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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國四十二年,耶誕節。

    夜晚的空氣清清涼涼,細雨輕飄飄的、不着邊際的灑着。

    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着燈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聳的十字架上,垂下兩串明明滅滅的彩色小燈泡,裝飾而點綴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裏,蓓蒂佩姬和桃樂絲黛正在唱盤上高歌,樂聲泄出了門窗,夾雜着無數的歡笑和叫鬧,把冷冷的夜唱活了。

    紀遠不慌不忙的從街道上踱了過去,咖啡色的皮夾克上映着水光,濃密而略嫌零亂的黑髮濕漉漉的。帶着幾分閒散,他滿不在乎的踩進地上汪着雨的水潭中,那泥濘的腳和它的主人一樣,有着特有的灑脱和滿不在乎的味道,用充滿自信和優越感的步伐,穩定的走過大街,轉進一條寬寬的巷子。

    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紙條,他尋找着紙條上所寫的門牌號碼。終於,他停在兩扇硃紅大門的前面,望了望那佔地頗廣的圍牆,和門上掛着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門鈴,靠在門柱上等待着。

    門開了,一個裝束得很整潔的下女好奇的打量着他,透過門內的走道和不大不小的花園,紀遠可以看到裏面燈燭輝煌的房子,和大廳前懸滿彩色小燈泡的迴廊。花園中顯然也經過一番佈置,一棵棵冬青樹上全懸着小燈,連扶桑花的枝椏上,也拖着長長的彩條。屋內人影憧憧,笑聲洋溢,隨着人聲笑語,大鼓、小鼓、大喇叭、小喇叭……的樂聲也湧了出來。紀遠跨進大門,不自覺的感染了那份歡樂氣息,而微笑了。

    “先生,你找誰?”整潔的下女,用一副懷疑的神色問。

    “杜嘉文,”紀遠説:“在不在?他請我來參加晚會。”

    “是的,從這邊走。”下女指着走道和大廳,一面望着紀遠泥濘的褲管和濕淋淋的衣服,奇怪着這是從什麼地方跑來的客人,像來自荒野,周身都帶着泥土味。紀遠拋開了小下女,大踏步的走過走道,跨上台階,迴廊上正有一對年輕男女在依偎談心,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調過來望着他。他逕自走向大廳,推開了玻璃門,跺了跺腳,把鞋底在鞋墊上擦了擦,還沒有跨進大廳,已經有個人直衝了過來,一把抱住紀遠的肩頭,歡呼的大嚷着説:“好呀!紀遠,你總算來了!”

    “夠朋友了吧!嘉文?”紀遠笑着説:“你別碰我,渾身都是泥。我剛從山上下來,回到家裏,看到你留的條子,左一個‘立刻’,右一個‘立刻’,害我衣服都沒換就跑來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廳裏面,打了蠟的地板光可鑑人,四壁懸着無數的小吊燈,沙發和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間空下來當作舞池,大約有十幾對客人正分散在大廳的各處,他的出現顯然引起了全體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着説:“我這副樣子怎麼進來,不怕弄髒你的屋子?”

    “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還不趕快進來!都是咱們同學,你認得的。”杜嘉文喊着説,不由分説的把紀遠拉了進來。杜嘉文是個白皙而頎長的青年,看起來文質彬彬,和後者那微褐色的皮膚,粗獷而帶點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鐵灰色西服和深紅色領結,更和紀遠敞開的皮夾克,以及夾克裏面套頭的毛衣成了鮮明的對比。紀遠站在門內,微仰着頭,依然帶着他那滿不在乎的微笑,環視着室內的人。

    “嗨!紀遠!你失蹤三天,居然還魂了!”又一個瘦瘦長長的青年跑了過來,順手把一杯飲料遞給了紀遠:“山上怎樣,打到獐子沒有?”

    “打到許多新鮮空氣!”紀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使他那多稜角的臉顯得柔和了許多。“這次運氣不好,碰到下雨天,野獸全躲着不肯出來,追一隻野豬追了一夜,也沒打着。胡如葦,你真對打獵有興趣,改天和我一起去怎麼樣?”

    “好呀!你別説了不算數!上次你就説要和我一起去,結果還是偷偷的溜了。”胡如葦噘了噘嘴,那原來就顯得孩子氣的臉龐就更孩子氣了,兩道眉毛長得太近了一些,猛看過去成了個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獵不着野獸,等會兒被野獸獵走了,我對你父母交不了帳!”

    “什麼話!”胡如葦大叫:“欺侮人嘛!”

    又有幾個相識的同學圍了上來,男男女女都有,紀遠被包圍在核心,這個一句,那個一句的詢問他打獵的情形。他握着杯子,不慌不忙的答覆着,談笑着。室內原有的熱鬧空氣全轉了方向,這個剛從山上下來的狩獵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對象。一個少女排開人羣,莽撞的衝了過來,像從地底冒出來一樣,突然的停在紀遠的面前。拉着杜嘉文的袖子,她大聲的喊着説:“哥哥,你不給我介紹!”

    紀遠有一秒鐘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種與生俱來的,令人心跳的力量。兩道過分濃黑的眉毛底下,是對飛舞着的長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件黑色套頭毛衣,緊裹着個成熟而挺拔的身子。紅色的緞質圓裙上,綴着無數小銀片,迎着燈光閃閃爍爍。一頭野豹,應該是不太容易馴服的!紀遠迎視着對方肆無忌憚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又微笑了起來。

    “哦,真的,紀遠,我該給你介紹一下。”杜嘉文笑着説:“這是我妹妹嘉齡,外號叫小野貓,會咬人會抓人,我勸你少惹她!”

    “哥哥!”嘉齡警告的喊:“你當心!”

    “我當心什麼?”杜嘉文翻了翻眼睛:“我又不追求你,挨不上你的爪子。”“你要不要試試看?”杜嘉齡挑起了眉毛,轉身就向她哥哥撲去,杜嘉文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説:“別!別鬧,嘉齡!給紀哥哥看着笑話!”

    “紀哥哥?”嘉齡站住了,眼光又調回紀遠的臉上,對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彷佛一個畫家在打量他的模特兒似的。然後點點頭,對紀遠一本正經的説:“我不叫你紀哥哥,我叫你紀遠,我從不叫別人什麼哥哥,又彆扭又肉麻,你也千萬別喊我什麼妹妹,否則,我渾身的汗毛都會立正,你可以叫我嘉齡。”

    “好吧!嘉齡。”紀遠微笑的彎彎腰,嘴邊有一抹難以察覺的嘲弄意味。

    “紀遠,”嘉齡凝視着對方,眼睛中閃爍着好奇。“我早已知道你了,哥哥成天就談你,你的打獵啦,外交手腕啦,吹牛啦,跳舞啦……好像你是個萬能之神似的,我早就想看看你有些什麼苗頭了……”

    “好了,紀遠,”杜嘉文説:“你找上麻煩了,當心我這個妹妹出題目來難你,她的跳舞是有名的,而且,她有個好歌喉,你們等會兒可以表演一個男女對唱。現在,跟我來吧,我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

    説着,他拉住紀遠,把他從人羣中拉了出去。唱機上,不知是誰換上了一張“維也納的森林”,於是,一部份的人又恢復了跳舞,室內重新喧囂而活潑了起來。紀遠出現所造成的短暫混亂又重歸於平靜。杜嘉齡迅速的捲進了舞池,和胡如葦翩翩起舞,圓裙子旋轉得像只大彩蝶。

    紀遠跟着杜嘉文走向一扇落地窗的前面,在那兒,放着一棵高高的耶誕樹,從樹頂到下面都綴着小燈泡和星星、鈴鐺、小球等飾物,佈置得華麗無比。樹底下,堆滿了一包包大小不等的耶誕禮物,有個長頭髮的少女正蹲在樹下,在每包禮物上貼上標籤。

    “等一下我們有個交換耶誕禮物的節目,”杜嘉文説:“用抽籤的方式,誰抽到幾號的就拿幾號。”

    “糟糕,你可沒向我説明要帶耶誕禮物,我兩手空空的來,怎麼辦?乾脆我也不抽籤算了。”紀遠説。

    “我已經補了一包禮物進去。”地上的少女盈盈起立,輕輕的插進來説了一句。

    紀遠望着面前這個女性,用不着杜嘉文介紹,他也猜得出來她是誰。一件合身的黑色旗袍,修長而略嫌瘦弱的身子,披肩的長髮,和那對若有所訴的眼睛。杜嘉文不止一百次把她的照片拿給他看,更不止一百次告訴他關於她的種種。

    “嗨!”紀遠不等介紹,就招呼着説:“我猜,你應該是唐小姐。”

    “不錯,”對方笑了。“你是紀遠。”

    “我是紀遠,”他再點點頭:“你是唐可欣。”

    “這樣比叫我唐小姐好得多。”她微笑的説,“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

    “是嗎?怎麼不同?”

    “你沒有我想像中漂亮,卻比我想像中更富有個性。嘉文總把你形容成一個四不像的人,一會兒是花花公子,一會兒又成了流浪漢,一會兒是武夫,一會兒又成了書生。”

    “他本人就是這樣,”杜嘉文在一邊笑着説:“可欣,你別忙,等你認識他深一些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我説的一點也不錯,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怪人,不能用常理推測。”

    “嘉文喜歡幫我吹牛,”紀遠望着唐可欣説,後者帶着笑的嘴角有一抹温存和親切,那朦朧的眸子卻是飄忽而難以捉摸的。“不過,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一樣。”“你想像中的我是怎樣的?”

    “和我所看到的一樣美,一樣好。”

    那微笑消失了,朦朧飄忽的眸子轉為清晰,這張臉忽然變得冷淡和疏遠了起來。她點點頭,用種世故而客套的語氣説:“謝謝你的讚美。”然後,她轉向杜嘉文:“我要去洗洗手,滿手都是漿糊。有件事先和你打個招呼,湘怡要在十點鐘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時候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臉色。”

    “好,我知道,我讓胡如葦送她回去。”

    “胡如葦?”可欣笑笑:“胡如葦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

    “嘉齡?不可能!她還是孩子呢!”

    “十八歲了,還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轉身走到後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子消失,解釋的説:“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坐在那邊沙發裏穿綠衣服的那個。本來,我們想把她介紹給胡如葦的。”望了望紀遠,他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覺得可欣如何?”

    “好極了,”紀遠順口説着,搜索的望着舞池裏旋轉的那條紅裙子。“你的眼光和運氣都不壞,什麼時候訂婚?”

    “寒假裏,可能陰曆年前後,預備大大的慶祝一下,你當然要來。”

    “如果我不在山上的話。”

    “那麼冷的天你還要爬山,什麼癮?”

    “冷天爬山才夠味呢,想到合歡山賞雪去。”

    杜嘉文注視着紀遠,後者那寬闊的額角下,藏着一對令人永遠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嗎?並不。但他渾身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不止吸引女孩子,也吸引男孩子,吸引任何和他接近的人,或者,是由於他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時時刻刻,你會覺得那生命力像噴泉般從他身體裏湧出來。使人不知不覺的被他的幹勁所左右。握着紀遠的手臂,杜嘉文搖了搖頭:“我不瞭解你的生活方式,紀遠。”

    紀遠微微一笑,把眼光從飛舞的紅裙子上調到杜嘉文的臉上,他由衷的喜歡嘉文,喜歡他的憨厚和那種與生俱來的温文儒雅。如果説嘉文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稍帶着點脂粉味。但是,他待人的熱情和坦率又彌補了這不算缺點的小缺點。在學校裏,杜嘉文始終是教授們另眼相看的對象,也是女同學暗中傾慕的對象。紀遠望着他那清秀的兩道眉毛,和挺直的鼻子,暗中自思,如果他是個女孩子,可能也會愛上嘉文。唐可欣何其幸運,這樣好的未婚夫,還有──他下意識的打量了一下室內佈置──這麼好的家世。

    “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背景有關,”他淡淡的説,伸手去觸摸窗子上垂下來的一串銀色的紙穗。“你和我的背景太不相同,你有個温暖的家庭,還有很正常的戀愛及穩定的生活。我呢?必須自己去找尋──”他停住了。

    “找尋什麼?”

    “找尋什麼?”紀遠重複了一句,背脊靠在窗欞上,嘴角浮起一絲自嘲的笑。“找尋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他眯起眼睛,有一團輕霧從他眼睛中飄過去。“一些使我能夠安寧下來的東西。”

    杜嘉文再搖搖頭。

    “我還是不瞭解你。”

    “你慢慢的會了解,”紀遠説。音樂停了,一支新的舞曲正放了出來。“人就是這樣,有的人一生都在找尋中,而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麼。”他笑了,注視着前面,臉色突然變得生動而明朗起來:“你妹妹來了,她年輕得像一朵迎春花,活躍得像一簇跳動的藍色火苗──”目視着那捲過來的紅裙子,他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如果燃起燒來,會是不可想像的。”

    真的,那火苗已經竄到了紀遠和杜嘉文面前。毫無顧忌的,她一把就抓住了紀遠的手,嚷着説:“你不是跳舞專家嗎?只管站在這兒幹什麼?來!希望你的舞跳得和你爬山的技術一樣好!”轉頭對着她的哥哥,她又拋下了一句:“哥哥!你這主人怎麼當的?冷落了湘怡,當心可欣怪你!”

    説着,她已經把紀遠拉入了舞池,這是個快節拍的“吉特巴”。紀遠説:“你不怕我身上髒?”

    “髒?哈!”嘉齡喊,“沒有男孩子是乾淨的!”

    於是,一陣旋轉跟着一陣旋轉,舞池裏飛動着閃爍的紅裙子。音樂淹沒了她,旋律支配了她,輕巧的步伐,靈活的身段,轉,轉,轉!一舞既終,嘉齡大大的喘了一口氣,瞪視着含笑而立的紀遠:“你!真有你的!”

    “你也不錯!”紀遠説。把嘉齡帶向沙發旁邊。在那兒,嘉文正和一個梳着辮子的少女坐在一塊兒攀談。那少女有張蒼白的臉,大眼睛怯生生的仰望着他,看起來卻是楚楚動人的。

    “我給你介紹一下,紀遠。”嘉文説:“這是鄭湘怡小姐,可欣同班同系的同學,師大史地系的高材生。”

    “鄭小姐。”紀遠彎了一下腰,順勢坐了下來,看着辮梢的黑蝴蝶結,和那件陳舊的綠毛衣及綠裙子,交疊着的雙腳,和一雙後跟已泛白的平底黑皮鞋。“怎麼不跳舞?”他笑着問。

    “我──不大會跳。”湘怡低低的説,帶着拘謹和不安。

    “你應該學!”嘉齡插進來嚷着,不由分説的拉住湘怡的手:“來!讓我教你!”

    “不,不,別鬧,好妹妹!”湘怡央求的説。“你看,那些男孩子們在起鬨,準是要你去唱歌,你去表演一個吧!”

    真的,那些男孩子們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麼。接着,胡如葦就被抓到人羣中間,硬給扣上了一頂紙做的尖帽子,身上披了許多彩色紙條,拿着一根長長的枴杖糖,被推了出來。搖搖擺擺的,胡如葦晃了過來,在嘉齡面前一站,舉着枴杖,蹙着他的一字眉,像個小丑般立定,又敬了個滑稽兮兮的禮,説:“鄙人奉全體來客之要求,請我們今晚的公主──杜嘉齡小姐表演一曲獨唱!”

    説完,他又誇張的鞠了一躬,那頂活搖活動的帽子就掉了下來,他慌忙伸手接住,誰知帽頂上不知是誰放了一小紙杯的果汁,這一下,果汁傾倒,弄了胡如葦一頭一臉。所有的來客都譁然的大笑大叫了起來。杜嘉齡就在笑聲和鬧聲之中,被簇擁到房間的正中。一時,掌聲雷動,杜嘉齡笑吟吟的站着,略一沉思,就高歌了一曲英文的“親愛的約翰”。唱完,大家都怪叫了起來,拍着手,大喊着:“再來一個!”紀遠斜倚在沙發上,望着那被羣眾所包圍的少女,嘴邊不由自主的又浮起了他慣有的微笑。

    “她的歌喉真不錯,是不是?”

    他身邊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他回過頭去,唐可欣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邊,正含笑望着他。

    “嘉齡對功課沒興趣,”她繼續説:“她應該去學聲樂。”

    “不錯,她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女歌唱家。”紀遠泛泛的應着。

    嘉齡顯然再不唱一個歌,是不能脱身了,但是,更顯然,她也不想脱身。拍了拍手,她高聲的説:“好了!好了!我再唱一支歌,這支歌是你們都沒有聽過的,題目叫‘船’。”

    紀遠覺得身邊的唐可欣震動了一下,他詫異的看過去,唐可欣正把手裏的杯子放到小茶几上,一面站起身來走開。當她起身的一剎那,紀遠注意到她微鎖的眉頭,同時,聽到她低低的一句自語:“她不該唱這一支歌。”

    紀遠不解的調回眼光,望着屋子中間的杜嘉齡。大家已經安靜下來了,嘉齡微昂着頭,清晰而婉轉的唱了起來:“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船兒美麗,夢兒旖旎,穿過海洋,渡過河川,來來往往無牽絆。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憧憬已渺,夢兒已殘,美麗的小船,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經過風暴,涉過險灘,盛滿時光,載滿苦難,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經年累月,飄泊流連,白日苦短,夜來苦寒,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我已疲倦,我已顢頇,憧憬已渺,夢兒已殘,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我已疲倦,我已顢頇,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憧憬已渺,夢兒已殘,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歌聲結束,餘聲繚繞。大家靜了幾秒鐘,又爆發出一陣叫好。紀遠看了看杜嘉文,他現在瞭解了唐可欣皺眉的原因,何等沉重的歌詞!似乎不是這種場合所該唱的。杜嘉文笑了笑,説:“歌詞很美,是不?”

    “太感傷了,誰寫的?”

    “不知道,”杜嘉文搖搖頭,“譜是可欣配的。”

    “真的?她不是學歷史的嗎?”紀遠十分詫異。

    “她父親是個音樂家,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她對音樂的造詣很深。”

    “哦。”紀遠搜索的望着窗子旁邊,那兒亭亭的立着一個人影。他有種朦朧的恍惚,突然間,覺得不再感染那歡樂的氣息,而遺世獨立起來。一種根藏在內心的寂寞,隨着那喧囂的樂聲洋溢,迅速的充塞在屋中的每個角落裏。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轉着:“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人羣也在轉動着,一對對的舞伴,手拉着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的站了起來,對杜嘉文説:“對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

    “怎麼!”嘉文看看錶:“還不到十點鐘!”

    “我必須走了,從山上下來,太累了,要洗個澡早些睡覺!”

    “今天應該玩到一兩點鐘才對,耶誕節,你也該應個景嘛!”

    “不了,嘉文。謝謝你,我已經玩得很開心了。我看我悄悄的溜吧,免得驚動你的客人。”

    杜嘉文了解紀遠説什麼就什麼的習慣,只得站了起來。紀遠對鄭湘怡點了個頭,低低的説了聲再見。悄悄的繞過人羣,唐可欣追了過來。

    “怎麼?要走?”

    “是的,”紀遠點點頭:“累了,回去睡覺。”

    “那麼,去抽一包禮物。”唐可欣説。

    “我看不必了,我又沒帶禮物來。”

    “已經準備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説:“別辜負可欣的一番準備,今天這個晚會全是可欣佈置的。”

    “好吧,那麼我就抽一包!”

    紀遠説着,跟着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誕樹底下。唐可欣拿出一個盒子,裏面是摺疊好的籤條,紀遠抽到一個“五”號。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禮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文説:“打開看看是什麼?”

    紀遠拆開了包着的彩紙,裏面,竟是一條小小的牛骨雕刻的小船!紀遠本能的愣了愣,抬起頭來,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臉色,和杜嘉文驚異而高興的神情。“居然是一條小船!”杜嘉文笑着説:“它將載滿了夢幻向你駛來!”

    “我祝福你!”唐可欣低聲的説,飄忽的眸子裏漾着輕霧,眼光是深沉而奇異的。“你的憧憬不會縹緲,你的夢幻也不會殘破!你該是個憑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難的那種人!那麼,”她微笑了,笑容像一滴融進水缸裏的顏料,從她嘴角一直漾開到眉梢。“你有了一條最美麗的船,盛滿了最美麗的夢,永遠光輝燦爛。”

    “謝謝你。”紀遠説,微微的帶着笑,注視着手裏的船:“它找到了我,因為它知道我這兒是最好的港灣,而且,”他揚起眼睛來望着面前的一對未婚夫婦。“我還是一個好舵手呢!”

    轉身走向了房門口,他對那廳中歡樂的人羣再投以最後一眼,那紅裙子還在人羣中旋轉,同時高聲的發出一串串的輕笑。杜嘉文和唐可欣站在門口送他。他跨出大門,對他們揮了揮手。

    “再見!”他喊着:“謝謝你們的一切!一個快樂的晚上,和一條美麗的小船!”

    “再見!”杜嘉文也喊着,他的手挽着可欣的肩膀。

    紀遠大踏步的走了,雨,還在下着。走了一段,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杜嘉文和唐可欣還站在門口,兩個人並立着,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繼續走下去,滿不在乎的跨過泥濘和水潭。

    夜深了,客散了,喧囂和熱鬧都已成過去。偌大的客廳中,散了一地的彩紙和用過的紙杯,沙發墊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滿了茶几,到處是零亂一片。耶誕樹上綴着的小燈泡依舊在一明一滅,帶着股慵慵懶懶的疲倦,閃爍着這空寂的房間。唱機停了,成打的唱片散亂的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東一張西一張的四散着。

    唐可欣坐在唱機旁邊的地板上,正試着把唱片套回套子裏。嘉齡脱下了高跟鞋,倒提在手上,疲倦的打個哈欠,説:“噢!我累得腳都抬不起來了,我要去睡覺了!”張開嘴,她又是一個哈欠,一面搖搖擺擺的向裏面屋子走去。

    “嘉齡!”嘉文不滿的喊:“你玩過了就睡覺,好意思?也幫忙收拾一下嘛!”

    “收拾什麼?”嘉齡哈欠連天的説:“明天早上阿珠自然會收拾的,何必多費這個勁?花錢請下女是幹什麼來的?”説完,她再一個哈欠,提着鞋子,跌跌沖沖的走進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嘉齡就是這樣,”嘉文説,跪在可欣身邊,幫忙她套着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足!”

    “讓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個晚上,就沒休息過一分鐘!”可欣説,匆匆的把整理好的唱片疊在一起。“幾點鐘了?嘉文?我也該回去了,媽一個人在家裏。”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視着她。

    “別管時間,可欣,整個晚上,你到現在才屬於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着她那白皙而姣好的臉龐,和那對永遠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霧裏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我們幹什麼找上這一羣人來瘋瘋鬧鬧?弄得自己都沒有相聚的時間。”

    可欣笑了,對嘉文搖搖頭。

    “你的性格就是這樣,老毛病又發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勁得不得了,事後就心灰意懶的。大概人都有這種毛病,”她環視着零亂而空漠的房間,嘆息的説:“好荒涼!尤其在剛剛那樣狂歡之後。會使人有空虛之感,難怪你覺得冤枉。不過,嘉文,我們常常是這樣的,不是嗎?忙一陣,亂一陣,不知道換得了什麼。無論如何,今天晚上還算很好,你的客人都很快樂,嘉齡也很快樂,這就是代價了,對不對?”

    “有一個人並不快樂。”

    “誰?”

    “紀遠。”

    “紀遠?”可欣沉思的歪了歪頭。“你怎麼知道他不快樂?”

    “我看得出來。”

    “説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着地上的一張唱片。

    “我並不覺得紀遠有什麼了不起,相反的,我還覺得他太世故,太虛偽,剛見他的時候,受了你宣傳的毒素,我可能對他太坦白了,沒想到他……”

    “你並沒有認清他,別太早下定論!”嘉文打斷了她:“他那個人,不是見一面所能瞭解的!”

    可欣審視着嘉文。

    “怎麼?”她笑着説:“你就不高興了?幹嘛把眉頭皺起來?紀遠在你心裏的分量,恐怕比我還重呢!我不過只説了那麼幾句,你就……”

    “別傻!”嘉文叫着説,一把拉過可欣來,用嘴堵住了她的。“不要再談那些客人,現在這兒沒有客人了,只有我們兩個。”

    “別鬧了,嘉文,我真的該走了,你不送我回去?”可欣推開着嘉文,想從地上站起來。

    “等一下,現在還早。”嘉文攬住了可欣,緊緊的拉住她不放,尋找着她的嘴唇。“不要走,可欣,你走了這屋子更荒涼了。我生來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可欣。”他凝視她。

    “你不知道在這樣的燈光下,你看起來有多美。”

    “哦,嘉文,別鬧了,真的別鬧了,媽媽一個人在家裏,我真該回去了。你父親呢?”

    “不知道,他説要把房子讓給我們年輕的一輩……可欣,你對我已經沒興趣了,我知道……”

    “胡扯八道!”

    “那麼,你幹嘛急着想回去?”

    “你不覺得我們太自私了?嘉文?只追尋着我們自己的歡樂,把寂寞留給老一輩的人,我的母親……,你的父親……哦,嘉文,我們實在有些不應該!”從地上跳了起來,她變得迫不及待了。“我説什麼也得走了!”

    嘉文拉住了她。

    “走以前,你還欠我一樣東西!”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仰起頭來,接觸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一陣內心的激盪,她感到那樣的不能自持。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望進了她的內心深處,把她心中所有纖細的感情都攪動了起來。嘆息了一聲,她闔上眼睛,低低的説着:“好吧!嘉文。”

    他吻住了她。冗長的,纏綿的,細緻的一吻。遠處教堂的鐘聲在響着,報佳音的歌唱隊從街頭走過,偶爾有一兩聲汽車喇叭,大門似乎輕輕的響動……他們緊擁着,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直到客廳門被人推開,可欣倏然的離開了嘉文的擁抱。回過頭來,嘉文的父親杜沂正含笑的站在門口。

    “噢,杜伯伯!”可欣喃喃的説,為剛才那一幕漲紅了臉。

    “怎樣?”杜沂跨進了房門,脱下他的大衣,搭在沙發背上。“玩得盡興嗎?”他注視着面前的兩個孩子,欣賞着他們臉上所湧現的紅潮。青春,歡樂,愛情,這是屬於年輕的一代的。時間真是件殘忍的東西,它會把一切你所留戀的給你帶去,把你所畏懼的蒼老、孤寂給你帶來。但是,時間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蒼老,也曾有過昔日的年輕,不是嗎?

    “哦,好極了,爸爸。”嘉文愉快的説:“你沒看到有多熱鬧。”

    “我可以想像得出來,”杜沂望了望零亂的屋子,和那些紙做的帽子彩條,微笑的説。一面又看了看可欣。“可欣,你母親好嗎?”

    “很好。”

    “代我問候她。”

    可欣點點頭。杜沂看着那張年輕的臉,那對霧濛濛的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一陣恍惚和迷惘從他心頭掠過去。微笑從他唇邊消失了,疲倦忽然間籠罩住了他。點了點頭,他沒興趣和孩子們繼續談下去了,他轉向裏屋走去,有些意興索然的説:“好吧,嘉文,你要送送可欣。我先去休息了。”

    “好的,爸爸。”嘉文順從的應着。

    “再見,杜伯伯!”是可欣軟軟脆脆的聲音。

    “再見!”杜沂的語氣裏充滿了疲乏,拿着大衣,他從這間客廳退到他自己的卧室裏。開亮了桌子上的枱燈,藍色燈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線柔和的散佈開來。房間內纖塵不染,墨綠色的窗簾從屋頂垂到地下,彈簧牀上的被單沒有絲毫褶痕。

    他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坐了下來,無意識的讓椅子轉了一圈,帶着種難言的,厭倦的情緒,打量着這間屋子,太乾淨了,太整潔了!他向來是個有潔癖的人,但,現在他卻厭惡這份整潔,那零亂的客廳裏處處都是歡笑的痕跡,這兒,卻只有乾乾淨淨的冷清。下午,當他避出去的時候,他多麼希望孩子們説一句:“爸爸!你別走開,和我們一起玩玩!”

    可是,孩子們沒説。他知道,在年輕一輩的狂歡裏,他如果停留在場,會多麼尷尬而讓他們拘束不安,他是個開明的父親,他走開了,把屋子讓給孩子們。但,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耶誕節也不是個訪友的好日子,到處都有歡樂,歡樂中沒有他。一度,他考慮去看另一個寂寞的人──可欣的母親。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舉,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煙消雲散,那只是生命中一個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兩家的孩子都已長成,且將聯婚,往日的遺憾總算在下一輩身上獲得了彌補,也就夠了。如果他現在去拜訪,反而會讓雅真感到意外。那麼,他到何處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燈燭輝煌,那兒有金錢可以買到的歡樂,也有輕易打發時間的好方法,他去了。燈紅酒綠,舞影繽紛,那些舞女們包圍着他,她們知道他是××銀行的經理,不知道他的年齡!

    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發的時間裏堆滿了打發不走的空虛!舞廳,在他的記憶裏那樣鮮血淋漓,上海時的一段沉醉,換來的是什麼?那女人竟拋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齡?她身體裏也有她母親淫蕩的血液嗎?搖搖頭,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子旁邊,拉開了窗簾,窗外的夜色朦朦朧朧,他燃起了一支煙。別再想了!那些過去的往事!噴出一口煙,煙霧在玻璃窗上鋪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卿須憐我我憐卿!”

    喃喃的,他無意識的念出了這兩個句子,自己的聲音卻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怎麼會想起這兩句話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這兩句話寫在一張紙條上,夾在一本《花間集》裏送給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兒已快要嫁給自己的兒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難以捉摸。時間把一切美的、醜的、好的、壞的……都帶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許多新的事物帶來。杜沂、沈雅真,一段結束了的夢。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編織着的夢!舉起了煙蒂,他望着那點明滅的火光,如同手裏舉着的是一個酒杯,大聲的説:“祝福他們!”

    他的聲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的響亮,他吃了一驚,四面望望,寥落的苦笑了起來。

    杜嘉文挽着唐可欣,緩緩的從街道上走過去。雨已經停了,月亮在雲層中掩映。可欣抬頭看了看天,有幾顆星星透過雲層,放射着微茫的光線。雲,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漸飄散中。

    “明天會是個晴天。”可欣説。

    “你有課嗎?”嘉文問。

    “明天?當然。”

    “可惜,否則可以出去玩玩。”

    “也沒什麼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謂名勝地區都玩膩了。除非──”她笑了。“除非什麼?”

    “學紀遠,打獵去!”

    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頓時閃亮了,挽緊了唐可欣,他叫着説:“可欣!好主意!我們可以組織個狩獵隊,讓紀遠帶我們去,説不定可以打回一個大野豬來呢!嘉齡要聽到這計劃,不跳起來才怪!”

    “看你,説到風就是雨的!那有那麼簡單?”

    “真的,我們很可以計劃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時候去,三天回來,不是很不錯嗎?只是──你們女孩子大概爬不動山。”

    “算了吧!”可欣笑着説:“你也不見得比女孩子高明多少!”

    “你這是什麼話?”杜嘉文緊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來。“讓你知道我的力氣,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樣!”

    “喔!”可欣透了口氣,從路燈的光線下去望着嘉文,後者那年輕而漂亮的臉龐上煥發着光輝,烏黑的眸子閃爍着,薄薄的嘴唇像女孩子般温柔,嘴角微微向上翹,帶着個充滿稚氣的笑。可欣就欣賞他那股偶發的孩子氣,固執起來什麼道理都不講,要怎麼就怎麼,完全像個縱壞的孩子。她和嘉文是從小一塊兒青梅竹馬長大的,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必定會嫁給嘉文,她喜歡他。不過,她覺得自己對他的感情裏,混合了一種母性的柔情,常不由自主的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慣他,寵他。就在這一刻,看到他嘴邊所浮起那個頑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湧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着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臂,注視着他説:“嘉文,你母親一定很漂亮,是不是?”

    “怎麼突然想到我母親去了?”

    “因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的説:“我常想,如果你有個親妹妹,可能比嘉齡更漂亮。”

    “嗨,可欣,這話可別給嘉齡聽到,嘉齡並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

    “我怎麼會去講這些!”可欣説。心底油然的浮起一層喜悦,她高興嘉文待嘉齡的態度,很少有人對異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況嘉齡的母親還有那麼一段不大名譽的事故!

    夜很靜,路很長,兩個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後的移動。

    只那麼一會兒,就已經到了可欣的家門口。可欣的父親原是×大學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親去世後,×大因為她們孤兒寡婦的,也就沒有收回屋子。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裏面栽了些棕櫚樹和扶桑花。

    可欣取出了鑰匙,開開了花園的大門,嘉文的手扶在圍牆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她接觸到他的眼光,一時間也忘了舉步。好半天,他們就這樣對視着。然後,還是可欣先開口:“回去吧,嘉文,那麼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帶着固執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聲的喊。

    “嗯?”

    “可欣!”

    “做什麼?”

    “只是想叫叫你!”

    “傻氣!”她笑着,一轉身向院子裏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等一下!”

    “幹什麼?”

    “告訴我,你愛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乾脆我到你家去,我們聊到天亮!”

    “別傻!明天晚上又見面了,你幹嘛像生離死別一樣?”

    嘉文懊惱的用手抹了抹臉,把一綹頭髮拂到了額前,看來更增加了幾分傻氣,不過,傻得那麼漂亮,那麼可愛!

    “我完了!”他嘆息的説:“可欣,我越來越離不開你,怎麼辦?一分鐘的離別都好像要殺了我一樣!”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説:“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

    “好,我走!”嘉文轉過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趕我走!”

    “是的,要趕你走!”可欣笑着説,閃身走進院子裏,立即砰的把門闔上,隨着關門的聲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聲:“哎喲!你的門夾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的打開了門,慌張的問:“夾了那兒?”

    “這兒!”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臉的嘻笑。可欣呸了一聲,重新闔上了門,卻沒有立即離開,站在門內,她從門縫向外望着,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的走開了,她才轉過身來,滿足的嘆了一口氣,走進了玄關。

    上了榻榻米,她躡手躡腳的向自己的屋子走去,這幢屋子一共三間,前面一間是客廳,後面兩間分別是可欣和她母親沈雅真的卧房。她才跨了幾步,就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喊:“可欣!回來了?”

    “噢,媽媽!你還沒睡着?”可欣問着,一頭鑽進了母親的房間,掀開帳子,坐在雅真的牀沿上。“對不起,媽媽,我回來得這麼晚!”

    “剛才是誰來了?嘉文?”雅真問,在窗口透進的月光中,打量着已長成的女兒。

    “是的,他送我回來的!”

    “怎麼不讓他進來坐坐?”

    “這麼晚了!”可欣説,望着母親。“媽,杜伯伯要我帶口信問候你!”

    “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愛人的父親?問候?她有一陣輕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們一塊兒玩的?”

    “沒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來,他説要把地方讓給我們,”

    可欣説着,慢慢的脱下絲襪。“我覺得杜伯伯是個最富有人情味的人!”

    “他嗎?”雅真下意識的應着:“不錯。”

    “媽媽,”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頭俯了下來,髮絲碰到了她的臉。“媽媽,我和嘉文在寒假裏訂婚,怎麼樣?”

    “哦!”雅真輕幽幽的吐出一口氣:“當然很好,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了!”

    “媽媽,你真好!”可欣俯下頭來,把她涼涼的面頰貼在母親的臉上,低低的説:“媽媽,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麼?”

    “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可欣説,跳了起來,臉孔發熱了。“再見!媽媽!我去睡覺了!”

    “記得關窗子!”

    雅真叮囑了一句,目送了女兒的影子走出了房間,又望着那兩扇紙門被拉攏,情不自已的吐出一口長氣。可欣,她終於要嫁給嘉文了,那白皙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兒子!翻了一個身,她面向着牀裏,闔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會睡着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窮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總是要藉故跑到前面廂房裏去,沒事也要繞上一兩圈,他的眼睛傻傻的跟着她的身子轉……

    她猛的張開了眼睛,怎麼了?自己在想些什麼?可欣,多好的一個女兒,她説過什麼?

    “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

    有些人曾經得到過快樂,有些人一生也沒有。可欣!願她永遠擁有這份快樂!她眨動着眼簾,眼眶裏沒來由的湧上一股熱浪。人,彷彿年紀越大,會變得越脆弱,越無用了。

    隔着一扇紙門,她聽到可欣在輕輕的哼着歌:“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船兒美麗,夢兒旖旎,穿過海洋,渡過河川,來來往往無牽絆。…………”

    她猛的一震,不禁愣愣的發起呆來。

    “紀大哥!醒一醒!”

    “紀哥哥!醒一醒!”

    “紀遠!醒一醒!紀大哥!紀哥哥!紀遠!”

    紀遠翻了一個身,嘴裏喃喃的囈語了一句什麼,把頭更深的埋進枕頭裏。“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反覆不停,他懊惱的再翻一個身。他正做着夢,夢中有一對祈求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帶我走!紀遠!”她喃喃的喊,“帶我走!”帶她走?帶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馬亂……帶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繼續着,他模糊的詛咒,該死!天下最可惡的事就是吵別人睡覺!他的夢境變了,深山叢林之中,他在打獵,一隻台灣熊正在他幾碼遠的前方,他握着槍,瞄準着目的物……一樣軟軟的東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癢酥酥的。有人猛搖他的肩膀,槍瞄不準了,他霍的跳了起來,惱怒的喊:“見什麼鬼!”

    “紀大哥!是我呀!”

    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東西,是一條小辮子,張開眼睛,他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的臉孔面面相對了。搖搖頭,他想搖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着眼睛對他笑。“紀大哥!有客人來看你!”

    他真的醒了,從牀上坐起來,滿室陽光燦爛的閃爍,連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裏都盛滿了陽光,難得的好天氣!他陡的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奮了起來。把小女孩的小辮子拋到她的腦後,他用手抱着膝,説:“好!小辮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幹什麼?”

    “有客人來看你!”小辮子笑容可掬:“阿媽要我來叫你!”

    “客人?”紀遠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男客人吵醒我幹什麼?如果是女客還情有可原!”紀遠笑着説,跨下了牀,隨手拉過牀邊椅子上的西褲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夾克。説:“好吧!小辮子,去把客人請進來吧!”

    “阿媽説,你房子亂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臉到客廳去,她已經把你的客人請在客廳裏了!”

    “你祖母就是喜歡多事!”紀遠皺皺眉頭説:“我的屋子還髒?你看過比我的屋子更乾淨的屋子沒有?”

    小辮子轉着靈活的大眼珠,對那間六席大的小屋子掃了一眼,榻榻米上散着報紙和外國畫報,書桌上堆滿了顏料、紙張、設計圖、三角尺、圓規、儀器、大頭針……以及各種她叫不出名字來的玩意兒,幾乎無一絲空隙之地。牀上更不用説了,棉被、衣服、被單全堆成一團。牆上還零亂的釘着幾張飛鼠皮,是紀遠打獵的成績。小辮子抿着嘴笑笑,用手指颳了刮臉,説:“紀大哥!羞羞!”

    “羞羞!”紀遠學着小辮子的神氣抿着嘴説,小辮子哈哈大笑,紀遠趁勢把她舉了起來,扛在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房門,小辮子怕摔,在紀遠肩膀上又叫又笑。紀遠才跨出房門,就一眼看到小辮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兒,帶着滿臉的不同意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瞪視着他。

    “早,阿婆。”紀遠站住了,帶笑的點了個頭,把肩膀上的小辮子放下來。

    “總有一天摔斷骨頭!”阿婆用台語嘮叨着,故意板起的臉龐上卻掩飾不住對紀遠的喜愛和關懷。“早上起來,穿那麼一點點!你有客人來了,還不洗個臉去會客!”

    “還要洗了臉才能會客呀!”紀遠嘆着氣喊,看到阿婆那一臉嚴重兮兮的樣子,只得聳了聳肩,一聲不響的鑽到後邊廚房裏去洗臉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搖搖頭,她走進了紀遠的房間,四面張望了一下,就更厲害的大搖其頭。衝到牀邊,她立即抖開棉被,找出髒衣服和髒襪子,換枕頭套,鋪牀疊被,忙得不亦樂乎。而廚房裏,紀遠正扯開喉嚨在喊:“小辮子!告訴你祖母,別動我的房間,等會兒把我的秩序弄亂了!”

    小女孩倚在門檻上,笑嘻嘻的説:“阿媽!紀大哥叫你別弄亂他的房間呢!”“哦,哦,”老太太頭也不回的整理着她的,嘴裏叫着説:“還説我要‘弄亂’他的房間呢!他這還叫房間呀!再三天不整理,連他的人都要被垃圾埋起來了!”抬起頭,她對她的孫女命令的説:“去!給我提一大桶水來!”

    小辮子遵命辦理。紀遠洗了臉,走到房門口來看了看,嘆着氣説:“今天我的房間非遭殃不可了!”

    “你還不去會客去!”阿婆嚷着,把地下的書報雜誌報紙一股腦兒的收集在一起,紀遠看得驚心動魄,嘀咕的説:“小心,別碰壞我的設計圖!”

    “你放心好了,弄不壞的!”阿婆大聲説,“讓客人等你這麼久,算有禮貌哦!”

    紀遠回過頭來,對門口的小辮子作了個鬼臉,縮縮脖子,伸伸古頭,小辮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紀遠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進客廳。客廳中,杜嘉文正靠在藤椅裏看報紙,報紙攤在膝上,手指卻輕輕敲着茶几,一股百無聊賴的樣子。紀遠高興的喊:“怎麼?嘉文?是你?簡直沒料到!你一大清早來幹嘛?”

    “我也沒料到你會起得這麼晚!”嘉文説,看了看錶:“九點半了!”

    “昨天畫一張建築圖,畫到深更半夜。”紀遠説:“我的哲學是:工作的時候儘量工作,睡覺的時候儘量睡覺,玩的時候儘量玩!所以,只要倒在牀上,不睡夠是不會起來的,今天還算給你面子呢!怎麼?有事嗎?這樣急衝衝的跑來!”

    “有一件大事!”杜嘉文笑吟吟的説。

    “什麼?”

    “我是銜命而來,請你幫忙安排一次打獵。”

    “打獵?”紀遠詫異的問:“誰要打獵?”

    “我們。我,可欣,嘉齡,胡如葦,還有鄭湘怡……反正,就是我們這一羣。”

    紀遠凝視着嘉文,好半天,才説:“你們想不出別的玩意了,是吧?打獵,你們想怎麼樣打?是找個小土坡爬爬,打兩隻小麻雀就算了呢?還是真正到深山裏去打野獸?”

    “當然是深山裏啦!”杜嘉文迫不及待的接了口,興致勃勃的説:“你不知道,自從耶誕節晚上你來轉了一趟之後,我們那些小姐們就都迷上了打獵,尤其嘉齡,鬧得個天翻地覆,成天嚷着要去打獵。我們計劃趁元旦放兩天假的便利,去山上大規模的打一次獵。”

    “大規模?”紀遠笑了笑,把阿婆給杜嘉文倒的一杯茶端起來就喝。“如何大規模法?騎着馬,帶着獵犬,像電影裏拍攝的十八世紀中,歐洲貴族的打獵一樣,再找一大羣人把養好的鹿放出來,趕到你們的身邊,讓你們這些少爺小姐放上一兩槍過過癮。等小鹿倒地時,你那位唐小姐、鄭小姐等還可以表演一兩幕昏倒……”“別説笑話!”杜嘉文不快的蹙蹙眉:“別人和你正正經經的商量,難道你以為只有你紀遠才配打獵?你這人什麼地方都好,就有這麼點小毛病,經常要流露出一份優越感,彷彿別人都不如你!”

    紀遠笑了,走到窗子前面去靠着,太陽光透過了玻璃窗,在他的皮夾克上反射着亮光。他那彎彎的嘴角上,還確實帶着抹充滿優越感的笑。拿起了茶几上一個擺飾用的音樂匣,他上了上發條,聽着清脆的樂聲輕瀉出來:“少女的祈禱”,祈禱些什麼?

    “好吧,如果你們真要去,我當然奉陪,而且儘量幫你們安排。我只是怕小姐們會吃不消,山上並不像想像中那樣好走,有路的地方還好,沒路的地方是相當要命的,假如上了一半的山就想撤退,那可沒意思了。”

    “你放心,可欣和嘉齡都不是那種嬌嬌弱弱的女孩子,唯一成問題的是湘怡,但是,據我想,也不會怎麼樣的。反正路是人走出來的,沒路就開路吧!”

    “説得容易!”紀遠的笑意更深了。“你們準備爬什麼山?”

    “你説呢?最好不要太高的,而且是在台北附近的。”

    “讓我想想看。”紀遠深思的望着手裏的音樂匣,那是個小鋼琴的模樣,上面有一個芭蕾舞女的玩偶,可以跟着音樂起舞。“這樣吧,”他抬起頭來:“烏來附近有個波露山,大概一千多公尺,如果到了波露山還有興趣往高裏走,我們還可以再上一層,到卡保山去。”

    “有野獸嗎?”杜嘉文問。

    “除了熊,什麼都有。鹿、獐子、野豬、飛鼠、羌……那兒是羣獸出沒的地方,也是泰耶魯族的狩獵區。不過,很難走,你確定小姐們吃得消?”

    “我去問她們,吃得消再去,不能半途而廢!我想沒問題!”

    “好吧!那你就趕快準備東西,假如預備三天時間的話,就要準備三天的食物,這樣算起來,大概每人要背十五公斤以上的東西。”

    “什麼?”杜嘉文嚇了一大跳:“還要背東西?”

    “不背東西,到山上吃什麼?睡什麼?”

    “要帶些什麼呢?”

    “帳篷、睡袋、水壺、毛毯、米、麪包、青菜、油、鹽、醬油、味精、香腸、肉類、酒、洋火、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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