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假若不是星期天。
那天假若不是晴朗的好天氣。
那天假若不是衞仰賢在高雄開會,沒有回家。
那天假若不是一羣喜悦的小鳥,在衞家姐妹的窗前吱吱喳喳的喧鬧,把那對小姐妹吵醒。
甚至,那天假若不是春天,那種温柔的、寧靜的、燻人欲醉的春天,連微風都帶點兒酒意的春天,使人在房子裏待不住的春天。綠樹陽光原野白雲都在對人呼喚的春天……那幺,整個衞家的歷史都要改寫了。
可是,偏偏就有命定的這樣一個早晨-春風和煦,陽光明媚,綠樹成蔭,雲淡淡,風微微,鳥聲啾啾,蝶影翩翩……
沒有絲毫預兆,只是一個美好的、春天的早晨……事情竟然發生了。
許多年許多年以後,蘭婷還常常從夢中驚醒,愕然的望着一窗陽光發愣,愕然的記起那個早晨。
“媽媽,媽媽,”八歲的嫣然光着腳丫,穿著件粉紅色的小睡袍,懷中緊抱着她的小狗熊,一直奔跑着衝進蘭婷的房間,直跑到牀前,軟軟的頭髮拂在臉龐上,亂亂的,甜甜的。
“媽媽,媽媽,”她嚷着,喜歡重複“媽媽”兩個字,故意表示她的嬌柔,表示她是個“小”女娃兒。“巧眉,巧眉,巧眉……”她又來了,故意重複“巧眉”,來表示她是姐姐,她是個驕傲的,有保護感的“大”姐姐。“巧眉不肯睡啦!巧眉醒啦!巧眉説你答應帶她去公園看猴子……”
蘭婷倦倦的伸着懶腰,在慵散之中,充滿了温馨的幸福感。這幸福感像一層暖洋洋的海浪,把她輕輕擁着,包圍着,激盪着。她一把抓住嫣然,把頭往孩子胸前揉去,手指順勢拂搔着孩子的腰間:“巧眉,巧眉,噢,是巧眉要去公園,”她逗弄着嫣然。
“好,媽媽帶巧眉去公園,不帶嫣然去,嫣然和秀荷看家,等爸爸出差回來,好不好?”
“媽媽──呀!”嫣然拉長了童稚的聲音,不依的嚷着,接着,就被蘭婷呵弄得咯咯的笑了起來,那笑聲清脆,天真,一串接着一串,像風鈴的撞擊,柔美如歌。“媽媽──呀,”她邊笑邊説,認真的。“嫣然不去,巧眉怎辦?巧眉怎辦?”“巧眉有媽媽呀!”蘭婷説,笑着,喜歡嫣然急切中用的省略字。她總説“巧眉怎辦?”而不説“巧眉怎幺辦?”
“不行不行不行的呀,巧眉要我!”嫣然堅決而肯定的説。
“巧眉會怕!”
“怕什幺?”
“怕猴子哇!巧眉什幺都怕,在學校裏,她連兔子都怕呢!她不敢摸小白兔,怕兔子咬她!”
“是嗎?”蘭婷温柔的問着,從眼角,她注意到她那另一個女兒──六歲的巧眉,穿了件白紗的睡衣,像個踩着雲霧飄然而來的小仙女。她着腳尖,輕輕悄悄的走來,白皙柔嫩的臉龐上,漾着迷人的微笑。唉!蘭婷心中的讚美是一首詩。
嫣然是支歌,巧眉是首詩,而她腹中還有個新的生命在剛剛孕育,那該是個小壯丁了。她和仰賢祈盼已久的男孩了吧!女孩子都是詩和歌,男孩子才是一本鉅著……噢噢,新時代的新女性,怎能也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呢?她搖搖頭,搖掉那微微泛上心頭的犯罪感。專注的去看她的小女兒,巧眉。巧眉的臉蛋紅撲撲的,眼光澄澈清亮,大雙眼皮完全遺傳自父親,長睫毛自然鬈,雙眸如水,翦水雙瞳。古人真懂得形容眼睛,再沒有更合適的字了。巧眉的眼睛是水汪汪的,從嬰兒時代就是水汪汪的。
“媽咪,”巧眉嬌聲呼喚着。“我們去公園嗎?”
“我們去,”蘭婷笑着。“嫣然看家。”
巧眉眼光頓時暗淡了,她伸手握牢了嫣然的手。
“姐姐不去,巧眉怎辦?”她天真的揚着睫毛,口氣竟然和嫣然如出一轍。
蘭婷大樂。一把就抱住了兩個女兒,把那兩顆温柔而女性的小腦袋都緊擁在胸前。她喜歡兩個孩子髮際的幽香,喜歡那小手臂的環繞,喜歡那童稚的聲音,喜歡那嫵媚的依偎,喜歡那由心底漾出的母性的滿足,喜歡那新生命在自己體內的悸動……哦,喜歡,那一刻,她喜歡整個世界,整個宇宙,整個生命!
“噢,孩子們!”她喊着:“我們都先起牀,換衣服,然後去公園!”
一小時後,她們母女三個在公園看猴子,喂松鼠,捉蝴蝶。兩個孩子又跑又跳又叫又笑。蘭婷始終記得那個早上姐妹兩個的打扮,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白紗洋裝,腰上繫着粉紅緞帶,背後打上大蝴蝶結。裙襬短短的,白襪子,粉紅色小鞋子。長髮都披在腦後,只是,在耳朵上方各紮了兩束小發綹,也繫着粉紅色緞帶。
兩個孩子是引人注目的。漂亮的孩子走到那裏都引人注目。她們嬌小玲瓏,快樂天真,再加上那份與生俱來的純純的、雅雅的、柔柔的感覺。她們真迷人呵!是全世界的珍寶都無法取代的東西。當兩個孩子迷上滑滑梯和樹蔭下那大秋千的時候,蘭婷在一棵合抱的大榕樹下坐下來,靠在樹幹上,她聽着姐妹倆的笑聲,叫着,心裏在模糊的沉思着生命的奧秘與玄奇。
嫣然出世的時候,蘭婷和仰賢都希望生個男孩子。女孩子使他們有些失望,但是,初為父母的感覺很快就把那層失望趕跑了。當嫣然被護士抱來的時候,那孩子抿着嘴,吮着自己的嘴唇,唇角漾着兩個小渦兒。仰賢竟然堅持孩子對他“嫣然一笑”。蘭婷無法嘲笑仰賢對女兒的“迷戀”和“自作多情”,但,她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嫣然”,使人人都知道,這孩子出世就會笑。
嫣然兩歲,巧眉出世,又是個女孩!蘭婷不能掩飾自己的失望,孩子出世兩個月,名字都沒定。嫣然那時正牙牙學語,對巧眉最感興趣,她常搖搖擺擺的走到搖籃邊,輕手輕腳的去觸摸妹妹,愛憐之情,已充溢在眼神和眉端。她搖着搖籃,用發音不正的兒語叫:“小……小……妹……妹……”
居然喊成了:“巧……巧……眉……眉……”
巧眉,巧眉,後來,全家學着嫣然喊嬰兒“巧眉”,巧眉的名字就這樣定了。等孩子再大了些,嫣然嫵媚温柔,巧眉眉目如畫,大家都説兩個女孩的名字取得好,很女性,也很脱俗。卻怎幺也沒料到,她們的名字是這樣來的。蘭婷每次聽到親友們説:“取名字也是學問,瞧人家衞仰賢夫婦,給兩個女兒取名叫嫣然和巧眉,聽着好聽,寫來好看,跟孩子的長相又符合,就知道人家是有學問的!”
蘭婷總會啞然失笑。有學問!真有學問!兩歲的嫣然已經有學問了,給妹妹取名叫巧眉。不知將來會不會再給弟弟取個名字?弟弟?她深思的靠在樹上,用全身心去體會體內的小生命-弟弟,她能斷定是男孩嗎?如果再生個女孩呢?女孩?她抬頭迷惑的看着那姐妹二人,巧眉的頭髮散了,髮結掉了,嫣然正抱着妹妹的頭,用心的給妹妹扎頭髮呢!哎,如果再生個女兒,像嫣然和巧眉這樣可愛的女兒,多生一兩個也無妨!哦,她又趕快搖頭,你不可能有比嫣然和巧眉更可愛的女兒了!她們兩個,已經是全世界最可愛,最最可愛的了!所以,你必須生個兒子!那個早晨,她靠在樹幹上,注視着兩個嬉戲的女兒,剩下的心力,就全用來渴望着那將來臨的“兒子”上。
嫣然把巧眉的頭髮紮好了,扎得自己渾身大汗,紮了一個歪歪的“蜻蜓結”。嫣然扎的結肥肥的像蝴蝶叫蝴蝶結,她扎的這個瘦瘦的只好叫“蜻蜓結”。她拍拍巧眉的肩,愛憐的説:“好啦!”
巧眉摸摸頭髮,笑了,一對水盈盈的眼睛迎着陽光閃亮,閃亮出無數的光彩。她跑開,到了鞦韆架下面,她抓着繩子,不敢爬上鞦韆,她對姐姐害羞的笑。不説什幺,嫣然和巧眉之間自有心靈的語言。嫣然走過去,把巧眉扶上鞦韆。
“你抓好繩子,我來推你!”嫣然説:“你不能什幺都怕!同學會笑你。”
巧眉戰戰兢兢的坐在鞦韆上,雙手緊抓着繩子。
“姐姐,”巧眉細聲細氣的説:“我們去滑滑梯,好不好?”
“不好,不好。”嫣然搖頭,笑着喊:“抓牢了!”
嫣然推起鞦韆,鞦韆蕩了起來。
巧眉的長髮在空中飄着,她開始笑了,又笑又叫:“好好玩啊!好好玩啊!高一點!高一點!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嫣然拚命推送着鞦韆,和妹妹一起笑着。她奔來奔去的推鞦韆,長頭髮飛舞,裙子飛舞,笑聲如銀鈴抖落。巧眉興奮極了,快樂極了,高踞在鞦韆上,她隨着那飄蕩的弧度驚叫,驚笑,驚喊,驚喚。她的髮結又散了,長髮也飛舞着,裙子也飛舞着,笑聲也如銀鈴抖落。
“高一點!高一點!再高一點!”
鞦韆越蕩越高,越蕩越高,越蕩越高……
蘭婷忽然從她那“新生命”的沉思中驚醒過來,似乎有什幺第六感的東西刺痛了她某根神經,她抬頭驚望,只看到那飛蕩上天的鞦韆,她急呼着:“巧眉!小心!太高了!嫣然……”
她的話沒喊完,聲音就凍結了。她眼光直直的瞪視着前面,只看到巧眉那小小的身子,不知怎幺滑落了鞦韆,從高高的空中,重重的往下墜落……她跳了起來,狂呼着:“巧眉!”
巧眉飛離鞦韆,摔落在地,似乎只是幾秒鐘間的事,蘭婷的世界,卻像在-那間完全靜止。她本能的奔過去,聽到許多人在驚叫,在紛紛跑來,而這些跑來的人之中,有個最小的身影,以最快的速度,箭似的撲向巧眉……嘴裏發出近乎絕望的悲切的歉疚的瘋狂的呼喚聲:“巧眉!巧眉!巧──眉──”那是嫣然。
嫣然發瘋般衝上去,發瘋般抱起妹妹的頭,發瘋般俯身去親吻巧眉的面頰,發瘋般哭喊尖叫:“巧眉!巧眉!媽媽哇!媽媽!媽媽……”
蘭婷衝過去,一眼看到的,是巧眉後腦湧出來的鮮血,染紅了嫣然雪白的裙子,而巧眉的臉龐,和嫣然一樣,都像張白紙。
蘭婷的腿一軟,不聲不響的暈倒過去。
這就是那個春天早上發生的事。
這只是一件小意外,巧眉在送醫院以後,治好了傷口,治好了小腿的骨折,她繼續活下去,繼續長大,只是,自從那天起,她的腦神經受傷,影響了她的視神經,她從此失明。她仍然有對漂亮的大眼睛,雙眸如水,翦水雙瞳……她卻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
蘭婷在那個震驚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兒子,她流產了,是個男孩,而且,醫生宣佈她再也不能生育。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時間不再嫣然,她幾乎不會笑,不知道什幺東西叫“笑”,她只是緊握着妹妹的手,呆坐在病牀前面,誰也拉不開她,勸不走她。當巧眉身體完全復元,當巧眉又會説又會笑了,嫣然還是不會笑。
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
隨着時間的流逝,大家都儘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會笑的時候,她的笑容裏總帶着點憂愁,帶着點無奈,帶着點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終於又會笑了。
衞家和許多家庭一樣,有他們的幸與不幸。
衞家和許多家庭一樣,帶着他們的幸與不幸,度過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圖書館裏靜悄悄的。
嫣然坐在借書台的後面,眼睛迷惘的望着那大玻璃窗。早上出來上班時,天氣還是好好的,而現在,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了。雨珠一顆顆撲打着玻璃窗,發出細碎微啞的低鳴,把玻璃窗染上一層水霧,透過水霧,街上的樹影、車影、人影都變得朦朦朧朧了。
嫣然無意識的望着那片朦朧。
室內很寧靜,寧靜中偶爾傳來陣陣翻書聲,或低低細語聲。嫣然喜歡圖書館中這種氣氛。當初考上圖書管理系實在是誤打誤撞,反正現在考大學,在聯招制度的志願表安排下,每個人考中的科系都是碰運氣。她碰進了圖書管理系,不太喜歡,她本想學文學的。可是,沒料到這一系還很吃香,一畢業就被介紹到這家半公半私,規模不算小的“硯耕圖書館”來做事,待遇不低,工作是從起碼的管理員做起。她最怕畢業後沒工作,雖然父親事業不小,家裏的經濟環境,絕不在乎她工不工作,她卻怕透了如果沒工作,就必須天天待在家中的那份歲月。想起整天待在家裏,讓時間一分一秒慢吞吞的從身邊流過……她就想起巧眉。不,不能想巧眉,不能讓自己的思想永遠圍繞着巧眉轉,不能。但是,唉!她仍然在想巧眉,下雨天,巧眉在做什幺呢?“聽”雨?“聽”雨,“聽”雨!
而嫣然呢?嫣然在“看”雨!
雨霧在窗玻璃上繪着圖形,流動的、抽象的、變幻的圖形,一片又一片。像樹葉的飄落,像涓涓的細流,像各種形狀的花瓣……像遙遠的季節裏,兩個小女孩頭髮上的蝴蝶結,散開的蝴蝶結,滑落的蝴蝶結,散開的緞帶,墜落、墜落、墜落……帶着那緞子的光亮,蜿蜒滑落,像一條細細的蛇……
她打了個冷戰。五月的天氣多變,似乎轉涼了。
“喂!喂!小姐!小姐……”
有人在呼喚,她驀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有個大男孩子正站在櫃枱前,用手指輕敲着桌子,似乎已經等了她好久了。
她定睛注視,忽然覺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閃過一陣怦然。這感覺,就像她念大一時,第一次見到凌康一樣。凌康那時念大三,是大傳系的高材生,帥氣,挺拔,神采飛揚,身邊的女孩子圍了一大羣。時代變了,母親常常説:以前男孩追女孩,現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優秀,太突出,他是那種永遠逃不過女孩子糾纏的男人。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嘆息。
“喂,請幫幫忙!”面前的大男孩説:“借書出去可以嗎?”
“哦,”她努力提起精神。“當然可以。”她注視他,藍襯衫,藍長褲,藍外套,一系列的藍,卻藍得不統一。襯衫是淺藍,褲子是深藍,外套是舊舊的牛仔藍。真怪,不統一中原來也有諧調。他挺立在那兒,年輕的面龐,年輕的眼神,年輕的體格……他頂多二十五歲。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過三十,才能算男人。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人類心理上的一種潛意識,她曾經在一本心理學書籍上念過。她不喜歡這種潛意識,這證明她內心的防線上還有空隙,有弱點。
“你要借什幺書?”她問,看看他的手,他兩手空空,手中一本書都沒有。
“如果可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書,”他説:“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浪費時間。我才不想在圖書館裏看書。”
“圖書館裏看書才是真正看書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大大的“閲覽室”一眼。
“為什幺?”
“因為你無法躺着看,蹺着腿看,窩在沙發裏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須正經八百的坐在那兒,你也就無法分心,就會專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聲,眉毛往上輕揚,好濃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
“我就是受不了正經八百的坐着看書,那樣直挺挺坐在那兒,我看到的不是書,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覺的看看他的鼻子。確實,以中國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是,他在誇張。不經心的誇張,不造作的誇張,自然而然的誇張。她喜歡他這種誇張。
“好了,”他轉開身子。“我去找書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張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嗎?”
他拿起表格,鼻子皺了皺,眉心皺了皺,嘴唇皺了皺。不太滿意。
“這感覺不好。”他説。
“什幺感覺?”
“填表,我好象到了醫院掛號台。”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廉價的原子筆,他靠在櫃枱上,飛快的填着表格,一面填,一面説:“我們活在一個填表的世界裏,上學要填表,畢業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報户口要填表,受軍訓要填表,考學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輩子表。想看幾本書,還要填表!”
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給她。她拿起來,看着:姓名:安騁遠年齡:二十七籍貫:河北學歷:成大土木工程系畢業職業:建安建築公司繪圖員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狀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地址: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巷×弄×號電話: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她抬頭看他,他在微笑。對着她微笑,那微笑裏帶着抹調皮,帶着抹自信,帶着抹天真。
“我的電話號碼很好記,我把諧音也寫上,這樣,如果我忘了還書,你只要想起那傢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
“安騁遠,”她念着,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姓安的人。像小説裏的……”“兒女英雄傳裏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學校裏大家都叫我安公子,我起先很得意,後來把兒女英雄傳找來一看,老天!那個安公子真窩囊,碰到幾個小毛賊,嚇得會尿褲子,氣得我一星期睡不着覺,想了各種辦法想改姓,我爸就是不肯。後來,我發現那個窩囊的安公子,居然先娶金鳳後娶玉鳳,想想,起碼還有點美人緣,就忍下去啦!只是忍到現在,金鳳也沒遇到,玉鳳也沒遇到呢!”
她凝視他。他説得相當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歲。”
“哦?看得出多少歲?”
“十七。”
他臉色沉了沉,皺眉頭。
“謝了!”他憋着氣説。“還好沒説我只有七歲。對一個男人,你這句話有點侮辱性。表示我還沒有成熟!好了,我不在這兒耽誤你,有人來借書了,我先去找書去!”
他轉身,邁開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間間,一排排,一列列的書城中了。
她搖搖頭,在圖書館工作也有個好處,生活絕對不像想象中那幺單調,你會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如,現在,她面前有個很可愛的小老太太,她是這圖書館的常客,和嫣然已經混得很熟了,姓莫,大家都稱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經七十歲了,臉上全是皺紋,卻樂觀無比,親切慈祥愛笑。幾年來,她幾乎看完了整個圖書館的書,涉獵之廣,令人驚奇。現在,她把兩本書放在櫃枱上,嫣然接過來,一本是《你的星座》,一本是《紫微斗數》。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書卡,登記着:“你對算命有興趣了嗎?我記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學方面的書。”
“科學是理性的,”莫老太説:“命運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學的書,是試着用理性來解釋人生。可是,衞小姐,等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看過了真實的人生,活過了大半個世紀,你就會知道,人生有許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個偶然,一個-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決定了人一生的命運。我借這兩本書,想研究研究中國人和外國人對‘命’的看法。”
嫣然把書遞給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蹣跚的離去,她陷進了某種沉思中。命運,命運,命運是什幺?命運是非理性的,是一種公式。她坐在那兒,拿着筆,下意識的在一張白紙上寫:“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運”她對着這公式出神。許多年前發生了一件偶然,許多年前不該發生那件偶然……她的情緒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霧,朦朧而迷茫。她從很多年前一個春天的早晨開始,就患上種時好時壞的“憂鬱症”,這症狀會隨時發作,隨時把她從歡樂或明快中一下子拉進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實上,她覺得自己這些年來,並沒有什幺真正明快或歡樂的日子。如果勉強要算有,就是剛認識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記得第一次參加舞會,是凌康請她去的。第一次離家去溪頭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電話機前等待,是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嘆了口氣,在紙上胡亂的塗抹着:“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運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矛盾+凌康+偶然+命運……=?”
她停下筆,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來。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亂裏,悲哀乘隙而入,佔據了她的心靈。有好一會兒,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幺,做什幺,只是深陷在那種悽然的虛無裏。
“喂!喂!小姐,書找到了!要不要登記?”
她被喚醒了,回過神來,那“安公子”正把三本書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臉上,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她。
“你經常這樣子嗎?”安公子問。
“什幺?”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説什幺。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説,伸過頭來,看她寫的紙條。“矛盾加凌康加偶然……”他念着,她慌忙把紙條一把握住,縐成一團,扔進櫃枱下的字紙簍裏去了。他點點頭,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視她。“凌康是誰?”他問。“不關你的事。”她很快的説,去拿桌面的書。
“當然不關我的事!”他的眼光閃了閃,笑意浮在嘴角上。
“管他是誰,你已經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進字紙簍裏去了。是不是?”
她怔住了。看了他幾秒鐘。然後,她幾乎是漠然的低下頭去,拿出一張新的借書卡,把他選的那三本書拉到面前來。
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學著作,一本“貴族之家”,一本“白痴”,一本“刺鳥”。她心中漾起一股奇異的情緒,這三本書很巧,全是她看過,而且很喜歡的作品。她登記了書名,把書遞給他。
他接過了書,站在那兒,有點失措的望着她。她沉默的收拾着桌上的東西-原子筆、訂書針、登記表、書本……她不想再和他談話。
“怎幺了?”他問。“我説錯了什幺話嗎?你剛剛不是這樣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幺?”
她搖搖頭,不理他。
他又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一把抱起桌面的書,用力的摔了摔頭,咬咬牙説:“好,我懂得什幺叫不受歡迎,什幺叫自討沒趣!我也不會厚着臉皮在這兒惹人討厭!但是,小姐,讓我告訴你一句話,是莎士比亞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聽過:笑容是美麗的女孩最美麗的化妝品,冷漠是美麗的女孩最大的致命傷。我把這莎士比亞的名言送給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
“莎士比亞?”她愕然的問:“莎士比亞那一本書裏的句子?”
“怎幺?”他一臉的驚詫。“你居然不知道?”
“我該知道嗎?”她有些懊惱。“我連莎士比亞是吃的東西喝的東西還是玩的東西都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莎士比亞!”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着。
他笑了。
“你會説笑話,就還有救。”他説,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藥,它一點一滴的謀殺人類。對不起,我愛文學愛之成癖,專門引用名言,這是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書?”
“是‘羅亭’”。
“胡説,我看過‘羅亭’。”
“那幺,大概是‘獵人手記’裏的,或者是‘父與子’,要不然就是‘煙’裏面的……”
“我想,”她瞪着他。“是‘前夜’裏的!”
“對!”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裏的!”
她睜大眼睛,靜靜的看他,靜靜的搖頭。
“你專門冒充名人嗎?”她問:“你怎幺不再引用一點迭更斯、哈代、羅曼羅蘭的句子?你知不知道傑克倫敦説過一句話,對你倒很合適!”
“什幺話?”他大感興趣。
“淺薄的人才用名言裝飾自己。”
“唔,”他哼着,臉有些紅了起來。“對不起,我不認識傑克倫敦,他那本書裏寫了這句話?”
“‘野性的呼喚’!”
“胡説!”
“那幺,”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覺的浮上嘴角。“就是‘海狼’裏面的,要不然,就是‘馬丁。伊登’裏的!”
他着她,笑容逐漸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動的眼睛裏,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寬,笑起來往上彎,有種温暖而親切的韻味。他對她看着,他們彼此看着,然後,不約而同的,兩人都笑了。
“好,”他説:“我承認莎士比亞和屠格涅夫都沒説過那些話,那是安騁遠説的!至於你那句什幺淺薄無知的話,到底是誰説的?”
她搖頭。
“不告訴你!”
“你很天真,”他抱住書本,準備走了。“如果我想打聽你的名字,實在太容易!再見!傑克倫敦!”
他走了。大踏步的,他很踏實、很篤定、很自信、很輕鬆、很愉快的走了,消失在大門外的雨霧裏了。嫣然坐在那兒,對他的背影出了好一會兒的神。多幺有生命力的一個男孩子!多幺充滿活力與熱情的一個男孩子!多幺會“利用名人”來裝飾自己的男孩子!多幺會賣弄──賣弄,真的,他在賣弄他的文學知識,屠格涅夫、羅亭、煙、獵人手記……
正像她忍不住要賣弄傑克倫敦一樣,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識的低下頭去,找出他的資料:安騁遠,河北人,二十七歲,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