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課,志翔走出學校的時候,滿腦子還是雕塑。雕塑的材料有很多種:包括木頭、石塊、銅、鐵等。自己現在學的偏重於塑,而不是雕。是用黏土做成坯子,經過翻模,再加工。米開蘭基羅和貝尼尼不是這樣雕的,他們硬用整塊的大理石,一點一點的雕刻而成。如今市面上到處都是大理石粉的仿製品,用樹脂和大理石粉調和,倒在模子裏,出來就是一個維納斯,一個邱比特,一個羅馬女神,一個凱撒大帝無知的遊客仍然當作珍寶般買回家去。可是,這不是雕塑,這,既無生命,也無感情,更沒有力的表現!在所有的雕塑品中,大理石是最大的挑戰!他朦朧的想着。如果翻模,銅雕最能表現出力,我應該做一個銅雕,雕什麼呢?少女與馬!
少女與馬!他眼前又浮起丹荔的影子,丹荔發亮的眼睛,丹荔隨風飛舞的短髮,丹荔在月夜裏的奔馳。那充滿瘋狂和野性的女孩呵!小荔子,他心裏又抽痛了起來。小荔子,為什麼那短短的一週,你竟能在我心中銘刻下如此深的痕跡?小荔子!他抬頭望望那黃昏時的天空,晚霞是一層層發亮的雲。小荔子,你在什麼地方呢?瑞士?瑞士有那麼多大城小城,你連地址都不留一個!唉!他嘆了口長氣,拋開小荔子,不再想她,想想志遠和憶華吧,想想大理石和木頭黏土吧!
一個意大利小男孩走近了他,伸手攔住他,他認得這男孩,是路角那小咖啡店主的小兒子,他常在那兒喝杯咖啡,吃塊意大利餅當午餐。安東尼奧,他説。你有什麼事?
那小男孩笑嘻嘻的遞給他一張紙條,對他咧嘴一笑,就一溜煙的跑掉了。他狐疑的打開紙條,驚奇的發現,上面竟是一行中文字,字跡十分陌生,簡短的寫着:
我在競技場中等你,請速來一談。
沒有上款,也無下款,此條來得何等希奇!他反覆研究這紙條,實在想不出是誰寫的。最後,才恍然想起,可能是憶華。他很少有時間和憶華單獨在一起,要不然就有老人在場,要不然就有志遠在場。憶華如果特地跑來找他,準是為了志遠。他心裏有些明白了,憶華平日,就總有一份欲語還休的神態,望着志遠的眼光也是心事重重的。準有什麼關於志遠的事,或者,她想澄清一下,她和他們兄弟兩人間的關係?想通了,他就直奔競技場。
羅馬的古競技場,在市區的中心,傳説已有兩千年的歷史。這兩千歲的大建築物,如今早已只剩下了一些斷壁殘垣,那圓形的外殼還在,但是已經傾圮了一半。走進去,裏面是一格一格的、半倒的泥牆,相傳,這些泥牆原在地板底下,是養獅子的牢籠,而今,這些泥牆卻像個雜亂的迷宮。在圓場的四周,有樓梯可以上去,到處都是弧形的拱門。志翔一走進去,就有個感覺,一定有人和他開了玩笑!這當年可以容納五、六萬人的大建築裏,何處去找一個不知名的約會者?
他想了想,就走到泥牆上面,讓自己暴露在圓場的正中,四面張望,他看不到任何人走出來招呼他。他環場而視,這不是旅遊季節,競技場中空空蕩蕩的,只有幾個意大利孩子,拿這古代不可一世的大比武場,當作娛樂地點,在那些階梯上跳來跳去。他用手圈在嘴上,對四面大聲的,用中文叫:
誰在找我?半坍塌的圓形劇場,響起了他的回聲:
誰在找我?他皺皺眉,困惑的對每個方向看去。於是,忽然間,他看到在一個弧形的拱門下,有個小小的、紅色的人影,坐在空曠的台階上。把那灰色的古競技場,點綴出一抹鮮明的色澤!距離太遠,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他的心臟已猛然間狂跳了起來,腦子裏掠過了一個瘋狂的念頭,這念頭又引起了一陣瘋狂的期待、興奮,和瘋狂的喜悦!是她嗎?是她嗎?只有她會想出這種古怪的見面方式,只有她會選擇古競技場!他對那人影奔過去,奔過去,奔過去心臟被喜悦和期待鼓滿了,他覺得自己像長了翅膀,正飛往一條五彩繽紛的彩虹裏去。他覺得自己輕得像一根羽毛,正飄往一個醉人的美夢裏去。他看到她了,他終於看清她了!小荔子!他大大的喘了口氣,小荔子!他張開嘴狂呼:
小荔子!小荔子!小荔子!
她坐在那兒,穿着件白毛衣,紅長褲,披着件短短的紅披風。她的短髮被風吹亂了,亂糟糟的披在額前和麪頰上。她用手託着下巴,呆呆的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的望着他飛奔而來。他奔到了她面前,一下子收住了腳步,停住了,喘吁吁的看着她。她的面頰白皙,眼珠黑幽,神色莊重,坐在那兒,她像個大理石雕刻的、至高無上的藝術品。一點也沒有往日那份嘻嘻哈哈的模樣,更沒有絲毫野性的、瘋狂的痕跡,她像是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嚴肅、莊重、神聖、不容侵犯的聖女!志翔呆了,瞪着她。
小荔子!他啞聲的低喚,仍然喘着氣。是你嗎?小荔子?真的是你嗎?她凝視他,一瞬也不瞬,眼底逐漸湧起一層悲哀的、絕望的神色。不是我。她喃喃的説。
不是你?他怔了怔。小荔子,什麼意思?你怎麼了?
她繼續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聲音是幽幽的、怯怯的、有氣無力的。這怎麼可能是我呢?我一向對什麼都不在乎,我不會煩惱,也不知道憂愁,我愛玩愛笑愛鬧,我對什麼都不認真!尤其是男孩子!可是,我現在坐在這兒,像個等待宰割的小羊,像個無主的、迷路的小孩這怎麼可能是我呢?我不相信。她凝視他,眼裏有一層霧氣。你會相信嗎?小翔子?為了一個驕傲、自大、莫名其妙的男孩,我竟然單槍匹馬的從日內瓦跑到羅馬來!志翔呆立在那兒,這篇話是他有生以來聽過的最美妙的音樂,美妙得使人難以置信!眼前這張臉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偉大的藝術,偉大得使人難以置信!他瞪着她,長長久久的瞪着她。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沙嗄的、含糊的、呢喃的説着:哦,不!小荔子,我不信他又大大的喘了口氣,眩惑的瞪着她。我不信,我不能信!小荔子,我從來不相信祈禱,不相信奇蹟,你教我怎麼能相信?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她忽然間從地上一躍而起,站在那兒,她那黑幽幽的眼睛燃燒起來了,她那蒼白的臉頰漲紅了,她那平穩的呼吸急促了。她張開嘴,大聲的、無法控制的喊了出來:
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你這個笨蛋,傻瓜蛋,驢蛋!如果你祈禱過,你不會寫信給我?你不會找我?你一定要把我弄得這麼悽慘,一個人跑到羅馬來!你壞!你可惡!你笨!你傻!你糊塗!我恨你!恨死你
慢點,小荔子,公平一點!志翔也嚷了起來:你走得乾乾淨淨,連地址都沒有留!我怎麼寫信?瑞士有那麼多城,那麼多街,那麼多門牌號碼!可是,我還是寄了信的,寄了好多好多封你寄到什麼地方去的?她大叫。
寄到你那兒去的!我沒收到!你收到了的,要不然你不會來!他毫不思索的叫:我每天寄一封信給你!到現在,已經寄了三十三封,因為,我們分開了整整三十三天!
她咬住嘴唇,緊緊的凝視他,眼淚迅速的湧進她的眼眶,她的嘴唇發顫,呼吸沉重,終於,她迸裂般的大叫了一聲:
小翔子!她投進了他的懷裏,他一把抱住了她,立即,他就本能的箍緊了她。她那柔軟的、小巧的身子緊貼在他的懷裏,她的眼睛祈求的、熱烈的、含淚的瞪着他。他俯下頭,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她閉上眼睛,淚珠從睫毛縫裏滾落下來,沿着頰,一直流進兩人的嘴裏。
他的心猛烈的跳着,猛烈的敲擊着他的胸腔,猛烈得幾乎躍出他的身體,他的唇壓着那柔軟的唇,嘗着那淚水淡淡的鹹味。終於,他抬起頭來,把她那亂髮蓬鬆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他用下巴愛憐的,保護的,寵愛的貼着她的頭,輕聲低語。小荔子,你不知道這些日子來,我過得有多苦!你夢想不到,你給了我多少折磨!
我現在知道了。她在他懷中顫抖着。你的心在對我説話,它跳躍得好厲害!她用耳朵更緊的貼着他的胸膛。我喜歡聽你的心跳,我喜歡得發瘋!哦,小翔子,你不要嘲笑我,有這一剎那,我三十三天的痛苦都已經值得了!小翔子,別笑我不害羞,我願意就這樣待在你懷裏,待一輩子!
噢!她像一股強而有力的火焰,在熊熊的燃燒。他自己也是一股強而有力的火焰,迅速的,這兩股火焰就匯合在一起,燃燒得天都變紅了。小荔子,我這一輩子也不放你走了,再也不放你走了!她抬起頭來,仰視着他,彩霞染紅了她的面頰,落日的餘暉在她的瞳孔中閃耀。你説的是真話嗎?她認真的問。你真的不再放我走了嗎?他心中咚的一跳,理智有一剎那間在他腦中閃過,依稀彷彿,覺得有那麼點不對勁的地方,依稀彷彿,志遠的面龐在遙遠的望着他可是,丹荔的眼光澄澈如水,丹荔的身子輕軟温馨,丹荔的呼吸熱熱的吹在他的臉上,丹荔那企盼的聲音和熱烈的告白具有着驚天動地的力量這力量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淹沒了。他凝視她,那光潔的面龐上還有淚珠在閃爍,他吻去那淚珠,再度顫慄的擁住了她。
是的,是真話!他由衷的叫着:小荔子!是真話!我怎能放走你?你就是我的藝術!我的快樂和幸福!放走你,等於放走一切!那麼,她輕聲説:我是悄悄離家出走的,你預備怎麼安排我呢?什麼?他嚇了一跳,推開了她,仔細注視她。離家出走?你父母不知道你來羅馬嗎?
他們知道。我在桌上留了張條子,上面寫着:我到羅馬去學音樂。就這樣來了!
他沉思了。初見面的那股巨大的狂熱和驚喜被現實所帶來的問題給壓抑了,一切不願考慮的、不想考慮的問題都在他腦中湧現。自己的生活還在倚賴哥哥的勞力,如何去安排丹荔?那出身豪富,從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喜悦從他的眼睛裏悄悄消失,他不由自主的在台階上坐了下來,用手無意識的扯着自己的頭髮。心裏像有一堆纏絞不清的亂麻,怎麼也整理不出頭緒來。嗨!丹荔細聲細氣的説:你害怕了!是不是?你根本無法安排我,是不是?他坦白的抬起頭來,下決心的説:
是的,小荔子!讓我對你説一些真實的事情,你輕視我也可以,鄙棄我也可以。我無法安排你!我雖然在羅馬唸書,但是,並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是個貴族子弟。我的家庭很清苦,我和哥哥的出國,都使父母背下了債務,如今,我所有的生活費和學費,都倚賴哥哥做工在支持!你可以為了一時高興,把一疊鈔票塞給馬車伕,換片刻的欣樂,我呢?可以為了省下幾百里拉,少吃一頓中飯!小荔子,我並不是要向你哭窮,更不是要向你訴苦,因為你來了,你衝着我而來了,我不能不告訴你實情!你問我如何安排你,我但願我可以對你悦:嫁給我,我為你造一個皇宮,造一輛金馬車,買一百匹白馬給你去馳騁!但是,我做不到,我什麼都做不到,即使連婚姻,目前都談不到!在我學業未完成以前,我什麼允諾都沒辦法給你。小荔子,憂鬱、沉重,與悲哀壓上了他的眉梢。現在,你該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是不是值得你背井離家,來投奔我?假如我使你失望
她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眼睜睜的聽着他的傾訴,聽到這兒,她忽然伸出手來,一把矇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輕聲的、肯定的、熱烈的説:別説了,小翔子,我已經來了。我不要增加你的負擔,我自己會安排我自己!我只要聽你一句話!
什麼話?你想過我嗎?要我嗎?希望我留下來嗎?
他死命盯着她。你不需要問這問題的,是不是?他的眼眶潮濕。知道嗎?我這一生最大的狂歡,是發現你坐在這拱門底下的一剎那!夠了!她的眼睛發亮,聲音激動。我會留下來!即使你命令我走,我也不走!
他凝視她,落日正迅速的沉落,整個巨大的圓形競技場,都被落日餘暉襯托得如詩如畫。而她那綻放着光華的面龐,卻是詩中的詩,畫中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