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遠一連串的報了下去,杜嘉文瞪大了眼睛,以為紀遠在開玩笑。但,紀遠一臉的正經,似乎又不像是開玩笑。終於,杜嘉文忍不住的打斷了他:“你在幹什麼?別弄錯了,我們只是上山去打獵,又不是移民到那兒,也不是去開飯館,怎麼油鹽醬醋都得帶?還要什麼針線?”
“你不懂,我才報了一個頭呢!油鹽醬醋不帶,你上山吃什麼?物質文明早已把我們的嘴巴訓練得高貴了。針線更是必需品,假如荊棘和樹枝把小姐們的褲子刮破了,你説怎麼辦?”
“缺德!你!”杜嘉文叫。
“不是缺德,這是很可能的事情,所以針線必須帶着,有備無患。”
“好吧,好吧,還有什麼?”
“還有嗎?”紀遠説:“消炎藥膏、膠布、繃帶、感冒特效藥,止痛藥、止血藥粉、八卦丹……”
“天哪,”杜嘉文嘆了口氣:“剛剛開飯館,現在又要開醫院了!”
“萬一有人受傷了呢?”紀遠説:“如果是我上山,我才不帶這些呢,你弄上一羣小姐,還是多準備點吧!最好你拿支筆記下來,免得等會兒忘記。”
杜嘉文真的掏出鋼筆和記事冊,紀遠又報了下去:“小刀、繩子、筷子、飯碗、罐頭、開罐器,每人自己要帶的毛衣、外套、毛線襪、梳洗用具、要穿長褲和力士鞋、手套……”
“喂,有完沒有?”杜嘉文越聽越可怕了。
“還沒完呢!還有牛肉乾、瓜子、花生、酸梅、口香糖、五香豆腐乾、奶粉、咖啡……”
“這是幹什麼?”
“增加情趣呀!”紀遠笑着説:“告訴你,嘉文,不玩則已,要玩一定要盡興,你想,到了晚上,我們在水邊紮上帳篷,帳篷前燒上一堆營火,煮上一壺咖啡,吃點瓜子、牛肉乾,談談唱唱,這才夠味嘛!”
“好吧!有你的!”嘉文説:“這總全了吧!”
“什麼?主要的東西都沒説呢!鍋、壺、鍋鏟、湯匙、獵槍、子彈、口琴、電晶體收音機、香煙、電筒、蠟燭或風燈……”
“哦呀,我的天!”杜嘉文叫。
“怎麼,害怕了?害怕就別去,要去就得帶這麼多,少一樣都不行!”
“不,不是害怕!”杜嘉文急忙申辯:“只是這麼多東西,怎麼弄上山去呢?”
“背呀!”紀遠説:“我去準備幾個大背袋,一人背一個,獵槍、子彈、睡袋、帳篷這些我去借,其他的東西你去準備,吃的東西當然越多越好,爬山之後都是胃口大開的!衣服得多帶,山上其冷無比……”
“我看,”杜嘉文愁眉苦臉的説:“小姐們能把自己背上山就不錯了,你再叫她們背東西,她們不連人帶東西都滾到山溝裏去才怪!”
紀遠嘴角上那個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來,靠在窗台上,他一面播弄着手裏的音樂匣,一面用一種近乎欣賞的眼光,望着杜嘉文那副傷腦筋的樣子。
“還有一個辦法,”他慢吞吞的説:“假如你們要玩得貴族化一點,自己不想背東西的話,我們可以花點錢,僱幾個山胞背東西,他們還可以做我們的嚮導,幫我們開路!”
“對呀!”杜嘉文跳了起來:“可以僱山胞,這不就解決了!你不早説!那麼,多帶點東西也沒關係了!好吧,我們就這樣決定,元旦一清早出發,你去借你那一份,我準備我的。”
“就這樣吧!”紀遠點點頭。“你還得借一輛車子,把人和東西帶到烏來,才能僱山胞。”
“車子!”杜嘉文説:“那沒問題!充其量去租一輛旅行車!”
“金錢萬能!”紀遠輕聲説,微笑着把音樂匣放回茶几上。
“你説什麼?”杜嘉文沒聽清楚。
“沒什麼,”紀遠説:“你吃過早飯沒有?沒吃的話和我一起吃,我的伙食是包給房東老太太的,不過多你這一餐也沒關係。”
“我吃過了,你去吃飯吧,我也要走了。你的房東老太太好像對你挺好的!”“就有一點不好,”紀遠笑着説:“常常要強迫的幫我整理房間,還有一點也不好,每次有女孩子來找我的時候,她就要在背後品頭論足,討論別人是不是個賢妻良母型,能不能娶來做太太。”
杜嘉文笑了。站起身來説:“好了,我就和你講定了,元旦一早出發。我現在還要到湘怡那兒去一下,幫可欣送封信去。”他走到玄關去穿鞋子,又站定了説:“喂,紀遠,你覺得湘怡那個女孩子怎麼樣?”
“還不錯嘛,白白淨淨的。幹什麼?”
“介紹給你呀!”
紀遠大笑,説:“算了吧,你還不如把妹妹介紹給我呢!”
“嘉齡?”杜嘉文驚奇的説:“你真喜歡她?”
紀遠又笑了,拍拍杜嘉文的肩膀説:“別開玩笑了,嘉文,難道你還不瞭解我?我從不對女孩子認真的。”
杜嘉文望着紀遠,搖了搖頭。
“你實在是個怪人,紀遠。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永遠不動心。”
“動心?”紀遠聳了聳肩:“我想我是經常在動心的。”
“我所説的是真正的傾心,一種驚心動魄的戀愛,使你能放棄一切的那種戀愛……”
“像小説裏常寫的,一種置生死於不顧的那種戀愛!”紀遠接下去説。
“對了!”
“或者,會有那麼一天,”紀遠似笑非笑的説:“但是,對象會是誰呢?”
對象會是誰呢?真的,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杜嘉文望着紀遠那張滿不在乎的臉,暗中又搖了搖頭。這個人!你永遠無法解釋也無法看透他,甚至你無法斷定他是個多情的人抑或鐵石心腸的人。“或者,會有那麼一天!”不過,誰能征服這個人?
跨出了房門,他回過頭來,對站在門口的紀遠揮了揮手。
紀遠挺立在那兒,高大的身形,像一尊堅固的鐵塔。
杜嘉文開始向湘怡的家裏走去。
這兒是××處的員工宿舍,一個低窪而潮濕的地區,用竹籬笆圍成個大雜院,裏面是幢零亂的日式建築,擠着二、三十户人家。走廊七彎八拐,每户人家用紙門隔着,孩子們常把紙門打穿,於是這家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家。湘怡每當有客人來看她的時候,總會覺得由衷的不安,讓客人穿過泥濘的院子,又要在別人家門口七繞八繞的繞到她住的地方,每家的主婦和孩子們都好奇的盯着看,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居所,又得容忍她嫂嫂的盤詰和注視。因此,當杜嘉文告辭之後,她不由自主的長長的透了口氣。
打開可欣給她的信,不過是問她怎麼一天沒上學,叮囑她一定要參加他們的打獵大計畫,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不參加”。放下信,她不禁發起呆來。上大學已經被嫂嫂冷嘲熱諷夠了,又要去打獵,嫂嫂更不知道要怎麼説呢!縮在那間四席半大的小房間裏,坐在牀沿上,她用手託着腮,愣愣的望著書桌上的一盞小枱燈。紙門嘩的被拉開了,嫂嫂李氏抱着最小的侄兒小寶站在門口,對她上上下下的望着,她慌忙把託着腮的手放下來,坐正了身子,訕訕的笑笑,説:“嫂嫂,有事嗎?”
“沒有事不能看看你,是嗎?”李氏歪着頭問,拍着孩子的背脊。“剛剛來看你的那個男孩子是你的同學嗎?”
“不,那是台大的。”她喃喃的説。
“哦,台大,”李氏鋭利的盯着她:“台大的學生都是有錢人家的,這個看起來也不錯呀!上次耶誕節也是他送你回來的,你們很要好了吧?”
湘怡猛的漲紅了臉,急急的説:“不是的,你別亂猜,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同學的男朋友!”
“哎喲,”李氏抿着嘴角,要笑不笑的説:“這又有什麼可害羞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了男朋友總是件喜事呀!你哥哥還為你瞎操什麼心,我早就知道你是會自己找人家的,大學生嘛,男男女女在一起,又有什麼時髦的舞會呀,旅行呀,這個那個的,還不是──”“嫂嫂!”湘怡的臉更紅了。“我跟你説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嘛,人家已經快訂婚了!”
“他家裏是做什麼的?”李氏自顧自的問。
“誰知道。”湘怡懊惱的説。
“你連人家家裏做什麼的都不知道!虧你還和她交朋友呢!”
“我説了,他不是我的朋友嘛!”
“不是你的朋友,來看你幹什麼?耶誕節還巴巴的送你回家?湘怡,你什麼事瞞得住我的?只可惜你哥哥為你白操了心!哼!”她拍着孩子,一面走開,一面嘮叨:“人家喜歡的是小白臉嘛,誰肯顧及你做哥哥的人的面子!”
湘怡目送嫂嫂的身子消失,重重的嘆了口氣,把房門拉上,重新坐在牀沿上。剛剛坐定,李氏的聲音就又傳了過來:“那麼快的關門幹嘛?誰會吃掉你?擺小姐架子給誰看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別人就是生來的老媽子命!”
湘怡跳下了牀,慌忙把紙門拉開,走到外間屋裏,對敞着胸脯飽孩子吃奶的李氏笑着説:“對不起,嫂嫂,我不是有意的,紙門關着比較暖和些而已。今天我沒課,幫你去菜場買菜吧!”
“算了,算了,不敢勞動大小姐。”李氏説,斜睨着湘怡,又抿着嘴角笑。“難怪人家大學生要追呢,倒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嫂嫂!”湘怡皺着眉叫。
“好吧,湘怡,我問你,”李氏説:“上次你哥哥請到家裏來吃飯的張科長,你倒是中意呢?還是不中意?”
湘怡大吃一驚,倏的抬起頭來,什麼?張科長?那個早已禿了頂,眼睛像貓頭鷹一樣的男人?難道哥哥嫂嫂竟想把她介紹給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想得出來的?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氏那張瘦瘦長長的臉,驚愕得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怎麼?湘怡?你別以為他年紀大,不過只是三十出頭而已,人長得老相一點,家裏只有個五歲的小男孩,給人做填房也沒什麼要緊,現在都不講究這些規矩,年紀大些有大些的好處……”
“嫂嫂!”湘怡懇求的喊:“談這些不太早了嗎?我還在讀書。”
“讀書?讀了書幹什麼?還不是管家帶孩子!人家是科長,又有點積蓄,你不會吃虧的,別貪着年輕的小白臉……”
“嫂嫂!”湘怡難堪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請不要談這些好不好?”
“哼!不要談!”李氏氣沖沖的説:“看不上別人是嗎?早就知道幫你操心是沒用的!大學生嘛!生來就比別人尊貴!”
站起身來,她把孩子往牀上一放。提起了屋角的菜籃。湘怡怯生生的説:“我幫你去買吧!”
“不敢!謝謝大小姐!盆子裏還泡着被單呢!我可沒時間跟你耗着,還是我去買吧!你在家享小姐福!”
湘怡望着李氏走了出去,不禁又長長的嘆口氣。把小侄兒抱起來,放在小推車裏。她走進廚房,開始一聲不響的去洗那牀大被單。李氏永遠是用這種態度和語氣來“分派”她工作。被單在盆子裏攪起了許許多多的肥皂泡泡,她凝視着那些肥皂泡,每個泡泡中都包着她的夢。她把頭垂了下來,眼睛裏蓄滿了淚。
“人,不知道為什麼而活着?”
她喃喃的自語。為了那些夢嗎?望着那一個個在破滅的肥皂泡,每個泡泡中出現了一張相同的臉,她咬住嘴唇,陷入深深的沉思裏。
難得的好晴天,太陽烘熱了每個人的身心。
紀遠揹着一個大背袋,和三個僱來的山地青年走在前面。
唐可欣、鄭湘怡隨後,杜嘉文、嘉齡兄妹再隨後,胡如葦走在最後面。三位女孩子都沒有背東西,杜嘉文和胡如葦則象徵性的背了兩個小背袋,裏面只有一牀睡袋和自己的衣物。一行九個人,走成了一條直線,因為山路十分狹窄,不容兩個人並行。
離開了信賢村,沿着一條崎嶇的小徑,他們進入了山林之中。路雖然很陡峻,但並不難走。曲曲折折,上坡下坡的繞了半天,始終沒有碰到什麼大的困難和險阻。嘉齡愉快的仰頭看了看天,陽光閃耀得她睜不開眼睛。吐出一口長氣,她説:“哥哥就會嚇唬人,講得多麼危險和難走,也不過如此!”
紀遠從前面回過頭來,笑着説:“別講得太早,我們還沒有開始上山呢!”
“沒開始上山?”湘怡驚異的説:“那我們現在在那兒?”
“在平地。”紀遠説。“再走半小時,過了河才開始上山。”
“哦!”可欣哦了一聲,望着紀遠,後者只穿着件花格子的長袖襯衫,一條牛仔褲,腳下卻是雙笨重無比的爬山鞋。那又大又重的揹包馱在他的背上,和他那身裝束似乎調諧無比。
“我已經熱起來了,”她説,脱下了一件毛衣,搭在手臂上。
“是誰説要穿得多的?”
“沒叫你們穿得多,只叫你們帶得多。”紀遠説。“爬山的時候會熱,休息下來就會冷了。”
三個山地青年也都只穿着單衣,胸前的扣子敞開着,露出多毛而結實的胸脯。腰上都用繩子綁着一把大的鐵刀,走起路來,刀面迎着太陽光閃亮。他們揹着沉重的揹包,每人還扛着把獵槍,但,步伐卻快速而矯捷,充滿了一種原始的野性。湘怡望望那明晃晃的鐵刀,笑着對可欣低低的説:“你覺不覺得他們的鐵刀怪可怕的?假如走到半路上,他們野性發了,回過頭來給我們一人一刀怎麼辦?”
走在前面的紀遠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回過頭,他低聲説:“別把人家當野人看,管保不會把你們煮了吃掉。”
“他們的刀是幹什麼的?”可欣問。
“開路呀!如果碰到藤葛和深草的時候就要派用場了!還有,假如我們打到了野豬的話,還可以馬上用刀宰了來吃!他們山地人最喜歡喝野豬血。”
“喝野豬血?”湘怡打了個冷顫,“怎麼個喝法?”
“用手捧了喝呀!”
“什麼?別説了!可怕兮兮的!”湘怡縮着頭説,好像喝野豬血的一幕已經在眼前了似的,紀遠大笑了起來。
“喂喂!”走在後面的嘉齡嚷着説:“你們在談什麼?講得那麼有聲有色的?也講給我聽聽!哥哥,讓我,我要走到前面去!”
“別鬧,嘉齡,你擠什麼嘛!”嘉文叫,差點被嘉齡擠得摔倒,嘉齡已經竄到前面去了。後面的胡如葦喊着説:“嘉齡!別跑到前面去,你們三個女孩子走在一塊兒容易出毛病,沒人保護你!”
“沒人保護我?”嘉齡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你就保護得了我呀?別讓人笑掉大牙!你保護你背上的揹包吧!”説着,她又越過了可欣和湘怡,一直走到紀遠的身邊,用手拉拉紀遠的袖子,説:“你們在談什麼?”
“談他們!”紀遠用嘴對那三個山地人呶了呶。“談他們的習慣。”
“他們有什麼習慣?”
“烤人肉吃!”紀遠開玩笑的説。
“哼!”嘉齡聳聳鼻子:“騙鬼!”
三個山地人對於身後那羣來自文明世界的少爺小姐似乎也頗感興趣,不時回頭來張望一兩眼。但是,對於因他們而引起的談笑,他們卻渾如未覺。只彼此愉快的用山地話交談着,時時爆發出一陣笑聲。紀遠微笑不語,好一會兒,才對身邊的唐可欣説:“你猜他們在談什麼?”
“談什麼?”可欣問。
“他們説,居然有我們這樣的大傻瓜,花錢僱了人背東西到山上去打獵,就是獵到了什麼野豬獐子,價值恐怕還抵不了旅費和食品,何況還可能什麼都獵不到。”
“哈,這才有趣呢!”可欣説:“大概他們對我們的好奇,和我們對他們的好奇也不相上下!”她看看紀遠:“你懂山地話?”
“懂一點。”紀遠説,笑得更有趣了。“他們在計劃,賺了我們這筆錢之後,要結伴到台北去玩一趟呢!”
“不同的人生!”杜嘉文感嘆着。
“不同的什麼?”胡如葦沒聽清楚,大聲的問。
“你別多管閒事吧!胡如葦!”嘉齡喊,突然大發現似的叫了起來:“胡如葦!我發現了,你的名字的發音和你的人一樣,胡如葦,標準的糊塗鬼!”
大家都大笑了起來,胡如葦仍然沒聽清楚嘉齡在嚷些什麼,聽到大家笑成一團,他在後面伸長了脖子,傻里傻氣的追問個不停:“笑什麼?説什麼?説給我聽聽,讓我也笑笑嘛!”
大家更加笑彎了腰,笑得前面三個山地人都駐足而視,奇怪着這些城裏人是不是得了神經病。好不容易,笑停了,大家繼續走着。山地人中的一個拉開喉嚨唱起一支歌來,立即,另外兩個也加入了合唱,調子單純而悦耳,歌詞倒有些像喇嘛經,不知其所云。
“烏希巴那喲──烏希巴那喲!多卡達播哦嗨揚!……”
“喂,紀遠!”嘉齡喊:“他們在唱什麼?”
“一支山地歌,”紀遠説:“意思是要大家一起來跳舞!”他笑着傾聽那些山地人愉快的歌聲,頓時間,也感染了那份歡樂氣息,張開了嘴,他也大聲的加入了山地人的合唱:“哦蘇巴那拉安多卡──達播卡達播──尼那魯嘛!”
山地人顯然沒料到這個平地人也會唱他們的歌,回過頭來,他們拍着紀遠的肩膀,唱得更有勁了。那一張張黑褐色的、多稜角的臉上,佈滿了單純的熱情。紀遠卷在他們的中間,又唱又叫,儼然是他們中的一分子。唐可欣放慢了腳步,走到嘉文的身邊,低聲的説:“我知道你為什麼特別欣賞紀遠了!”
“為什麼?”嘉文問。
“他是那種人,無論在什麼場合裏,都會在無意間變成主角的那種人。”
杜嘉文望着紀遠的背影,真的,他就是那種人,你在他身邊,你就得受他的影響。
路,逐漸的變得難走了,下了一個陡坡之後,忽然水聲大作,而眼前陡的一亮。大家放眼看去,一座瀑布正倒掛下來,激流奔瀉着,巨石在激流中嵯峨聳立,瀑布高而陡,水聲如萬馬奔騰。在激流中的一塊巨石上,有一根樹木搖搖欲墜的架在上面。大家都站定了,嘉齡仰望着瀑布,高興的喊:“多美哦!這麼高,這麼偉大!烏來那個瀑布比起這個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紅葉!”可欣大叫了起來:“看!滿山都是紅葉,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到紅葉了!”她仰視着峭壁,那上面正有一株紅葉斜伸出一枝來,嫣紅的葉子映着雪白的瀑布,在太陽光下閃爍。“哦!”她讚歎着:“我不惜任何代價,去換這枝紅葉!”
紀遠深深的望了可欣一眼,後者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切盼使他心動,那枝紅葉在她眼中彷彿是無價之寶。他衡量了一下峭壁的高度,要想採到這枝紅葉是不可能的。退後了幾步,他從肩上取下獵槍,瞄準了一根細弱的枝子,放了一槍。
立即,一枝紅葉應聲而下,冉冉的飄墜在岩石上。紀遠走過去拾了起來,拿到可欣的面前,微笑的説:“並不需要花太大的代價,不過是一顆子彈而已。”
可欣接過紅葉,那是小小的一枝,一共只有五片葉子,卻長得疏密有致,楚楚可人。她握緊了紅葉,閃亮的眼睛裏有着驚愕和欣喜,喃喃的説:“無論如何,我謝謝你。”
杜嘉文看了看紀遠。他驚奇於他的機智。那幾個山地人卻面面相覷,用獵槍打紅葉,這是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打獵”。搖搖頭,他們繼續了行程。城裏人!有的是無法解釋的古怪行為!還是少管為妙。
“嗨!”胡如葦驚訝的大喊:“你們看!那幾個山地人在幹什麼?”
大家看過去,那三個山地人正一個個小心翼翼的跨上了水面架着的樹木,慢慢的走過去。到了對面的石塊上,那石塊都尖峭而滑不留足,他們卻攀着石塊,像猿猴一般從激流上躍過,也不知怎麼就到了河的對面。紀遠微笑着説:“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他們在過橋,我們也要這樣走過去。”
“什,什,什麼?”胡如葦一急就會口吃:“這,這,這叫橋?”
“不叫橋叫什麼?”紀遠説:“這是行程中的第一站,過了橋我們才算是進入情況,開始爬山。來!走吧!誰先過去?”
“喂,紀遠,”杜嘉文説:“我們出錢給山地人,要他們給我們帶‘路’的,他們怎麼不找有路的地方走呢?這怎麼可能過去?”
“路?”紀遠笑了:“這就是‘路’呀!上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假若連這個橋都過不去,還想打什麼獵?”
“天哪,”湘怡注視着那根浮架着的橫木,和橫木下濤濤滾滾的流水,顫慄的説:“説實話,我不相信我能走過去,如果掉到水裏,一定會被激流沖走。”
“好吧,我打頭陣,”紀遠説:“你看,山胞已經來接應你們了。”
真的,三個山地人把揹包卸了下來,放在地上,他們又走回頭來接應後面的人。紀遠走上石塊,一隻腳跨在橫木上,伸手拉住身後的可欣,低聲説:“把膽量放大一點,你如果走不過去,她們兩個更走不過去了!”
可欣緊緊的扶住紀遠的手,那隻手強而有力,她感到微微一震,彷彿有無數生命的源泉正從他的手裏注入自己的體內。他緊緊盯着她,眼睛裏有着鼓勵和堅定。她咬咬牙,踩上了橫木,紀遠的手扶着她,把她送上了木條,然後站着目送她走過去。她顫巍巍的移着步子,這不到兩碼的路程好像有幾百哩一樣漫長,好不容易,她碰到了對面山地人伸給她的手,同時,聽到身後紀遠輕鬆的聲音:“你看,沒什麼吧,看起來危險,走起來還不是和平地差不多!”
她站到對面的岸上,雙腿還不住的發着抖。回過頭來,她看到嘉齡也被送上了橫木,才走了兩步,她就站在橫木上哇哇大叫:“不行了!我一步都不能走了!這木頭好像在我腳底下跳舞!”
“走過去!”紀遠在喊:“再走兩步就行了!只要兩步!”
嘉齡咬着嘴唇,搖搖晃晃的向前面衝過去,她顯然是橫了心,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走得驚險之至,簡直像在橫木上表演華爾滋,看得可欣心驚膽戰,但她終於也走了過來。站到岸上之後,她瞪視着可欣,愣愣的説:“我是怎麼樣過來的?可欣?”
“走過來的呀!”可欣説。
“真的嗎?”她大大的高興起來,昂着頭,她説:“我告訴自己,我正表演走鋼絲,有幾千萬個人看着呢,不能出醜,就走過來了!看樣子真正走鋼絲也不過如此呢!”
紀遠握住了湘怡的手。
“輪到你了,”他説,帶着個温暖而鼓勵的笑。“眼睛望着木頭,不要看水。”
但是,湘怡望着的卻是水,那清澈而透明的水,可以一眼看到水底的石塊。水流迅速的奔瀉着,激起了無數的洄漩和白色的泡沫。那麼多小水泡,掙扎着,破滅着……她想起家裏的洗衣盆,許許多多的肥皂泡,每個泡泡裏都有她的夢……站在那兒,她看呆了。
“怎麼?”紀遠説:“真不敢走?”
“哦,不。”她輕輕説,自己也不知道在説些什麼。水花攪亂了她的思想,神思是朦朧而恍惚的。在一種半機械的情況下,她跨上了木頭,迷迷糊糊的往前面走,有幾隻手接住了她,她落在石塊上,又穩穩的站在岸上了。
“噢,湘怡,”可欣抓住她的手,搖撼着説:“你簡直勇敢得超過我的想像!你走得那麼穩,比我強多了,我心裏怕得要命,只能用意志力克服恐懼,我一直認為意志力是可以克服一切的。你怎麼能走得那樣好?”
“我?”湘怡苦笑了笑,神思依然有些迷糊。“我自己也不知道!”
“哎!糟糕!”嘉齡發出一聲尖叫:“胡如葦摔下去了!”
隨着嘉齡這聲尖叫,是胡如葦的一聲大喊,他大概是剛跨上木頭就滑了下去,一隻腳已經落入了水裏,紀遠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猛然一提,他又被拉了上去,用手撐住木頭,他順勢坐在那條橫木上,濕淋淋的腳掛在那兒淌着水。紀遠望着他,透了口氣:“你在表演什麼?別丟人了!三位小姐都走過去了,只有你出毛病,還不趕快站起來走過去呢!快一些!節省時間!”
胡如葦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過了那獨木橋。嘉齡用手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指着胡如葦,她邊笑邊説:“真精彩哦!糊塗鬼!紀遠真不該拉你,變成了落湯雞才好玩呢!虧你還想保護別人呢!”
胡如葦恨得咬牙瞪眼,拉了拉肩膀上的揹包,他點點頭説:“別得意,等你摔了跤,看我來拍手!”
“你以為我也像你一樣沒用呀!”嘉齡叫,笑得更加開心了。
大家都走了過來,三個山胞又背上了他們的背袋。紀遠站在人羣中間,重重的拍了兩下手,説:“注意了!現在開始,路不會很好走了,大家都小心一點,不出問題就沒什麼,真要出了問題可就麻煩了,別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現在,三個山地人分開,一個走前面帶路,一個在你們中間照顧你們,還有一個殿後保護。”
有個山地人拿了一根草繩,對嘉齡走了過去,用草繩比劃着,嘴裏咿咿啊啊的,嘉齡一疊連的退後,一面大叫大嚷:“紀遠!你看這山地人要來綁我!”
紀遠走過來,笑了。
“他要你把這繩子綁在鞋子上,這樣可以增加摩擦力,爬山的時候不至於滑倒,山路如果潮濕的話,會很滑的。我看你們三位小姐,每人都綁一綁吧!”
三位女性都把腳上綁了繩子,山地人又用刀子分別削了三根木棍遞給她們。湘怡低聲的説:“我現在覺得這些山地人不那麼可怕了,好像比平地人還懂禮貌些!”
紀遠又微笑了。
收拾停當,大家走成了一排,開始上路,紀遠和一個山地人走到前面,後面的人緊跟而上。紀遠大聲的用山地話喊:“朗尼路加!”
“路加路加!”山地人熱烈的應着。
“你在説什麼?”杜嘉文問。
“朗尼是朋友,路加是加油!”紀遠解釋的説,大踏步的向前跨去。路,確實比以前陡得多了,而且是沿着山的邊緣向上走,一面是山壁,一面就是深谷。路寬不到兩尺,而雜草叢生,大家才走幾步,都已揮汗如雨。
“噢!太熱了!”可欣嘆着。
“把你手裏的毛衣塞到我背袋裏去,”紀遠説,站定了讓她把衣服放進去。同時看了她手裏的紅葉一眼:“那枝紅葉可以丟掉,事實上,山上還多得很,隨手都可以採到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放槍打這一枝下來?”可欣問。
“因為你那時渴望得到它──不惜任何代價的想得到它。”
“所以,我現在也不會把它丟掉,雖然遍山都有,但不會是我這一枝。對嗎?”可欣微笑的説,黑黑的眸子深沉而慧黠。
紀遠看了她一眼,沒説什麼,繼續大踏步向上走。嘉文輕輕的拉了拉可欣的衣服,低聲的問:“開心嗎?可欣?這旅行是不是滿夠味的?”
“確實不錯,”可欣説:“我覺得一切都新奇,好像我已經脱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可別變成另外一個人,”嘉文笑着説:“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怎麼辦?”
“什麼你怎麼辦?”可欣不解的問。
“我娶誰做太太?”嘉文説。
“呸!胡扯些什麼!”
嘉文笑了。
“小心!棧道!”紀遠在前面喊。
“什麼叫棧道?”杜嘉文問。
“這就是!”紀遠指着路説,先走了過去。大家看着,路已經斷了,架在深谷上面的,是一條條的木頭,用鐵絲綁了起來,像一個橫倒的工作梯,而每兩根木條中間,都是空的,底下雜草蔓生,不知谷深幾許。杜嘉文説:“要從這上面走過去嗎?”
“不走過去怎麼辦?”紀遠説:“走穩一點,當心滑倒,而且,注意朽木,可能折斷!”
大家魚貫着,戰戰兢兢的走過了棧道,湘怡嘆口氣説:“如果摔下去怎麼辦?”
“很簡單,”紀遠説:“爬起來再走!”
大家又繼續走了下去。後面的山胞發出一聲“喲□!”的大叫,接着,就拉開喉嚨又唱起那支艱澀難懂的山歌來,前面的山胞立即響應,紀遠也加入了合唱。嘉齡聽他們唱得那麼開心,不禁喉嚨發癢,躍躍欲試。拍了拍手,她叫着説:“但願我也會唱!”
接着,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開喉嚨,也跟着他們亂喊亂嚷了起來:“烏希巴那喲──烏希巴那喲!多卡達播哦嗨揚!”
山路是越走越艱苦了,坡度隨着山高而變得陡峻,雜草蔓生下的小徑幾乎不可辨識,垂下的藤葛經常蛇般的纏住人的腳,而深埋在草叢裏的棧道更如同陷阱,使人必須步步留心,以免失腳落入棧道下的深谷之中。山胞們已抽出了腰刀,不住的砍伐着雜草和藤葛,太陽光在閃亮的刀背上反射着。歌聲忽斷忽續,每當歌聲停止,走在後面的人就知道前面必定有了新的險阻。時間已過了中午,太陽依舊閃耀而明亮,所有的人都已揮汗如雨,只有山胞們輕鬆如故,陽光在他們裸露着的,紅褐色的胸膛上發着光。帶着分原始的、野性的氣息,彷彿他們和山、岩石、叢林、深谷……都結成了一體。紀遠站住了,回過頭來説:“前面有一條很長的棧道,我看我們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餐再繼續走吧!”
這並非一個很好的休息的地方,他們停在山腰中,一邊的山壁上佈滿了原始林木,高不可測,一邊的綠色深谷更觸目驚心。紀遠四面張望了一下,發現不遠處有一塊凸出的大岩石,岩石下形成了個凹洞,看來整潔清爽。就笑着指了指説:“到那兒去吧!那是最豪華的大餐廳!”
大家越過了幾塊岩石,來到那塊平坦的山凹裏面,頂上凸出的石塊遮去了陽光,一株橫倒的枯木成了天然的座椅,洞內陰涼、乾燥、而舒適,地上還鋪滿了枯黃的、鬆脆的落葉。
杜嘉文深吸了口氣,解下揹包,席地而坐,讚歎的説:“簡直是圓山大飯店嘛!”
“如果沒有帶帳篷,”紀遠解釋的説:“山中的這種地方就是最好的旅舍!”唐可欣站在洞口,痴痴的眺望着一望無垠的山谷,和山谷對面的山頭。綠,把一切都遮蓋了,密密層層的綠,重重疊疊的綠,深深淺淺的綠,明明暗暗的綠……綠得人喘不過氣來。而在那成千成萬種的綠色之中,還點綴着幾株嫣紅,幾點黃褐,以及岩石的蒼灰,和對面山崖上掛下的一條瀑布,閃耀着光瑩的潔白。順着對面的山崖向上看,山嶺上綴着輕雲,天空是一張蔚藍的網,網着雲,網着山,網着樹叢和衰草,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的念着秦觀的句子:“山抹微雲,天粘衰草……”
有人走過來,站到她身邊,她直覺的認為是嘉文。沒有收回目光,她仍然眺望着前面,輕聲的説:“我從不知道綠有這麼多種,更不知道山中並不單純是綠色,還有各種其他的顏色,數不清有多少種。”她俯視着山谷中的樹木,搖搖頭,對自己靜靜的微笑。“綠得那麼美,這整個的山,像一條綠色的小船。”
她覺得身邊的人悸動了一下,接着一個沉着的聲音穩重而安寧的響了起來:“你常常把許多東西,都比喻作船的嗎?”
她微微的吃了一驚,調回眼光來,才發現身邊站着的是紀遠而非嘉文。他站在一塊較高的土坡上,額角碰着了一株大樹垂下的枝葉,挺拔的身子和寬寬的肩膀,看起來彷彿是頂天立地的。樹葉和枝椏在他臉上投下了許多暗影,那對發亮的眼睛在她臉上游移,帶着股對什麼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對什麼都在意的神色。
“哦,”她淡淡的説:“我想並沒有。不過,船在我的印象裏,是一件很美的東西。”
“是嗎?”紀遠問,望着那起伏凹凸的山谷,他無法把這綠色的山谷和船聯想在一起。“但是,船是動的,這山是靜的。”
“不錯。”可欣微笑了,“我常憑直覺去比喻,而不經過深思。我認為它像一條船,只因為它載着我們。我總覺得自己是在船上,一種朦朧的,模糊的,難以解釋的感覺。”
“這證明你對未來缺乏信心。”紀遠説,他手裏拿着兩個羅宋麪包,分了一個給可欣,他把另一個塞進嘴中,大口大口的吃着,看他那副吃相,似乎足可以吞下一隻大象。
“信心?怎麼講?”可欣不解的蹙蹙眉。
“你在潛意識裏,一定覺得不安定,沒有安全感,對未來感到茫然、困惑……換言之,你認為自己在一個航行中,而不知目的地在何方?”
“是麼?”可欣鎖起了眉,深思的望着前方,一面慢吞吞的把麪包撕碎了放進嘴裏。“你認為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我從沒有分析過自己為什麼這樣想,不過,我想你不見得對!”
她笑了,把一對充滿了信心的眼光從山谷中收回來,生動而愉快的望着他。“你錯了,紀遠,我對未來是很有信心的!不止信心,還有憧憬、希望、和理想!”紀遠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像鼓勵一個孩子似的笑笑,説:“好的,但願如此!”轉過頭,他向洞中走去,又回頭加了一句:“別把我説的話放在心上,我常是想到什麼就説什麼!你可別介意!”
“介意?我怎麼會!”可欣説,用牙齒輕咬着羅宋麪包的尖端,卻瞪視着山崖上的一株紅葉發愣。有好一會兒,她的思想是停駐的,腦子裏似乎是空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麼神。她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嘉文推了她一把,送過一個鯊丁魚的罐頭,她才驚覺過來。嘉文笑着説:“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她説,不知所以的有些訕訕然。迴轉身子,她發現山洞裏正熱鬧萬分,胡如葦扯開了他的破鑼嗓子,尖着喉嚨在唱蘇三起解,紀遠斜靠在山壁上,正悠然的、輕鬆的開着罐頭。嘉齡斜睨着胡如葦的做工和台步,笑彎了腰。
三個山地人則狼吞虎嚥,大吃大嚼,湘怡坐在枯木上,秀秀氣氣的吃着麪包,一面若有所思的微笑着。可欣拂了一下隨風飄飛的長髮,走進了山凹,坐在湘怡的身邊。湘怡不經心似的看了她一眼,問:“你在外面看什麼?”
“欣賞風景!”可欣説:“一切都美極了!”
“是嗎?”湘怡問,站了起來:“我也看看去!”
她走到洞口,四面眺望了一下,綠色的山巒起伏着,樹木和雜草在風中搖曳,一層層滾動得如同綠色的波浪。杜嘉文靠在一株樹木上,修長的身子迎風而立,和樹木同樣的有種超拔挺秀的氣質。他正凝視着對面山崖上的瀑布,白皙而清秀的臉龐映在太陽光裏。湘怡走過去,他腳邊的草叢裏有一束藍色的小花,她彎腰去摘下來,剛剛站直身子,就聽到嘉文輕聲的説:“你猜我現在想做什麼?我想吻你。”“什麼?”湘怡吃了一驚。
“噢!”嘉文收回視線,也吃了一驚,頓時漲紅了臉,尷尬得無以自處。訥訥的説:“對,對不起,我以為是──可欣。”
湘怡看着他,因為他的臉紅而也臉紅了。她想找幾句話來解除嘉文的窘迫,倉卒中又找不出話來,就愣在那兒。嘉文看她紅着臉站在那兒不説話,就更感到不好意思,也更説不出話來。一時間,兩人都漲紅了臉,默然對立,直到嘉齡衝出來,詫異的喊:“咦!你們兩人在幹什麼?”
湘怡猛悟了過來,臉更像火燒一般的通紅了,轉過身子,她逃避什麼似的跑進了山凹裏,心臟不規律的猛跳着。可欣奇怪的説:“怎麼了?”
“還説呢,”湘怡低聲的説:“都是你那位未婚夫嘛!”
可欣皺皺眉頭,掉過頭去看了看站在外面的嘉文。嘉文那一副滿不對勁的樣子更引起了她心中的狐疑,再看看滿臉通紅的湘怡,在人羣中也不便於細問。湘怡也不再説什麼,只低着頭去給麪包抹上果醬,那一臉的紅潮,好久都沒有退掉。
“好了,大家注意!”紀遠站在人羣裏拍了拍手:“背好東西,我們要準備上路了,今天黃昏的時候可以到卡保山,紮了營吃晚飯,夜裏去打獵!”
“為什麼要夜裏?”嘉齡問。
“夜裏野獸比較容易出來!”紀遠説,背上了東西。“不過,你們女孩子別去了,留在帳篷裏睡覺吧!等我們獵着了野獸來叫你們!”
“為什麼?”嘉齡的下巴朝天挺了挺。“我就要去!別以為女孩子就不能打獵!”
“好吧,”紀遠嘲弄似的笑了笑:“隨你!”
大家整理好東西,又都紛紛的準備上路。離開了那個舒適而豪華的山凹,回到了雜草叢生的小徑上。紀遠和一個山胞依然走在前面,緊跟着就是嘉齡和可欣。大家仍舊走成一條直線,魚貫着向前進行。
在棧道的前面,紀遠停了下來,眼前的棧道長而險,一條條的橫木看來單薄而細弱,幾乎令人無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個人的體重。木條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雜草像一條綠色的絨氈。從草的空隙處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測。紀遠回過頭去,大聲的説:“一個一個的走,千萬別兩人踏在一根木條上,當心折斷。儘量踩穩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説完,他領先跨了過去,那些木條在他腳下掙扎呻吟,整個棧道都顫動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彷彿隨時都可能折斷。一個山胞跟了過去,嘉齡和可欣硬着頭皮,也跨上棧道。湘怡喃喃的説:“走這種路是要短命的!”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頭來問,衷心的想找個機會,彌補一下剛剛對湘怡無心的冒犯。
“不用了,你走穩一點吧,摔一個還不要緊,兩個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説。“反正,我的命是沒有關係的!”
“為什麼你的命是沒關係的?”杜嘉文問。“別輕視生命!每一條生命,冥冥中都有神靈安排好了的!”
“是嗎?”湘怡幽幽的説:“只怕神靈會太忙了,沒時間去安排每一條!假如冥冥中真有神靈的話,被疏忽的生命,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嗎?這話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蒼白細緻,那裹在襯衫長褲中的身子,看來是瘦弱可憐的。他腦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況,一個弱小的女孩,倚靠着兄嫂為生,何況,那個嫂嫂必定是很難纏的!
“被疏忽的生命!”看樣子,神靈就沒有好好的安排眼前這條生命。他不由自主的嘆息了,心中湧上一股惻然的憐惜的情緒。他的嘆息使湘怡震動了一下,她抬起眼睛來,目光悄悄的從他臉上掠過。嘆息,為了誰?她嗎?她搖搖頭,自嘲似的微笑了。
走過了這條長長的棧道,眼前的路突然變得平坦了,在泥土中,還修築了一條條的木頭。在這荒山裏,出現這樣“文明”的修建,真讓人驚歎!紀遠説:“這可以和中山北路比美吧?這種嵌着木條的路,山地人稱為木馬道,是預防崩陷的。”嘉齡的精神又來了,開始引吭高歌起來,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風鈴草”。滿山的草木搖搖,風聲瑟瑟,嘉齡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點着頭,小草在微風裏擺動腰肢,彷彿都在紛紛響應着嘉齡的歌聲。嘉齡跳躍着向前走,唱得更加高興了。路邊,一株紅葉伸出了枝椏,紅豔豔的葉片映着陽光,在風中動人的搖擺。可欣又驚呼了起來:“紅葉!像醉酒一般的紅!”
“我曾經告訴過你,山裏的紅葉很多,”紀遠説:“還要一枝嗎?”
“不,”可欣搖搖頭。“我已經有了一枝,夠了!那枝比這枝更有價值些!”她繼續向前走,感慨的説:“我不知道台灣山裏也有楓樹,我以為台灣是沒有楓樹的!”
“這不是楓樹,”紀遠説:“這是槭樹。槭樹和楓樹的區別,是一個葉子是對生的,一個是互生的。台灣的槭樹很多,楓樹很少。楓樹要經霜才會紅,所以詩裏説‘曉來誰染霜林醉?’台灣很少落霜,楓樹也不容易轉紅,台灣的楓樹,大抵都是綠色的。”
可欣凝視紀遠,眼睛裏有着困惑。
“我以為你是學工的。”她納悶的説。
“我是學工的。”紀遠點點頭。
“那麼,你怎麼懂這些?”可欣問,愣愣的望着他。“你好像懂的東西很多,植物、動物、文學、藝術──甚至於人的心理!”
“哈!”紀遠笑了起來,那褐色的臉龐上竟然浮起一層微紅。他把眼光投向山谷裏,含糊的説:“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是喜歡對什麼都注意留心,然後在適當的機會中,把自己懂的那點皮毛説出來,讓別人認為我懂得很多!換言之,我是在賣弄。”
“不,”可欣繼續凝視着他。“你不是那樣,你這幾句話,倒好像是在掩護。”
“掩護?”紀遠鎖起了眉頭:“掩護什麼?”
“掩護你自己,你好像──”她頓了頓。“經常用很多煙幕彈,把自己隱藏起來。”
“是麼?”紀遠聳聳肩,語氣忽然生硬冷漠,還微微的帶着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執的説:“你藏起你自己,因為你害怕別人走進你的領域裏!”
“我的領域!”紀遠煩躁的説:“我的什麼領域?”
“我也不知道,”可欣搖頭,困惑在她臉上加深:“你是個難以解釋的人!”“那麼,別冒險去解釋!”紀遠説,注視着腳下的道路。
“每個人都會有隱藏的一部分,你也是如此。既然別人要隱藏,最聰明的辦法是不去揭穿,對不對?”他抬起眼睛來望着她。
“你是不是常常這樣魯莽的去剝別人的外衣?”
可欣的臉紅了。
“對不起。”她訥訥的説。
“沒關係!”他表現得很灑脱,好像她真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失。拉了拉肩上背袋的帶子,他邁開大步,把可欣拋在身後,大踏步的走到前面去了。可欣注視着他的背影,那矯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稱,但他卻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
木馬道走完了,路又變得陡峻而艱險起來。嘉齡仍然唱着歌,和紀遠走在一塊兒,紀遠不時回過頭來拉她一把,並且和她大聲的談笑着。嘉齡顯得很興奮,纏着紀遠,她開始學着那支山地歌,她圓潤的歌喉和他雄渾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的動聽。每當有一個陡坡時,她就止住歌聲,讓紀遠拉她過去。紀遠笑着唱着,拍打着嘉齡的肩膀,好像她是個男孩子一樣,嘉齡的笑聲像泉水般流瀉了出來,清脆的盪漾在山林之中。
“他們像一對兒,”湘怡在可欣耳邊説:“胡如葦要失戀了!”
“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紀遠?他不會喜歡嘉齡。”
“你怎麼知道?”湘怡説:“嘉齡是越來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麗的女性的。”
“他們並不相配。”可欣説,注視着前面一對歡笑着的人影。
“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覺得他們非常相配!都屬於外向型的,活潑,愛玩,愛動的典型。”
“是嗎?”可欣淡淡的問。心不在焉的跨上了一條新的棧道。由於棧道已經走得太多,膽量也訓練出來了,對於棧道不再像剛走時那樣害怕和顧忌。從一根橫木上越到另一根橫木上,她低垂着頭,一步步的走着。突然間,她聽到前面有人驚心動魄的大叫了一聲:“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條是斷的!”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的腳踏了一個空,在意識到危險以前,整個身子都翻倒了下去。接着,是木條折斷的聲音,和發自自己嘴中的一聲尖叫。本能的,她伸手想抓住點什麼,卻什麼都沒有抓到。整個人就以驚人的速度,像個皮球一般從山崖上向下滾。她咬緊牙齒,腦子裏已無意識,連恐怖的感覺都沒有,只能被動的、昏亂的、聽天由命的一路滾着。可是,猛然的,有個人影迅速的從上面滑了下來,連滾帶跌的撲向了她,接着,她覺得自己被人抓住又抱住了,有人把她的頭壓在懷裏,用手緊緊的護住了她。下滾的速度依舊未減,不過,已不是她一個人向下滾,而是兩個人。終於,她覺得像煞車忽然煞住一樣,她不再向下滾了,但她依然蜷伏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來。
“好了,沒事了!”她耳邊有個鎮靜的聲音,輕鬆的説:“站起來吧!檢查檢查有沒有摔傷了那兒?”
她慢慢的抬起頭來,接觸到的是紀遠嘲謔和滿不在意的眸子,閃爍着一絲輕蔑和不耐,冷冷的望着她。
“怎麼?還捨不得站起來呀?”他蹙着眉説:“我想,這地上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她站了起來,雙膝在劇烈的顫抖着,手臂上擦破了一塊皮,正流着血。她喉嚨裏梗着個硬塊,有種想哭一場的衝動,並不為了摔這一跤,只為了摔了跤後還要看別人的臉色。紀遠對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點點頭説:“從那邊繞上去吧。記住,以後摔跤的時候先保護頭部,像你那樣豁出去,一切不管的滾法,碰上一塊石頭就沒命了?!好了!你還不爬上去,在等什麼?”
她咬住了嘴唇,一語不發的從另一邊向上面爬,一個山地人已滑下來接應她,把她拉到了上面。大家立即包圍了過來,嘉文蒼白着臉,顫慄的抓住她的手腕,抖動着嘴唇,喃喃的喚着:“可欣!可欣!”
他的眼睛裏凝着淚,看他的樣子,好像可欣已經沒命了似的。紀遠走過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忍耐的説:“什麼事都沒有,別緊張,誰爬山能夠保證不摔跤?你倒是找出紗布繃帶來給她包紮一下,最好上點消炎藥膏!”
説完,他逕自走到前面去了,和那幾個山地人嘰哩咕嚕的講山地話,大概討論棧道的安全問題。可欣站在那兒,竭力憋住胸頭翻滾着的一股沒來由的委屈感,捲起了衣袖,讓湘怡幫她裹傷。嘉文站在一邊,仍然不能抑制他的顫慄,一面緊緊的握住可欣的手臂。嘉齡拍拍胸脯,深吸了口氣説:“還好沒出事!可欣哦,你這一跤可把我哥哥的魂都摔掉了!”
“應該你摔這一跤的。”胡如葦對嘉齡做了個鬼臉:“你最皮,最不老實,摔的卻是可欣!真是老天沒眼睛!”
“呸!糊塗鬼!下次摔跤的準是你!看着吧!”嘉齡揚了揚頭説。話剛説完,感到手臂上一陣癢穌穌,粘答答的,低頭一看,不禁“哇”的大叫了起來,一面叫一面在地上跳着腳,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胡如葦沒弄清楚,直覺的以為她要摔,就不經考慮的衝過去,出於反射作用的把她一把抱住,嚷着説:“怎麼了?怎麼了?”
“一條螞橫!”嘉齡大喊大叫着:“一條螞橫!”
胡如葦這才看到,在嘉齡挽着袖子裸露的手臂上,一條吸血螞橫正粘附在她的皮膚上面,黑色扭曲的身子已一半都鑽入了她的手臂,剩下的一半還肉麻的蠕動着。胡如葦毫不考慮的伸手就去抓,希望能扯下來,誰知他越扯,那螞橫越往裏贊,嘉齡就越發尖叫不停。紀遠跑了過來,一把推開胡如葦,握住嘉齡的手臂,在螞橫吸住的部份敲了敲,然後用手指一彈,螞橫立即被彈掉了。紀遠説:“貼一塊消毒膠布,要不然會一直流血!”抬頭看看胡如葦,他又説:“螞橫不能拉扯的,只要敲一敲就可以敲掉了,要不然就用火燒,拉扯會使它更鑽得深!”拂了拂額前的頭髮,他環視了一下所有的人,命令似的説:“好了吧!該繼續向前走了吧!”
大家整理了一下,又都紛紛上路。可欣和嘉文走在後面。
可欣始終咬着嘴唇,默然不語,臉色反常的蒼白,眼珠卻黑濛濛的瞪着前方。走了好半天,嘉文憐惜的摸了摸她的手,輕輕的問:“為什麼不説話?摔得很痛嗎?”
“我恨你那個朋友,那個紀遠!”可欣咬着牙,低低的説:“我不知道他神氣些什麼?我討厭他!”
“但是,他救了你!”嘉文囁嚅的説。
“是的,他救了我,”可欣咬了咬嘴唇:“我並沒有要他救我,我也不領情,我討厭他!”望着腳下的小徑,她憤憤然的跨着步子。嘉文看着她,不解的蹙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