刺青。顯然他們也被文明所陶冶了。在這火光之下,以黑夜的山林為背景,她覺得他們都很漂亮。或者他們混雜了一些荷蘭人的血統,眼眶微凹而額角和顳骨都比內地人高些,但他們確實是很漂亮的!調過眼光,她看到了紀遠。鎖鎖眉,再睜大眼睛,她望着那個滿不在乎的男孩子──不,他不該是個“男孩子”,而是個標準的“男人”!──她有些惶惑,這張臉,和那伸向着火的長長的腿,都比那些山地人更像個山地人!説不定他也是個山地人呢!她搖搖頭,又微笑了。
“笑什麼?”這次是嘉文問她。
“沒什麼,”她掩飾的看看天:“只是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真的?”他問,握住了她的手。“不再為摔那一跤的事彆扭了?”
“噢!”她失笑了。“怎麼會呢?又不是小孩子!”
“你別不高興紀遠,”嘉文本能的為紀遠講話。“他就是那麼樣一個人,從不顧及別人的想法和心理的,總是我行我素。但他是個心地最好,也最熱情的人。”“別説了!”可欣突然的臉紅了。“我一點不高興他的意思都沒有!”
“那就好了!”嘉文説:“我喜歡紀遠!”
“説不定他會成為你妹夫呢!”可欣微笑的説,望着紀遠那邊。這時,嘉齡正端着杯咖啡,走到紀遠旁邊坐下,不知湊在紀遠耳邊講了句什麼,紀遠就停止吹口琴,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們好像相處得很好。”可欣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嘉齡別認真,”嘉文咬了咬嘴唇:“紀遠很少有專一的感情,他的女朋友可以成打的計算。”
“大概是個自命風流的人物!”
“他不是‘自命’風流,而是真正風流,”嘉文頓了頓,又搖了搖頭。“用風流兩個字對紀遠是不公平的,他並不是風流,他就是──就是──”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他煩躁的下了結論:“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可欣笑得很有趣,欣賞的望着嘉文,她真喜歡他那股善良勁兒。故意的,她重複着他的話:“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真的嘛!”嘉文辯護什麼似的嚷着。
“當然,當然!”可欣拍拍他的手,帶着種安撫的味道。
“我不是不相信,是欣賞你這句話。”
紀遠的口琴換了調子,一闋“羅莽湖邊”吹得每個人心頭都充塞了説不出來的滋味。他的口琴技術顯然經過一番訓練,拍子打得清晰而準確。嘉齡跟着琴聲在低唱:“出城郊,風光好,望遠坡,真美麗,香塵日照裏,羅莽湖上,憶當初,雙情侶,終朝攜手共遊嬉,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可欣不由自主的也哼了起來,胡如葦加入了,嘉文也跟着哼。歌聲,琴聲,火焰在跳動,木柴被燒裂的□啪聲。還有近處的風聲,遠處的松濤,和那溪流的潺oe□低訴……夜是覺醒的,張着靜靜的眼睛,凝視着這歡笑的一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今夕何夕?月明星稀?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還是美麗美麗的卡保山中?湘怡把她的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注視着那熊熊然向上奔竄的火苗,一點火星跳了起來,落在沾着露珠的草地上,熄滅了。哦,願那點火星永不熄滅,願心頭的火星永不熄滅……她轉頭對嘉齡那邊看去,嘉齡的手肆無忌憚的搭在紀遠的肩頭,身子搖晃着唱得正有勁。調過目光,可欣和嘉文並倚在一塊兒,手握着手……她眯起眼睛,睫毛蓋住了雙瞳,側耳傾聽,夜是覺醒着的,到處都有着屬於山林的聲響。夜不寂寞,人不寂寞,而她呢?張開眼瞼,火燃燒得多麼熱烈生動!今夕何夕?
或者這“夜”並不屬於她,但她卻仍然衷心渴望“它”永不消逝!永不離去!胡如葦不知從那兒摸出了一架電晶體收音機,越過好幾個電台之後,史特勞斯突然柔美的跳躍在夜色裏,紀遠拋下了他的口琴,拉着嘉齡站了起來。用手繞着她的腰,他們圍着火舞動。維也納的森林!卡保山的夜色!三個山地人睜大了惺忪的睡眼,新奇的望着那旋轉的一對人影。嘉齡忍耐不住了,音樂是容易使人血脈加速的東西,而歡樂是具有感染性的。拉着可欣的手,他們也加入了華爾滋的行列。胡如葦把收音機放在石頭上,不甘寂寞的對湘怡鞠了一躬。火舌跳動,音樂喧囂,幾里路之內的野獸該都被嚇跑了,三個山地人面面相覷,但夜是活的,夜是動的……他們何嘗想獵什麼野獸?他們已經獵着了“卡保山之夜”!
維也納的森林之後是藍色的多瑙河,他們自然而然的交換了一下舞伴。紀遠微笑的注視着可欣,火光與月光揉和,她的臉紅潤清幽。他不喜歡那對靜靜的望着他的眼睛,彷彿又在安詳的剝去他的外衣。你是誰?他旋轉着。我不信任你!他旋轉着。長髮的羅蕾萊!他旋轉着,旋轉着,旋轉着……。
夜越轉越深,星光越轉越沉,火苗在低暗下去。一個山地人走開了,伐木之聲立即響起,大根大根的木頭和樹枝被拖了過來,火被潮濕的木頭抑得更暗了,但迅速的又揚起頭來,欣欣然的燃燒着。
倦意在無聲無息中悄悄的來臨,沒有人再跳得動舞,收音機裏的音樂變成了小提琴獨奏的小曲子,幽默曲、離別曲、冥想曲……嘉文打了個哈欠,望望那豎在暗夜裏的帳篷,倦意深重的説:“我想去睡了。”
“夜裏不是還要打獵嗎?”胡如葦也打了個哈欠,彷彿連哈欠都具有着傳染性。
“等打獵的時候再叫醒我吧!”嘉文説,已經提不起絲毫的勁來了。
紀遠坐在火邊,沉思的凝望着火,一面用一根長樹枝在火裏無意識的撥弄着。山地人搬了更多的木頭過來,好像他們準備燒掉整座的卡保山了。紀遠覺得有人走近他的身邊坐下,他抬起頭,是唐可欣。她望着那些山地人,納悶的問:“他們幹什麼砍這麼多樹來?”
“他們要維持火的燃燒,終夜不熄。”紀遠説,對那些山地人嘰哩咕嚕的説了一串山地話,又轉向可欣。“他們習慣於坐在火邊打盹,一直到天亮,我叫他們到帳篷裏去睡,他們不肯。”
“為什麼?”可欣張大了眼睛。
“帳篷太小了,”紀遠微笑的説,望了望遼闊的天空。“和天地怎麼比?”
可欣坐在那兒,嘴唇蠕動了兩下,卻沒有説出什麼話來。
紀遠看着她,問:“你要説什麼?”
“我也不知道。”可欣站了起來,仍然看着他。“他們都去睡了,你怎麼不去?”
“我一睡就會睡到大天亮,”紀遠説:“還不如就這麼坐着,再過兩小時,也要叫醒他們去打獵了。”他注視着黑黝黝的山林。“未見得會獵着什麼,但總得去試試運氣。”再望着她,他説:“你也去睡吧!”聲調出奇的温柔。
她愣了愣,沒有動,過了一會,才奇異的瞪視着他,説:“紀遠,你是個奇怪的人。”
他聳聳肩。
“是嗎?”他泛泛的問。“很多人這麼説過,而我自己卻不明白怪在何處。”“你戀愛過嗎?紀遠?”
他鎖鎖眉,望着她。她映着火光的眸子是清亮的,裏面絲毫沒有“好奇”的意味,只是關懷,像個姐妹關懷她的兄弟,或母親關懷子女一樣。他有些迷惑,她想知道些什麼?又為了什麼?他還記得當他救了她之後,她眼光裏那份被刺傷似的憤怒。這一刻呢?她卻像個渴望撫慰別人傷痕的小母親。
“或者有過吧!”他淡淡的説。
“為什麼她離開了你?”
“是我離開了她。”
“是嗎?”
“不錯,”他點點頭,把手裏已經燃燒起來的樹枝送進了火堆裏。
“為什麼?”她繼續問。
“因為我不想負她的責任,那是最混亂的時候,我自身難保,我不想拖一個包袱。我是屬於那種人──先從自身利益着想的人,不是個情人眼中的英雄。”
“你是説──自私。”
“對了,是自私。我就是個自私的人,一個追求現實生活,而不去夢想的人。”
她深思的搖搖頭。
“未見得吧!”她不同意的説:“沒有夢的人是悲劇角色,而你不是。”
“有夢的才有悲劇角色,”他接了下去,“因為必定面臨幻滅。”
“你不像個灰色和悲觀的人!”
“我並不是灰色和悲觀,我只是不願意要空虛的夢,我要具體的真實生活!”“而你卻經常逃避到山野裏來?這就是你的真實生活?”
他陡的跳了起來,臉色發紅而憤怒。
“你要什麼?你在幹什麼?”他憤憤的問。但是,接觸到她柔和而深沉的目光時,他的憤怒消失了。用手抹了抹臉,他看看火,又抬頭看了看滿天的繁星和那半規殘月,自嘲的笑了笑,心平氣和的説:“夜真是件危險而可怕的東西,它容易讓人抖落許多秘密。”望着她,他勸解什麼似的説:“他們都去睡了,你還在等什麼?去睡吧,再見!”
她笑笑,沒説什麼,轉過身子,她鑽進了屬於她、湘怡、和嘉齡的帳篷,甚至沒有向他説再見。
帳篷外面,火光與星光相映。紀遠坐在那兒,伸長了腿,深思的望着黑夜的叢林。
深夜兩點鐘,紀遠叫醒了三個山地人,把四管獵槍分別上好了子彈。然後,他鑽進帳篷,搖醒了熟睡中的杜嘉文和胡如葦。
“做什麼?”嘉文翻了一個身,在睡袋裏蜷縮着身子,睡意朦朧的問。
“起來!起來!”紀遠叫着:“該出發了!”
“出發到那裏去?”胡如葦呻吟的問。
“打獵呀!”
“我只要睡覺,什麼地方都不去!”嘉文再翻了個身,好像起牀是什麼痛苦無比的事情。
“你們這麼遠的跑到山上來是做什麼?別泄氣了好不好?起來!起來!看你們這副公子哥兒相,還打獵呢!”紀遠説着,抓住嘉文的兩個肩膀,給他一陣亂搖。又抓住胡如葦,如法炮製了一番。
嘉文從睡袋裏鑽了出來,懵懵懂懂的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嘴裏唧唧囔囔的詛咒。胡如葦比嘉文也好不了多少,閉着眼睛,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穿衣服。紀遠拋給他們一人一管手電筒。又用電筒在他們臉上分別照來照去,希望強烈的光線能把他們的睡魔趕走。他們兩人搖晃了半天,詛咒了半天,終於總算是從帳篷裏走出來了。迎着帳篷外清涼的空氣,和凜冽的夜風,兩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睡意也被這冷氣驅除了不少。
紀遠跟着跨出帳篷,剛一抬頭,不禁微微的吃了一驚。唐可欣服裝整齊的坐在火邊,正用一對清醒的大眼睛望着他們。
紀遠走了過去,問:“你起來做什麼?”
“和你們一起打獵去!”
“嘉齡呢?”胡如葦伸過頭來問。
“睡得太熟了,推都推不醒。”可欣説。
“你不要去!”紀遠的語氣裏帶着幾分命令的味道。“這樣黑而密的樹林,到處埋藏着看不見的危險,隨時都可能出問題,如果我們想打獵,勢必不能再照顧你,免得出危險起見,你還是留在這兒的好。”
可欣靜靜的望着紀遠。
“我不要你們照顧我,我會照顧自己,我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你會。”紀遠説,皺起了眉。“最起碼,你會讓我分心,使我不能全神貫注的打獵。”
可欣深思的看了看他們,順從的垂下了頭,撥弄着火説:“好吧!那我就坐在這裏等你們回來。”她又抬起眼簾,很快的掃了紀遠一眼:“你認為這山裏真有野獸嗎?”
“當然,”紀遠説:“我已經聞到了野獸的氣息。”他誇張的深呼吸了兩下。可欣不安的欠動着身子,注視着仍然帶着濃厚睡意的嘉文,牙齒輕輕的咬着嘴唇。“你在擔心什麼?”紀遠問。
“沒,沒什麼。”可欣低下頭,又很快的抬起來。“你們──還是小心些好。”
“怎麼!怕我們給野獸獵去?”紀遠笑着問,遞了一管獵槍給嘉文。一面轉向嘉文,帶點玩笑味道説:“你這管獵槍是單發的,如果一槍不中,野獸向你撲過來,用槍托子打它,別亂扣板機。”
“那麼,你還是給我一管連發的吧,保險一些。”嘉文説。
“不行,只有一管連發的,還是我拿着比較好。老實説,槍在你們手裏不過是做做樣子,拿什麼槍都一樣。”
嘉文和胡如葦分別拿了一管槍,剩下的一管交給了三個山地人。一行六個男性,都整裝待發,大家檢查了一番手電筒和槍彈,就向叢林中開步走去。嘉文回頭向可欣喊了一句:“可欣!等着讓我們打個大野豬來,你把火燒旺一點,好烤野豬肉吃!”
可欣抿着嘴角微笑,目送他們走開,望了望那深黝黝、黑暗暗的山林,忽然感到一陣模糊的恐懼。張開嘴,她忍不住的喊了一聲:“嘉文!要小心一點哦!”
“你放心!”説話的是紀遠,“我們這麼多人,你怕什麼?管保還你一個完整的未婚夫!”
他們笑着向前面進行,幾點電筒的燈光在黑暗的山坳裏閃爍搖晃,只一忽兒,就變得遙遠,渺小……而終於被那龐然、巨大、黑暗的深山莽林所吞噬了。
可欣獨自在火邊又坐了一會兒,火已經燒得很旺,用不着再加木柴。四周的寂寞對她壓倒性的捲了過來,她凝視着深山中那一幢又一幢的黑影,傾聽着山風的呼嘯,遠處有不知名的獸類的低嗥……她的背脊上冒起一陣涼意,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站起身來,她鑽進了嘉齡她們熟睡着的帳篷,並且在帳篷門口掛起一盞風燈,用以驅除孤獨和黑暗的恐怖。
紀遠等一行人投進密林之後,就自然而然的安靜和肅穆了起來。為了免得驚動野獸,紀遠把人分成了兩組,分頭向山林深處走去。紀遠和杜嘉文、胡如葦一組,三個山地人分了兩管槍,遙遙隨後。
山林黑而密,草深沒膝。大家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胡如葦的槍給了山胞,他就負責用電筒照路。事實上,他們並沒有按照“路”去走,而深入了叢林。
無路的莽林比想像中更難走,凹凸的巨石常形成無法翻越的阻礙。深密的雜草在許多時候都是天然的陷阱,底下可能藏着一個深坑或陡坡。隨處蔓生的藤蔓,以及原始莽林裏那些巨樹的樹根,都成為防不勝防的、絆腳而危險的東西。他們進行得很慢,不時停下來傾聽,深夜的山林裏林立着恐怖,野獸的氣息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加重了。
一陣輕微的響動,嗖嗖的從樹梢中掠過。他們驚覺的站住了步子,紀遠託着槍,仰視着樹梢,他的眼睛在暗夜裏亮晶晶的發着光,灼灼的搜索着那濃密而黑暗的枝葉。
“是什麼?”嘉文問,緊張的空氣使他不安,他還有些懷念火邊的帳篷和睡袋。
“噓!”紀遠輕噓了一聲,仍然用目光在樹與樹中間逡巡,四周十分寂靜,那輕微的響聲已經聽不到了。“可能是飛鼠,”
紀遠低聲説:“讓它跑掉了。最好在打獵的時候避免説話。”
他們繼續前進,夜在凝重的空氣中流逝,四周似乎充滿了動物的氣息,又似乎一無所有。紀遠在一株大樹下停了下來,靜靜的靠在樹上休息。
“怎麼不走了?”嘉文問。
“噓!低聲些。”紀遠説,仰頭看看那些樹叢,和遠方黑暗的、看不透的林木。“狩獵,狩獵,要獵也要狩。”
“這是訓練人耐心的玩意。”胡如葦滅掉了電筒,打量着黑影幢幢的四周。“我們大概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還一槍都沒放過呢!”
“打三天獵,一槍不放的情形還多着呢!野獸也是很警覺的東西,不會輕易來送死。山地人打獵,很少像我們這樣拿着槍來尋野獸,他們都在獸類必經的路上,設下陷阱或撞杆,那就比我們省力得多了。”紀遠説。
“我們為什麼不學他們那樣打獵呢?要這樣提着槍亂找亂撞?”嘉文又開了口。
“那是需要長時間的,是真正獵户的打獵方法,我們只是客串性質罷了,真要那樣打獵,要做十天半個月的計劃才行。”
“我聽到有鳥叫。”胡如葦説。
“是貓頭鷹,屬於黑夜的飛禽,北方人叫它夜貓子。”紀遠傾聽了一會兒。“不過,獵這種鳥類真沒味道。”
“總比什麼都獵不回去好些。”胡如葦説。
“噓!別講話!有東西了!”紀遠突然發出警告,頓時站正了身子,一把抓起了槍,全神貫注的凝視着黑夜。嘉文和胡如葦也跟着緊張了起來,嘉文握着槍,擺出姿勢,瞪視着密密層層的林木與深草。空氣滯重,時間停駐,而黑夜的山林依然故我的鋪展着。嘉文和胡如葦聽不出任何動靜。只有那隻貓頭鷹仍舊在單調的、反覆的啼喚,不知想啼醒什麼,也不知道想喚回什麼?但,紀遠所謂的東西絕不會是指的這隻貓頭鷹,聽它的啼聲,它起碼在一里路之外。
嘉文一瞬也不瞬的注視着前面的草叢。夜很深,而他的手心在沁着汗。“那東西”不知匿藏在何處,他咬着嘴唇,神經緊張的等着“它”突然出現。他的腦子裏,仍然謹記着紀遠告訴他的話,他的槍只有一顆子彈,如果一槍沒打中要害,野獸撲了過來,他就得用槍托及時應戰。他的嘴唇乾燥,喉頭枯澀。那東西不知道是什麼?花豹?犀牛?老虎?獅子?大象?野豬?……他費力的嚥了一口口水,眼睛瞪得發酸。頭頂上,有什麼東西撲動了一下,同時,“砰”然的聲槍響使他驚跳了足足有三尺高。一時間,他腦中懵懵懂懂,弄不清楚這一槍所自何來。但,一樣黑糊糊的東西從頭上的大樹上直落了下來,接着是紀遠勝利和嬉笑的聲音:“一隻飛鼠!”他拾起了那還有餘温的、毛茸茸的東西。
“它簡直是跑來送死嘛!這是台灣山區裏特產的玩意兒,有老鼠的身子,卻有着翅膀,能在黑夜裏飛行。”
“大概就是蝙蝠吧!”胡如葦説。
“你看過這麼大的蝙蝠?”紀遠把那東西往胡如葦手裏一送。“交給你,你負責拿着吧。飛鼠的肉也滿好吃的,皮還可以賣錢。”
胡如葦接過那軟綿綿的、帶毛的東西,提在手上並不重,那有着爪子和薄膜的軀體卻頗引起他本能的噁心感。
“打死我我也不吃這東西!”他喃喃的説,把它拿得遠遠的,生怕它的血會沾污了自己的衣服。
嘉文的神志恢復了,伸伸脖子,他又咽了一口口水,望着那隻飛鼠,不禁大大的失望起來。
“不過是隻飛鼠!”他説:“我還以為是一隻什麼了不起的猛獸呢!”
“能打到一隻飛鼠已經不錯了!”紀遠説:“你希望是什麼?大象?”
嘉文的臉微微發熱,暗中也為自己的過份緊張而失笑。他雖沒有“希望”是大象,也幾乎“以為”是大象了。
“別期望太高,”紀遠拍拍他的肩膀,有股老大哥的味道。
“不要弄錯了,這兒是卡保山,並不是非洲的蠻荒地區!”
這隻飛鼠使他們的興致提高了很多,總之,這一次的狩獵絕不會一無所獲了。拿到營地去也可以向可欣她們炫耀一番。重新檢查了一下槍彈,他們又繼續搜索着向前面走去。紀遠手中是一管可以連發七顆子彈的新型獵槍,零點二二的口徑,和普通步槍相同。也是紀遠慣用的一枝獵槍,據説紀遠為了這枝獵槍,曾經負債達半年之久。
那三個山地人已經不知跑到何處去了。紀遠這聲槍聲並沒有把山地人喚來,可見他們一定距離紀遠他們很遠了。在這黑夜的山林裏,彼此想保持聯繫和距離是很困難的。好在紀遠對黑夜和山林都不陌生,也不太需要山胞的協助。摸索着,他們向前面又繼續走了一個多小時,從樹林裏仰視天空,繁星已疏,曉月將沉,看樣子,這一夜不會再有什麼收穫了。
突然間,遠處的草叢裏,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深草簌簌的響了起來。同時,一串類似鷓鴣鳥的啼聲在草裏清脆的鳴喚。嘉文迅速的舉起了槍,正想管他三七二十一,也放一槍試試運氣,還沒來得及扣扳機,紀遠立即撲過來,壓下了槍管,用一對發亮的眼睛瞪着他。
“怎麼這樣魯莽!”紀遠責備的説:“難道是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這是他們!那幾個山胞,他們一定發現了什麼,在向我們打招呼。”
嘉文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種打招呼的方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訥訥的説。
“是人幹嘛不發人聲,要做出這種怪腔怪調?”
“發出人聲就把野獸嚇跑了。”紀遠説,也學着對方那樣叫了幾聲,然後向他們所在的地方跑去。嘉文和胡如葦跟在後面,雜草越走越深,他們顯然到了人跡罕至的地區了。紀遠走得很快,全然不管荊棘和樹枝的羈絆,可想而知,那些山地人一定發現了什麼,這使得紀遠興奮。
果然,前面的草叢裏,那三個山地人正蹲伏着,在察看地上的某些東西。紀遠走過去之後,他們立刻把他拉下來,指着地上的痕跡給他看。這是一片長滿雜草的凹地,草下的土地濕潤泥濘,石塊上也露着水漬,可能在雨後是個積雨的小水潭,而成為一些野獸跑來喝水的地方。現在,在泥濘的地上,可以看出一個新鮮的獸類的足跡,附近的草也有偃倒的現象。山胞們用獵刀撥開了草,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那野獸走過的痕跡,凡它經過的地方,草都或多或少的折斷及偃倒一些,成為一個明顯的標記。紀遠和山地人低低的交換了幾句話,就站直了身子,胡如葦緊張的問:“是什麼東西?野豬?”
“不,”紀遠搖搖頭:“可能是一隻鹿,或者是羌。我們追蹤吧!看情形,它經過這裏不過半小時的事,不會在太遠的地方,大家散開一些,儘量保持安靜,誰看到了它就放槍射擊,不過要瞄準一點,一槍不中就麻煩了。”
跟着那痕跡,他們小心翼翼的向前進行。紀遠託着槍,目光灼灼的投向了叢林,那神采奕奕的樣子,看來渾身的活力和精神都在發揮着最大的效用。前進了一段時間,一個山地人猛的停了下來,用山地話叫了一句什麼,同時,紀遠的槍迅速的瞄向了一棵大樹的後面。嘉文也舉起了槍,神經質的湊了過來,嚷着説:“在那兒?在那兒?讓我放這一槍!”
“你別擋着我!”紀遠喊,把他推開。頃刻間,一隻野獸從樹後面突然的跳了出來,顯然人聲已經驚動了它,使它領悟到危險就在面前,而急於想脱身逃走。紀遠立刻放了一槍,但是,由於嘉文那一混,耽誤了幾秒鐘,這一槍沒有中。那野獸更加驚惶,拔腿跳躍進了草叢,一個山地人再放了一槍,那東西嗥叫了一聲,奔跑到叢林裏去了。
“它已經負了傷,別放它逃走!”紀遠叫,又用山地話叫了一遍,就領先衝進了叢林。嘉文緊緊的跟在他的身後,握牢了槍,這種刺激而緊張的氣氛喚起了他的英雄氣概,他渴望能由自己放一槍,打中那玩意,回去好向可欣誇口。跟着紀遠,他奔跑得氣喘吁吁。可是,他們已經失去了那野獸的蹤跡。
“是一隻羌。”紀遠站住説:“一隻不小的羌,大家分開找,它不會跑得太遠,它的後腿已經被打中了。”
“我跟着你,”嘉文説:“你等會兒讓我也放一槍!”
“等會兒我把它打死了,你再去補一槍吧!”紀遠説,他心中對嘉文頗不滿意,打獵就怕有人夾在裏面瞎起鬨,剛才假如不是被嘉文鬧了一下,他一定可以打中那隻羌,絕不會讓它這樣跑掉。
“這邊有血跡!”胡如葦喊。
大家都跑了過去,果然有一灘血跡,大概那東西曾在這兒休息過。紀遠端着槍,循着血跡往前去,由於隨時可能放槍,他沒有關上槍的保險。嘉文仍然緊跟在他的身後。
天已經有些矇矇亮了。樹木都由一幢幢的黑影轉為朦朧的輪廓,又由朦朧的輪廓轉為清晰。樹隙中的天色變白了,電筒的光已不再必需,黑夜去了,曙色來了。他們停在一處濃密的草叢、藤蔓和樹林裏,紀遠看來困擾而不快。
“找不到血跡了。”他皺着眉説:“可能它已經逃進了洞裏。”
“帶着傷,它應該跑不了太遠,或者我們折回去再找一找。”胡如葦建議的説。
“羌是一種狡猾的動物,它一定匿藏起來了,”紀遠説:“那一槍只打中後腿,就動物來説,根本不算一回事,我看,找到它的希望並不很大。”
“不妨試試看!”嘉文興致勃勃的説:“我們再折回去找吧,我還沒有放過一槍呢!我希望──我也能小試一下身手。”
他們又折了回去,在羊齒植物和荊棘叢中搜索,那狡猾的動物毫無蹤跡,他們幾乎已經決定放棄了。忽然,胡如葦大聲的驚呼了一句:“在那兒!”
“那兒?那兒?”嘉文追着問。
胡如葦指着一棵闊葉植物,在那植物像芭蕉葉片般闊大的葉縫中,一個褐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正半掩半露。嘉文又迫不及待的舉起了槍,紀遠喊了聲:“別放!”“怎麼?”嘉文不解的仰起頭。
“不必浪費子彈!”紀遠説着,走過去,用槍桿挑起了那毛茸茸的東西,竟是一團金絲般的植物,附生在一塊朽木上面。“開槍打這東西,才是鬧笑話呢!山地人常把它們做成動物形狀出售,據説這茸毛可以止血。”紀遠拋下了那塊東西。
“走吧!不必找了,希望回到營地就有東西可以吃,我已經餓得頭髮昏了。”“我們可以烤飛鼠吃!”胡如葦舉起那隻飛鼠看了看,那長着薄膜的醜陋的玩意,用一對細小、光禿、沒有睫毛的眼珠瞪着他,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吃這東西?除非人都變成了獸類。
雖然不再抱着大希望去找尋那隻羌,但他們仍然小心翼翼的在叢林中走,同時四面搜尋。再走了一段,有一個山地人歡呼了一聲,他們都看到一片染血的羊齒植物,跟蹤着這個新發現的痕跡,他們又轉入了叢林深處。接着,紀遠站住了,用手對後面的人擺了擺,禁止他們前進。大家都停止步子,伸長了脖子看,那隻羌正停在一棵落葉松的前面,筋疲力竭,瞪着一對乏力的眼睛,狐疑的望着面前的敵人。紀遠舉起了槍,還沒有扣下扳機,身邊猛的響起一聲砰然槍響,那隻羌頓時應聲倒地。同時,嘉文狂歡的大叫大嚷起來:“我打中了它,是我打中了它!”
他向那隻倒地的羌奔去,手舞足蹈得像個天真的孩子。紀遠還託着槍,但已用不着放了,他把槍向後面一撤,槍的把手碰着了旁邊的大樹,意外的就在這一剎那間發生了,他聽到一聲槍響,看到火光從他的槍口冒出去,他立即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關上保險的槍,因把手和大樹間的撞擊力而走了火。他提着嗓子大叫:“嘉文!躲開!”
一切都遲了。
嘉文突然止了步,槍彈從他的背脊中射入,他愕然的回頭,搖晃,大約半秒鐘,就木頭一般的仆倒了下去。紀遠拋下了槍,奔跑過去,跪在地上凝視他。
他的眼睛張着,那張年輕的臉秀氣而蒼白,帶着幾分孩子氣。他的嘴唇蠕動着,輕輕的説:“告訴可欣,是我打到的!”
“嘉文!嘉文!”紀遠叫。
他的頭側向一邊,不再説話。黎明的曙光從樹隙中照進來,安詳的射在他年輕而漂亮的臉上。也射在那隻醜陋的、仰卧着的獵獲物上面。
在天亮以前,可欣好幾次鑽出帳篷,去把逐漸低弱下去的火燒旺。當她最後一次去加木柴時,天邊已經露出了濛濛一片的灰白色,她坐在火邊,沒有再回到帳篷裏去。用手抱住膝,她凝視着那龐大的、灰黑色的山林。火焰在跳動着,整個的山林樹木,彷彿都被火光染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顯出某種令人心悸的、震撼着人的靈魂的魔力。
她微側着頭,下意識的傾聽着什麼。山林中並不寂靜,風聲裏夾雜着獸類的低鳴,不知何處的瀑布聲,喧囂了一夜。隨着黎明的光臨,鳥類最初在曙色中驚醒,嘈雜的啼醒了夜。她伸長了腿,天亮了,那些打獵的人呢?深山裏沒有絲毫“人”的聲息。
她聽到帳幕掀動的聲音,回過頭去,湘怡正從帳篷裏鑽出來,披着一件舊外套,在晨風中不勝其瑟縮。
“噢,好冷!”
湘怡説着,走到火邊來,把凍僵了的手伸向熊熊的火,一面望了望可欣。
“你一直沒睡?”她問。
“在他們去打獵以前,睡過一會兒。”可欣説,不安的拾起一枝樹枝,丟進火裏去。
“還沒回來?”湘怡看看那在曙光中呈現着灰色的輪廓的山林。“也真有癮!這麼冷,又這麼黑,我不相信他們會獵到什麼野獸!”
可欣深深的看了湘怡一眼。
“你也一夜沒有睡嗎?”她不在意似的問:“我聽到你一直在翻來覆去。”
“我睡不着,”湘怡把外套拉緊,扣上胸前的扣子:“我有認牀的毛病,一換了環境就睡不着,何況,山裏各種聲音都有,吵得很。”
“我沒聽到過槍聲,你聽到了嗎?”可欣問。
“也沒有。”湘怡在火邊的石頭上坐下。“他們一定跑得很遠了,或者是根本沒放槍。”
“我有些心神不寧,”可欣站起來,走去找出鍋和米,準備煮稀飯。湘怡沒有動,望着可欣把鍋架在火上。“不知道為什麼,”可欣看着火説:“我覺得這次打獵有點……有點……有點講不出來的那種滋味,彷彿是──彆扭。”
“怎麼呢?”湘怡問:“你不是一直都很開心嗎?嘉文對你又那麼體貼!”
“嘉文?”可欣頓了頓,凝視着湘怡,突然説:“湘怡,你對紀遠的印象如何?”
“怎麼突然想起他?”湘怡心不在焉的説,注視着越來越清晰的山和樹木。“只是一個比較出色的男孩子而已,我不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之處。”
“是嗎?”可欣又拾起一根樹枝,在火裏胡亂的撥弄着,臉上有股焦躁和不耐的神情,“那麼,嘉文呢?”
湘怡迅速的掉過頭來看着可欣,她不知道可欣在不安些什麼,但她卻莫名其妙的心跳起來,大概是受了可欣的傳染,不安也悄悄的爬上了她的心頭,她感到自己的臉在微微的發熱了。
“嘉文比紀遠安詳寧靜,”她思索着説:“嘉文像一條小溪,紀遠是一條瀑布。我想,前者比較給人安定的感覺。”
“是嗎?”可欣臉上的焦灼和不耐更加深了,“但是,我總是不放心嘉文。”“不放心他什麼呢?”
“不放心他任何地方!總覺得他還處處都需要照顧和保護。”
“那是因為你愛他!”湘怡把鍋蓋打開,米湯已經潑了出來。“這是很自然的現象,你越愛他,就對他越牽腸掛肚,愛人之間,大概都是這樣的。”
“你認為這是正常的嗎?”可欣蹙起了眉,深思的望着向上奔竄的火苗。
“當然啦!”湘怡丟下了手裏燃着了的樹枝,站起身來説:“我不明白你在煩惱些什麼?你看來很不安似的。別擔心,嘉文對你是死心塌地的愛,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呢?”她走到堆食物的地方,拿起菜刀和香腸,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用故作輕快的語調説:“天已經大亮了,太陽都出來了,我猜他們一定馬上會回來,一個個餓得像三天沒吃飯似的,最好我們把早餐都弄好了,讓他們坐下來就可以吃!”
“湘怡,”可欣歪着頭打量了她一會兒。“你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將來誰娶了你是有福了。”
“是麼?”湘怡淡淡的笑了起來。“可惜你不是男人!”拿起水桶,她跑開了,到泉水旁邊去提水。
太陽穿出了雲層,絢爛而嫣紅,谷底的晨霧散開了,清晨的露珠在樹葉上閃爍,整個的山從黑夜中甦醒,美得像一幅畫。連那帳篷、營火、炊煙都失去了真實感,變成了畫的一部份。早餐已經都做好了,羅列在帳篷前面的空地上。火上燒着一壺滾開的水,等着衝牛奶,壺蓋在水蒸氣的衝擊中跳動,從隙縫裏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熱氣。
“這些人呢?怎麼還不回來?”可欣伸長了脖子,不耐的望着那條深入山中的小徑。
“要叫醒嘉齡嗎?”湘怡問:“到底她年紀最輕,睡得那麼熟,還鬧着也要打獵呢,睡成這樣子,假若夜裏有隻老虎來把她銜走了,她恐怕在老虎嘴裏還照睡不誤呢!”湘怡笑着説,竭力想讓可欣安定下來。
“他們來了!”可欣歡呼了一聲,就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向那條小徑飛奔着迎了過去。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剎那似的離別,竟使她這樣的緊張和神經質。
從山坡上滑下了一個人,這人是像猿猴一般攀住樹枝和葛藤翻越下來的,速度非常之快,頃刻間已經停在可欣的面前了。可欣定睛一看,是那三個山地人中間的一個,他的衣袖被荊棘劃破了,褲腳也破了,神色緊張而惶恐,站在可欣面前,他喘着氣嚷:“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
“什麼?”可欣愣了愣,望着那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的山地人。“你説什麼?”
“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
山地人重複的嚷着,指手劃腳的向身後的山林指着,看到可欣茫然不解的樣子,他急得跺了跺腳,就用手比成放槍的姿態,嘴裏“砰砰”的喊,又作倒地狀,比來比去,可欣仍然迷糊得厲害。可是,山地人驚惶的神情立即傳染給了她,她尖着喉嚨喊:“湘怡!你看他在説些什麼?”
湘怡在看到山地人的時候,就已經走過來了,望着那指手劃腳的山地人,她喃喃的、猜測的説:“一定他們打到什麼大野獸了!”
“他們在那兒?”可欣問山地人。
“糾棍巴杜斯!”山地人喊。又作倒地狀。
“百分之八十,真打到野豬了!大概太大了,背不回來!”
湘怡説。
“是要我們去幫忙嗎?”可欣狐疑的問。
“或者是。”
“我看不對,”可欣囁嚅着:“他的樣子並不像很得意很開心呀,別出了事!”
“絕對不會,”湘怡説,但她的語氣中卻絲毫沒有把握:“你太緊張了。”
“那麼,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可欣焦灼的喊。
“我們看看去!”湘怡説。
但是,不用她們再去看了,紀遠高大的身形出現在山頭上。他並不是一個人,他肩膀上還扛着一件什麼東西,越過了石塊,滑下了山坡,翻過了泉水的小山溝,他連滑帶跌的走了下來。那厚重的爬山鞋上全是重重的泥土,渾身污泥,髒得像礦坑中爬出來的工人。在他身後,其他兩個山地人和胡如葦沉默的跟了下來,胡如葦一隻手提着只飛鼠,另一隻手握着一個醜陋的、淌着血的野羌。
“嘉文!”可欣喊,臉色倏的變成慘白,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紀遠停在可欣面前,默默的站了大約三秒鐘,他的額上全是汗珠,手臂上佈滿了荊棘刺破的傷口,衣服撕破了,頭髮零亂而面色蒼白。站在那兒,他一語不發,只用一對內疚的、求恕的眼光,呆呆的望着可欣。
“獵槍走火。”他喃喃的説:“他打中了那隻羌。”他有些語無倫次,自己也不清楚在説什麼。
可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唇顫抖着,身不由己的,她抓住了身邊的一棵小樹,用來支持自己的體重。接着,她就由頭至腳,渾身都發起抖來。
“他……他死了嗎?”
可欣聽到一個聲音在問,她以為是自己的聲音,但,那是湘怡。
“不,他受了傷。”
“把他放到火邊去,可欣,你去把高粱酒找出來,我去拿急救包!”湘怡迅速的喊,立刻轉身對帳篷方向跑了過去。
紀遠把嘉文放在火邊的草地上,可欣跪在她的身邊,她的顫慄始終沒有停止,抓起了嘉文的手,她茫然的瞪視着他那張蒼白而漂亮的臉,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似乎陷入一種催眠似的昏迷裏。她聽到一聲驚呼,接着,嘉齡閃電似的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嘉文的肩膀,尖聲的喊着:“哥哥!你怎麼了?哥哥!你怎麼了?”抬起頭來,她把淚痕遍佈的臉逼向了紀遠,哭着大嚷:“紀遠!你把我哥哥怎麼了?你為什麼不保護他?你明知他不會打獵!他從沒有打過這種鬼獵!紀遠!你這個混蛋!你還我哥哥!還我哥哥!”
嘉齡的大哭大嚷把可欣從沉思的狀態裏喚醒了,她迅速的恢復了思想和神智。躺在地上的嘉文是沒有知覺的,槍彈從他的背脊裏射進去,血流了很多,毛衣和夾克的背部被血染透了一大片。她把嘉文的身子側過去,胡如葦已經捧了睡袋和棉被來,墊在嘉文的身子底下。嘉齡還在哭,可欣喊:“嘉齡!你把火燒旺一點,我要脱掉他的衣服!”
嘉齡止了哭,伸過頭來,怯怯的説:“他會死嗎?可欣?”
“不會!”可欣説,咬了咬嘴唇。“他太年輕了!生命不是這樣容易結束的。”
湘怡拿了紗布藥棉和藥品跑來,跪在嘉文身邊,她幫可欣脱去了嘉文的上衣,用睡袋蓋在他身上,以免受涼。傷口附近是灼焦的,血還在繼續流出來。湘怡呻吟了一聲,閉閉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提起精神説:“誰去弄一點乾淨的水來?”
紀遠提了水過來,湘怡用水拭去了傷口附近的血,又用雙氧水略事消毒,就撒上止血藥粉和消炎粉。紀遠扶着嘉文的身子,讓湘怡和可欣把嘉文的傷口包紮起來。一切弄好了,再給他穿好衣服,湘怡站起身來,用手扶着頭,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説:“我們要馬上把他送到醫院去!”
説完,她突然失去了力量,雙腿一軟,就對草地上栽倒了過去。可欣驚呼了一聲,抱住她的頭,嘉齡也喊:“湘怡!湘怡姐!你怎麼了?”
湘怡立即恢復了,睜開眼睛,她虛弱的笑笑,臉色似乎比嘉文還蒼白。
“沒什麼,”她乏力的説:“我只是──向來不能看到大量的血。血會使我頭暈。”站起身來,她搖了搖頭。“現在已經沒什麼了,我們趕快吃一點東西下山吧。”
“我什麼都吃不下。”可欣説。
“你應該吃,否則沒有力氣走路。”
三個山地人已經把帳篷拔了。紀遠始終一語不發,只忙碌的幫着山地人整理東西,匆促的裝好背袋。又用帳篷墊底的帆布和營棍,做成了一個臨時的擔架。他埋着頭工作,對於周遭的情形,都不理不睬。一切在驚人的速度下弄妥當了,他走到嘉文身邊,和一個山地人説了幾句話,就把嘉文抬到擔架上面。背上背袋,他又和那個山地人抬起了擔架,回過頭,他不知對誰交代了一聲:“我們先走,我要爭取時間,儘快把他送進醫院。”
可欣趕過去,手裏端着一杯牛奶。
“你什麼都沒吃。”她低低的説。
紀遠看了她一眼,接過那杯牛奶,一仰而盡,可欣又遞上幾片面包,他搖搖頭,輕輕的説:“我很抱歉,可欣。”
可欣含着淚搖了一下頭,説:“我要跟你們一起走!”
“大家都一起走吧!”胡如葦説,用水熄滅了那堆火,這是這次打獵最後所餘下的東西了,一堆燒焦的木柴和灰燼。紀遠和山地人抬着擔架領先走了。可欣、嘉齡、山地人、胡如葦等隨後。沒有人唱歌,沒有人歡笑,大家都沉默而迅速的向前進行。走了幾步,可欣下意識的回頭張望了一下,那堆火還剩着一縷輕煙,嫋嫋的升騰着。只一忽兒,那嫋嫋的輕煙也消散了。她的眼眶發熱,淚湧了上來,把手輕輕的按在嘉文的胸前,注視着那張年輕的、帶着幾分孩子氣的臉龐,她覺得喉頭哽塞着。他會好轉,她知道。一顆獵槍的子彈不足以要他的命,他一定會復元,她知道。但,在這次打獵裏,她似乎失去了很多東西,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她只能確定一點,那就是: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打獵以前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