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上診所大門,南晞順從地跟在我身後。“把你的外套穿好,夜裏風大。”我説。
“帽叔你自己領帶才打得夠拙。”南晞回嘴,動手幫我重新整理領帶,我已經很久沒有穿上這種正式行頭。
“我不會耗太久,你別玩得太遠,早點回來。”最後四個字我不得不放聲喊出,南晞已一溜煙消失在夜色中。
診所本身就位居行政大樓外翼,只要沿着走廊就可以抵達大廳。在走廊上我不禁放慢腳步,今晚是河城的最後一夜,整棟行政大樓顯得很安靜冷清,從廊柱看出去,中央廣場那邊聚了些人影,卻也是靜得像無聲電影,有仙女棒火花像流星一樣在遠方黑幕中乍現,有什麼人在低聲唱歌,有淡淡的吉他絃音奏和,風裏送來一陣陣金縷馨香味。
從大廳搭電梯上三樓,迎面燈火輝煌,但除了辛先生的秘書之外沒有別的人影。秘書很正式地引我到達辛先生的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他便飄然而去,迅捷得像是穿了滑輪鞋一樣。
我自己推開門。
辛先生的辦公室裏大燈未亮,只開了周邊三盞枱燈,室內的一切都很昏黃。
辛先生從他辦公座位上站起來向我致意,他對面的接待座位上,坐着一個女人,只稍微偏了頭,朝我算是做了個秀氣的招呼。我認出那是嘉微小姐。
辛先生擺手示意我先坐一旁。我找了辦公室中央的客座沙發落座,面前矮桌上已佈置了熱茶和點心,我不囉唆,端起茶就喝了,有薄荷味。
大風撩動窗紗,我這才發現君俠也坐在窗台邊,他全不在意辦公室內動靜,只是怏怏不樂地瞧着窗外的夜色。
幾年來藉着收垃圾之便,我曾多次從這辦公室門口經過,也真進來過幾回,每回都感覺到擺設些許不同,連空間也似乎慢慢在變形中。早年記憶裏這是寬敞氣派的地方,辛先生剛到任時,一切安排簡約明亮,但這一次進來,只覺得好擠,每一種辦公設施都顯得唐突多餘,連我坐着的這套客座椅也像個意外,説不出為什麼,四周有股古舊的氣息,讓人想跳起來把什麼東西猛掃進垃圾桶,但仔細再看,所有物事都陳列得清潔妥當。我忽然懂了,是書,這辦公室裏每面牆每個縫隙都整齊疊滿了千本萬本書,簡直像是闖進了圖書館裏,最沒人想接近的冷僻書櫃,有陰風掃過的,那種叫人打從心裏毛到哭八的角落。整個空間惟一沒變的是白色窗紗,現在正隨着大風飄揚。
辛先生人也變了很多,看起來三十些許,和我第一眼見到他時的俊朗比起來,辛先生還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光陰給了他的不是風霜,不是世故,只是添了陰沉。五官依舊,陰沉之色將他改寫成了另一個陌生人。
嘉微小姐在椅子上輕輕移動,肢體語言表示她即將離開。辛先生陪她喝咖啡,雖然我完全不明白他們先前談了些什麼,但老實説現在的氣氛很不錯。
“這麼説一切都不用再談了?”嘉微小姐問辛先生。
“是的。承蒙您幫忙。”
“您的辭職是署裏的損失。”
“請別這樣説。”
嘉微小姐邊喝咖啡邊思索,好不容易才又開口:“關於那些蜚短流長,請您別記掛在心裏,時光可以讓事實顯現,您是忠誠而且有貢獻的。”
“我不在意那些。”
“如果要説到失職,我也做了一件違規的事情……”嘉微小姐有些見外地回瞄了我一眼。
“無妨,我的事他都明白。”辛先生説。
嘉微小姐秀麗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好輕的微笑,就那一瞬間,感覺有些頑皮,她説:“那些針對您的投訴信函,我都撕掉了,都丟進河裏,全還給了河城。”
不待辛先生反應,嘉微小姐馬上站起身,遞手與辛先生一握。
“再見了辛先生,請代我問候您的妹妹。”
辛先生這時才顯出意外之色:“您認識舍妹?”
“我是她的高中同學,也是好朋友。”嘉微小姐一直淺笑着:“也許您忘了,那幾年我到府上去玩過好幾次哩,請代我向紀蘭説,我很珍惜和她一起求學的時光。”
“好的。”
“以前有句話一直沒説出口,當紀蘭笑起來的時候,跟您,很相像。”
“是嗎……是麼……”
嘉微小姐沒回答他,徑自拉開了門,辛先生站在辦公桌前欲言又止,但嘉微小姐也沒走,她就背對着辦公室站着,連我也看出來了,辛先生有話要開口。
辛先生完全不避諱我和君俠在場,字字清楚地問嘉微小姐:“您並不覺得我有罪嗎?”
嘉微小姐回頭,枱燈在她的眼珠裏折射出虹彩一樣的光亮:“我覺得……您是一個……”她也字字斟酌,認真得眉頭輕皺,終於接着説:“……這個世界對您來説太糟了。”
嘉微小姐走了。
我耐心數了六十秒,才高聲説:“辛先生有事麻煩快點交代,我很忙。”
辛先生像斷了電一樣站着,被我驚醒,説:“不忙。”
他拿起一個瓶子來到客座沙發,在我對面坐下,從這距離一看,辛先生蒼白得嚇人,應該病得正厲害,他輕咳幾聲後問:“茶還喝得習慣嗎?”
“還可以。”
“這種水薄荷煎的茶,適合加點麥酒,您説好嗎?”
“您説加就加吧。”我看着辛先生在我杯子裏注入酒液,這款琥珀色的威士忌麥酒是高檔貨,我喝過,很清洌強勁,也很醒腦。但辛先生加得多了一些。
他果然滿腹心事,差點倒出杯緣才猛然停手,道歉説:“不好意思我找個東西。”
辛先生就起身到一邊書櫃來回逡巡,其實三面牆全被書櫃佔滿,每幢櫃子又分裏外層,不管是什麼東西,這下有得找了,我再喝口茶,辣氣直衝腦門,很痛快,我整杯幹了。
辛先生捧着一本看起來是精裝版的書走回來,重新坐在我面前,為我斟了新茶添了酒漿,然後他用手慢慢擦拭書本的封面,就我看起來,那書保養得乾淨極了。
辛先生像是漫不經心一樣翻動書頁,邊説:“我知道這些年來您一直在觀察我,也知道您的心裏,對我大約是什麼評價。”
“辛先生我跟您保證,您絕對不是普通的大垃圾。”
“帽人先生,舍妹您應該認識?”
“這樣文謅謅説話我受不了,紀蘭小姐我熟得很,她對我的影響很大。”
“是的。”辛先生手上的書頁紛落,終於停在一頁上頭,那裏夾有一張照片,辛先生抽出了它。
説不出有多少年歲的照片了,其中是三個人。好年輕的辛先生,好稚氣的紀蘭小姐,和一個好俊美的陌生男人。三個人錯落地坐在一個水泥階梯上,鏡頭是仰角往上拍,藍天為襯,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只看得出陽光很烈,風很狂猛,沒有一個人看着鏡頭,而是以所謂的鑽石折光角度,分別望向三個遠方,只有紀蘭小姐是笑的。
“這一個是我,這是我妹妹,另一位您不認識,我們就叫他陌生人吧。”
“紀蘭小姐不管什麼時候都漂亮!”
“我的妹妹,記性不太好。”辛先生也和我一樣看着照片,他取出手帕,很節制地咳了一陣,“她忘了這是在珍珠泉拍的,那是很美的一天。但是真像我嗎?”
我想回答他,不管是哭或笑,辛先生和紀蘭小姐絕對不相像,但我忍住了。辛先生似乎不勝感慨,不停地盯着照片,繼續説:“這位陌生人是我的少年好友,和紀蘭也是熟識的,因為一些家族的因素,紀蘭那幾年非常依賴我,現在回想起來,我們三個,幾乎總是在一起,紀蘭像是得到了兩個哥哥。”
“照片我看夠了,我想問辛先生,您覺得操縱一個無知少女算不算罪惡?”
“算。但請您知道,少女本身,也具有不可操縱的力量。我常常在追想,是否受操縱的人是我才算正確?”
“這什麼鬼話啊?你哪裏受到操縱了?”
“因為脆弱吧,兩個自私的男人,和一個有勇氣的少女,我説不出主控者是誰。”
“隨你怎麼説,我希望你跟君俠馬上停止。”我説。君俠懍然往我們看過來。
“已成的錯事無法逆轉,我説的是舍妹。”
“我在説的是南晞。”
“我只願意給她最好的生活。”
“放屁,你利用她年少無知。”
“是的我利用了她的年少無知。”
我沒辦法接受這種錯亂的對談,尤其是跟這位看起來病極了的辛先生,我怔了幾秒,忽然想通了,辛先生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只伸手往懷裏一掏,我震驚得跳起來,帶翻了整張桌子。
“你們……你們這兩個……”我一時找不到措辭,口袋中的診所鑰匙已經不翼而飛。“南晞扒走了我的鑰匙!”
君俠從窗邊霍然站起,向我欺身過來,這個不知道犯了什麼罪的、該無期徒刑的歹徒,這時候看起來特別孔武有力、特別殺氣騰騰,我緊繃全身筋肉迎向他。
君俠卻越過我和辛先生,拉開門跑了出去。
我也在奔跑,就着步梯躥下樓,轉入走廊,急忙趕至診所,在診所大門前遇到南晞。
南晞背倚診所外牆蹲着,懷裏緊緊摟着一隻野貓,抬起頭只瞧了我一眼。
只瞧了我一眼,完全無言。診所的門扇在風中半啓擺盪,哐當作響。
我喘着氣,拉過門扇固定了它,再往內看進去,診療室通往病房的門扇完全開啓。
説不出來這時候還有什麼好怕的,但我就是怕了,很艱難地移動腳步,直到遠遠看得見小麥病牀的地方。
我看見的是君俠兩掌交疊,用力摜在小麥心臟部位,每快速壓迫十幾下,就猛地彎下(禁止)口對口人工呼吸。
君俠手上的心臟按摩不停息,還朝着我的方向猛喊:“什麼藥?你給他打了什麼藥?”
我回頭,南晞拋開野貓,雙手掩住耳朵,她的表情卻很平淡,沉靜,堅決,緊緊地抿出了甜甜的酒窩。
小麥已經沒有氣息,像塊豬排一樣,攤在那裏任由君俠又捶又打,現在君俠正在敲擊他的胸膛,俯身朝他嘴裏灌空氣,灌幾口,吼一聲:“呼吸!給我呼吸!”我看得都呆了,終於想到上前幫忙時,才發現整牀墊褥正在慢慢擴張出一攤血印,強力的推擠壓裂了小麥背後的瘡口,這種血腥讓我頓時腿軟,只見到君俠的動作緩歇了,小麥的胸膛起伏不停,竟然自己喘了起來。
君俠更喘,他的雙手劇抖,拉過牀單一角摳挖小麥口腔裏的穢物。連我這個門外漢也看得懂,小麥是救活了,我趕緊取臉盆打水找毛巾。
雖然血的氣味強烈,我忍住了,換第二盆清水幫小麥擦拭時,辛先生悄悄出現在病房門口。這次我再也忍不住,扔下毛巾,我跳上前痛罵:“南晞差點被你們害慘了,這樣利用一個小女孩你算不算人啊?”
我舉起拳頭正要海扁辛先生,有人有力地握住我的手腕,是君俠。有人搶身向前護住了辛先生,是南晞。辛先生從頭至尾沒有表情,好像我是透明人一樣,他只是看着君俠。
君俠放開我的手,他與辛先生昂然面對而站,兩個人都注視着對方。
第一次見到他們兩人站得這樣近,第一次發現他們長得幾乎一樣高。兩個人注視對方的神情裏都好像藏了千言萬語,最後君俠説話了:“辛先生,我們不能這樣做。”
辛先生微微地頷了首,像是明白了什麼,他走向診療室,拿起電話筒,一連串急令發了出去,我字字聽得明白,辛先生召喚幫手,要將小麥直接送往城外的醫院。
這時候換我快虛脱了,因為血的關係,我在小麥牀邊的椅子上坐下片刻,感到有人在輕輕撥弄我的衣襬,低頭一看,小麥掙扎着似乎想説些什麼,我附耳過去,只聽見急促的喘息音,完全無法明瞭,我一抬頭他又單手扯住了我的前領,好大的力道,把我直拖到他的唇邊,然後他説:“你——你們都——直接點好——嗎?我真是——真是受夠了——”
耳語一樣,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從他説出第一個字開始,我就臉紅直透到了耳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見他真正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