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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兇手

    客廳中靜悄悄地,所有的人都面色嚴峻,期待中隱藏着不安。

    “讓各位久候了。”雲寄桑終於出現在大門口,手裏還提着那個紅色的八角鬥笠。

    “幼清,可是查到了些什麼?”魏省曾急忙問道。

    雲寄桑向他深深一躬:“老師請放心,今夜之事學生已經有了眉目,這就向大家作一交代。”

    王延思的雙眉微微一挑,似乎想説什麼,卻終於沒有説出口。

    “怎麼,那殺死梁大人的兇手不是那啞僕麼?”謝清芳不解地問。

    “當然不是。那啞僕不過是另一個犧牲品,是兇手用以引開我們視線的替身!”雲寄桑斷然道。

    “那真兇是誰?”王振武大聲問。

    “是啊,那真兇是誰呢?”雲寄桑的目光向眾人掃了一圈,在他目光的注視下,有人坦然無懼,有人忐忑不安,有人故作鎮靜。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卓安婕臉上。那熟悉的鳳目正淡然望着他,雲寄桑卻從中看到深深的鼓勵之意。

    一邊,明歡張大小嘴,用粉嫩嫩的嘴唇無聲地喊着“喜福加油!”。

    雲寄桑微微一笑,回過頭繼續道:“今夜之事,最詭異的地方在於大家當時都聽到石屋內有鈴聲響起。等我們趕到時石屋正處於大火之中,且大門被拴死,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啞僕一個人在裏面搖動銅鈴後自盡,是以大家認為那啞僕便是真兇。”

    “此事的確令人費解,當時眾目睽睽,所有人都在石屋之外,恐怕沒機會動什麼手腳。”一邊,魚辰機皺眉道。

    “當時兇手自然沒機會動什麼手腳,那機關早已在梁先生遇害前便設好了,我們趕到時,只是剛好趕上它發作罷了。”

    “機關?什麼機關?”王延思奇道。

    “便是讓那些鬼鈴在石屋中自己搖動的機關!”雲寄桑緩緩地道。

    “這怎麼可能?若説兇手讓大火自燃,倒是好辦,只需用線香一類物品即可做到。可當時石屋裏只有一扇小窗,根本沒有風,鬼鈴怎麼會無緣無故地自己搖動?”唐磐疑惑地問。

    “當然不是無緣無故。”雲寄桑微微一笑,向王延思道,“王捕頭,還記得石室中那些沿着鬼鈴流下的血液麼?”

    王延思點了點頭:“當然,王某還以為那是兇手祭祀所用。”

    “我剛才看了看,那些血液都是雞血,只是卻並非祭祀所用,而是配合石屋大火所設的一個巧妙之極的機關!”雲寄桑説着,從懷中掏出一串長長的鬼鈴,“大家請看,這是一串鬼鈴。”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將串繩最下方的幾枚鬼鈴撈起,用線綁在串繩上。隨即再將綁好的部分向上折起,再次用線綁好,這樣重複幾次後,鬼鈴便攢成了一大簇,然後他縱身躍起,將那鬼鈴掛在房樑上,讓鬼鈴高高貼着房梁懸起。

    待到此時,廳內有人已略有所悟,有人卻依舊一團霧水。

    “雲少俠,這就是你説的機關麼?”王振武皺眉問道。

    “不錯,兇手當時做的和我是同樣的事,只是兇手當時用的不是絲線,而是雞血。”雲寄桑沉聲道。

    “雞血?雞血怎麼綁鈴鐺?”王振武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王延思卻已啪地一拍手:“妙啊!原來如此!兇手先將那些鈴鐺在室外用雞血凍住,然後再拿到石室中掛起,最後又在石室外放起一把大火……”

    “正是如此!”雲寄桑環顧眾人,“大火令石室內温度驟升,雞血融化,鬼鈴自然下墜,發出聲響。兇手完全可以通過調節雞血結冰後的大小來延長鬼鈴的響聲,製造出石室內有人在搖鈴的假相!”

    話到此時,眾人已經完全瞭然這個機關的巧妙所在,不禁都對雲寄桑的鋭智敏思大為歎服。

    “幼清,你倒説説,那石室大門又是如何從室內反鎖的呢?”魏省曾又問道。

    “是,老師。此事甚是簡單,兇手先將門閂斜着用冰凍在門上,然後關門。待那些冰融化後門閂自然落下,將門從裏面鎖上。”雲寄桑微笑道:“那石門被大火燒了多時,而當時我摸那門閂,竟然並不燙手,顯然是原來曾被冰雪覆蓋的緣故。”

    “原來如此。”魏省曾恍然大悟,點了點頭。

    “雲少俠果然高明!可那兇手到底誰呢?”唐磐撫摸着玉簫,淡淡地問道。

    雲寄桑展眉一笑,將那紅色的八角鬥笠向眾人面前一亮:“大家請看,這就是畢摩所用法笠,王捕頭説這叫‘虎眼神笠’。既然這斗笠是畢摩所用之物,想必十分罕見。啞僕既然不是畢摩,這斗笠便不是他的,而是真正的畢摩——也就是兇手所用之物!”説到這裏,他將那斗笠拋了拋,“換句話説,誰要是戴上這個斗笠非常合適的話,極有可能便是那兇手!”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皆變。

    王延思皺眉道:“雲少俠此言太過武斷了吧,能戴這斗笠合適的人未必就是真兇啊!”

    “的確,其他人也有可能戴上這個斗笠,而且非常合適。只是……大家請看!”説完,他將斗笠在頭上一戴,那斗笠下方的豎邊明顯地有些小。

    “這斗笠對我來説有些小了,換句話説能戴上它的人頭顱肯定比我的頭要小。”

    説着,他將斗笠從頭上摘下,輕輕在手中轉着:“在座的諸位中,只怕能戴這斗笠的人不多吧?”

    他話音一落,場內眾人已經開始互相打量。的確,雲寄桑身形已經偏瘦,若是他戴這斗笠也有些大的話,那人選的確不多。

    “依本人看來,在座的只有師母,魚真人,以及楊管家有這個可能。”雲寄桑淡淡地道:“師母當時一直在老師身邊,片刻未曾離開,自然不可能,何況她也不會輕功。魚真人當時在法壇上,我記得很清楚,鈴聲剛剛響起時是在我的身後,而且兇手是從我的後面掠向法壇方向的,所以魚真人也不可能。所以……”他來到楊世貞面前,將斗笠向前一遞:“楊管家,就請你來試試這個斗笠吧?”

    楊世貞依舊象平時一樣,頭微微低着。就這樣靜立片刻後,伸手接過斗笠,卻並未戴在頭上,而是抬起頭望着雲寄桑:“雲少俠,我戴上這斗笠且又剛好合適的話,就認為我是鬼纏鈴,這樣的推論,真的令人信服嗎?”

    “當然不是,這樣的證據還遠遠不夠。不過雖然兇手在石室內用的是雞血,可數量也着實不少,這平安鎮本就不大,能夠收集如此之多雞血的人家恐怕只有老師的魏府而已。你身為魏府管家,大壽之際,收集這些雞血想必並不吃力吧。”雲寄桑盯着楊世貞道。

    “那又如何?魏府大壽,的確備了不少家畜,可看管並不嚴密,誰都有可能竊取雞血為己用。”楊世貞淡淡地道。

    “這麼説來,楊管家並未收集過雞血,也未曾接觸過雞血嘍?”雲寄桑逼問道。

    “正是!”楊世貞斬釘截鐵地道。

    雲寄桑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微微一笑,開始在大廳內踱了起來:“兇手要做這機關,必然要接觸大量的雞血。一不小心,恐怕就會將衣服弄髒,楊管家,我記得這幾天你一直都穿着那身青衣吧,怎麼剛好今天便換掉了?”

    “那又如何?今天很多人都換了衣服,難道齋醮之日,楊某換身衣服有何不對之處麼?”楊世貞冷笑道。

    雲寄桑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道:“不錯,齋醮之日,換身衣服實在是平常,是我想錯了。”語氣中一幅懊惱的樣子,隨即似乎又象發現了什麼,猛地轉身,盯着楊世貞道:“只是,不光是衣服,兇手不小心的話,鞋子也是很可能會碰到血跡的……楊管家,你的衣服雖然換了,可你腳上那雙牛皮靴子卻沒有換。嗯,上面似乎沒有血跡,那底下呢?能否請楊管家將靴子抬起來讓大家看看?”

    楊世貞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起來,他靜立片刻,忽然低頭地笑了起來,笑聲非常的壓抑,如哭如泣,越來越低,最後終於消失。

    然後,他緩緩抬頭,再次面對眾人。

    “噹啷!”謝清芳手中的藥碗掉在了地上。

    不只是她,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因為此刻楊世貞臉上的表情竟然同那鬼鈴上的那張鬼臉一模一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更帶着一種嘲世般的冷漠。

    “怎麼,你們怕了?記住吧,這便是我畢阿蘇拉者一族做法時的法相!也是鬼面的真相!雲少俠,你果然了不起,輕而易舉地就識破了楊某苦心設計的機關。”楊世貞慢慢抬手,將那虎眼神笠戴在頭上。在那斗笠遮住他雙眼的一瞬間,整個大廳的温度似乎陡然降低了,一股極度的冰冷氣息在大廳內瀰漫着。“楊某,不,我阿苦日則作為畢阿蘇拉者的傳人極為佩服。雲少俠説得沒錯,我百密一疏,竟然忘了換雙靴子。天意啊……”

    “世貞!怎麼……真是是你?你……你為什麼這麼做?你……你……”魏省曾語無倫次地道,顯然難以相信自己的管家就是兇手。

    “是啊,為什麼這麼做。”楊世貞悵然道,隨即搖了搖頭:“我這樣做當然有我的原因,死的這幾人都有他們的取死之道。象那個梁樨登,他出身東廠,多年來一直對我們羅羅十八寨的遺民進行追殺,就連妻兒老小也從不放過。這樣的人,該死一萬次!這些年我一直在修煉法鈴,為的就是趕走大明朝廷的官軍,重振我們羅羅十八寨的雄風!老爺,夫人,這幾年我們主僕一場,雖然其中多有隱情,但老爺和夫人的恩德我還是記得的,只是可惜,以後便無法再服侍老爺和夫人了,世道艱難,人心險惡,希望你們好自為之。”説着,他向魏省曾和謝清芳各看了一眼。

    “楊世貞!你還不束手就擒麼!”王延思從腰間抽出鐵尺,沉聲道。

    “束手就擒?就憑你們麼?”楊世貞仰天長嘯,雙臂一張,雙腳不動,身子已不可思議地向後倒退着飛出。

    在他縱起的剎那,眾人清晰地看到,他靴子底的毛氈上滿是斑駁的血跡。

    “攔住他!”王延思大喝道,搶先向外追去。

    楊世貞身後正是王振武!於是當楊世貞身形飛起的一剎那,又見刀光!九環齊鳴,大刀挾帶着雄厚無匹的真氣向楊世貞攔腰斬去!

    楊世貞的身子仿若一片柳葉,竟然藉着那刀風輕飄飄地向上浮起兩尺,剛好躲過這凌厲的攔腰一刀!

    “斬!”王振武狀若瘋狂,身形以左足為軸心,猛地旋轉,大刀藉着腰力又從下而上反轉而至,其勢比第一刀更急!

    楊世貞抱膝縮頸,身體在空中急縮,瞬間抱成小小的一團,險之又險的避過了這一刀!

    “縮骨功!”雲寄桑脱口道,原來那夜和卓安婕交手的輕功高手竟然是楊世貞!

    避過王振武的第二刀後,楊世貞的身前再無阻擋,他背後落地,卻彷彿後背上生了彈簧,身子稍一沾地便陡然彈起,向黑暗中投去。

    王延思情急之下大吼一聲,踮步躬腰,將鐵尺全力投出,向楊世貞凌空打去!

    楊世貞身在空中,五感卻格外敏鋭,身子一側,旋轉着飛來的鐵尺從他耳畔呼嘯而過,他在空中猿猱般就勢翻了個跟頭,靈巧地向外飛落。眾人此刻見了他的輕功,心中均知,若在他落地前不將他逼住,只怕待他再次縱躍後,便再也無法將他留住!

    便在此時,魚辰機也動了!她曼妙的身形閃電般貼地飛出,藍色道袍飄擺下,彷彿是一條靈動的冰魚,瞬間在雪面游出三丈之遠,同時右手的拂塵一揚,貼地橫掃,千萬銀絲頓時菊花般綻放,每一根拂塵都在真氣的催發下化為利針,刺遍了兩丈方圓的地面!她這一招用的極為聰明,並不直接對楊世貞出手,卻巧妙地抓住他即將落地的時機,加以攻擊!

    楊世貞口中再次發出一聲厲嘯,身體彷彿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托住了一般,憑空一滯,仰胸收腹,雙手羽翼一樣猛地下拍,竟然就藉着這樣一個怪異的姿勢再度騰高,偏折,剛好躍出了拂塵的攻擊範圍!

    他在飛!這是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心中的想法。楊世貞此刻的動作真的象飛鳥翱翔一般舒展優雅,完全超出了人類的極限。

    然而云寄桑卻清楚地知道,人無論如何不能和飛鳥相比,楊世貞施展的不過是一種極為高妙的輕功而已。今天他的思維格外清晰,感覺也比前幾日敏鋭了許多,在質問楊世貞時,他的左手的拇指和中指間已暗暗扣了一枚“羅剎淚”,以防萬一。當即凝心靜氣,雙目貫神,楊世貞的動作在他的眼中頓時慢了下來,於是更不遲疑,伸指一彈,一線暗紅在夜色中忽閃即滅。楊世貞在空中狂吼了一聲,失去平衡,如同折翼的大鳥一般哀鳴着跌落下來。

    沒等他爬起身來,王延思,魚辰機和王振武已將他團團圍住,三人隱隱成一個品字形,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楊世貞,你完了!”王延思冷冷地道。

    楊世貞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左手按住肋部,鮮血從指縫中緩緩滲出。聽了王延思的話,他冷笑一聲,卻向雲寄桑道:“雲少俠好高明的暗器功夫,只不知這暗器叫什麼名字?”

    雲寄桑微一猶豫,終於道:“羅剎淚。”

    “羅剎淚……”楊世貞喃喃地道,“羅剎也有淚麼?是了,羅剎雖然身為厲鬼,可其心中的苦楚,卻是世人的千萬倍,自然有淚。羅剎淚……好一個羅剎淚!”

    “哪來那麼多廢話,老夫問你,鬼纏鈴是不是你?這些年死的那麼多人,是不是你殺的?”王振武大聲喝道。

    楊世貞冷笑道:“到了現在還問什麼,那些人自然是我殺的!他們死於鬼鈴之下,靈魂可直飛道天,那是凡夫俗子最好的歸宿。你們應該羨慕他們才是!”

    “那小梅呢?小梅是不是你殺的?”王延思一向沉穩的聲音此刻竟然出現了一絲顫抖。

    “小梅……”楊世貞的嘴角微微一顫,“不錯,她也是我殺的……”

    “畜生——!”他話音未落,王延思已經猛地跨步進躍一丈,左拳虛晃,右拳直擊他的左肋。拳風烈烈,尚距楊世貞五尺,已經激起他胸前長袍飛舞!與此同時,王振武大刀一豎,九環急響,人刀合一,急撲而上,瘋狂地向他脖頸斬去。

    楊世貞身子微側,避開王延思的一拳,同時雙腿一彎,低頭避過王振武的一刀。只是這一刀來勢太猛,他又受了傷,頭低得慢了些,竟然被刀氣將斗笠劈開,被打散了的髮髻黑煙般蓬散着,讓他的臉顯得猙獰而狼狽。

    二人更不放鬆,聯手進擊,合攻披頭散髮的楊世貞!

    楊世貞輕功雖高,但武功並不比兩人高出多少,此刻又身負重傷,只能頻頻躲閃,一時間左支右拙,難以抵擋。

    王振武狀若瘋虎,大刀大開大闔,每發一刀,便是一聲咆哮,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路數。好在王延思的拳腳雖然越來越快,但招數極為紮實老到,力道十足,破綻甚少,剛好彌補了他的破綻,且窺準了楊世貞受傷的右側,招招進逼,不給他還手的餘地。

    若説王振武是那狂野的火,那王延思就是穩重的山,兩人配合得極為默契,只十餘招,楊世貞重傷之下便已招架不住,便在這時,他將頭猛地一擺,披散着的頭髮竟如同鞭子般向王振武抽去!老鏢頭猝不及防,大驚之下猛地閃身,楊世貞將口一張,一隻細如牛毛的細針從他口中射出,筆直地沒入王振武的左眼!王振武大叫一聲,退了開去,就在這時,王延思一腳踢在楊世貞的肋側,他頓時口吐鮮血,身子飛起,重重地摔在數丈外的雪地中。

    王延思剛要撲上再補上一擊,楊世貞突然揚手,一枚鬼鈴陡然射出,擊向他的胸口。王延思忙退步側身,避開那枚鬼鈴。楊世貞雙手急揚,一枚擊向王振武,一枚擊向魚辰機,最後九枚齊出,竟然向雲寄桑射來!

    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最重要的目標,雲寄桑本能地施展師門金蟬步,身體後仰,偏轉,五枚鬼鈴頓時落空,同時伸指一彈,彈飛一枚。可他畢竟內傷未愈,偏轉的幅度不夠,餘下的那幾枚卻無論如何也避不開了。

    便在這時,他的眼中突然亮起了一道璀燦的劍光。

    “叮!叮!叮!”兩枚鬼鈴在劍光中向左右兩側崩飛,最後一枚竟然倒折回去,筆直地沒入楊世貞的胸口!

    雲寄桑鬆了口氣,扭頭望去,只見卓安婕正挺立在他身側,長劍森然,表情卻是少見的冷峻。

    雲寄桑看着這略顯肅殺的師姐,不由想起了孩提時代,自己受了欺負後,卓安婕總是為自己出氣的那段時光。

    是啊,師姐一點都沒有變……真好…

    一邊,王振武一不小心竟然被楊世貞傷了一目,怒極之下再次大吼一聲,身子騰空而起,雙手握刀,泰山壓頂般全力劈下!

    楊世貞身負重傷,難以躲避,慘然一笑,閉目待死。

    突然間,魚辰機手中的拂塵一展,將楊世貞拖開數尺。

    王振武一刀劈空,雪泥齊飛,凌厲的刀氣在雪地上掀開丈許長的刀痕!

    “魚真人,你這是何意?”王延思冷聲問。

    “即使要殺,也要問清楚了再殺!”魚辰機淡淡地道。

    王延思深吸了一口氣,抱拳道:“是王某太激動了,多謝魚真人提醒。”

    魚辰機來到楊世貞面前,冷冷地望着他:“説,當年魏繼儒是怎麼死的?”

    “魏繼儒,他……他和你什麼關係?”楊世貞喘息地望着魚辰機道。

    “這個不用你管,快説,你有沒有害死過魏繼儒?”魚辰機追問道。

    “嘿嘿,是又如何,不是又……又如何?”楊世貞輕輕咳了幾聲,無神地望向天空:“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一切都……”説完,他的口鼻流出深紅色的血,呼吸漸漸衰弱下來。

    “魏繼儒到底死了沒有?告訴我!”魚辰機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瘋狂地向他喊道。

    “紙……紙……泥……”楊世貞的口中喃喃地説着含糊不清的話,目光漸漸渙散。

    “他死了……”王延思在他的鼻端試了一下後,若有所失地回頭望着王振武。

    “死了?”王振武捂着眼睛,茫然地道,“死了……那他……這些……完了嗎?”

    同樣迷茫的還有另一個老人。

    “繼儒?繼儒死了嗎?他怎麼會死了呢?”一邊,魏省曾有些茫然地問謝清芳。

    謝清芳強笑道:“夫君,你這幾天弟子接連遭難,腦子有些糊塗了,怎麼忘了,繼儒他已經去世多年了。”

    “沒有啊,昨天我還見到繼儒哪,他還向我請安,説我年紀大了,應該多歇息……”他愣愣地道,忽然落下淚來,“繼儒,你也要多歇息啊……”

    説完,身子一歪,竟然暈了過去。

    雲寄桑見狀大驚,忙過去給老師把脈。

    一邊,唐磐也臉色大變,向魏省曾走去。只是卓安婕漫不經心地上前一步,剛好擋住了他的去路。唐磐哼了一聲,沉着臉退了開去。

    “老爺怎麼樣?”謝清芳焦急地問。

    “老師沒事,只是一時心火上湧。回去好好調理一下就好了。”雲寄桑放開了魏省曾的手腕,勸慰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謝清芳撫慰着魏省曾道。

    雲寄桑望着她,心中充滿了內疚。實際上,他的心中頗為憂慮,魏省曾的脈象極為紊亂,只是問脈向來並非他所長,所以一時難以找出具體的病因,只能稍後給老師找個大夫看看了。

    “都結束了嗎?”卓安婕來到他身邊,輕聲問。

    “誰知道呢?”雲寄桑望着大廳的一角。

    那裏,不知被誰偷偷掛了一個鬼鈴,在那被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偷偷地搖擺着。

    “王捕頭,我想去看看徐嫂,一起去嗎?”雲寄桑向王延思道。

    “啊?什麼?”王延思神思恍惚地道。

    “我去看徐嫂,你去嗎?”雲寄桑耐心地道。

    “徐嫂?哦,好啊。”

    “師姐,我先去了,你帶明歡先回去吧,這孩子今晚也受了不少驚嚇了。”雲寄桑向卓安婕道。

    誰知明歡卻拼命地搖着小腦袋:“不,歡兒要和喜福在一起!”

    “我們和你一起去吧。”卓安婕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明歡是大閨女了,該學着去面對一些事情了。”

    雲寄桑苦笑了一聲:“好吧。”

    這樣一個寒冬的深夜,就連空氣中都滲着冰雪的無情。

    王延思已經恢復他那精明地模樣,向着雲寄桑道:“不愧是公申先生的弟子,雲少俠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識破那楊世貞的詭計,果然了得!王某佩服!”

    雲寄桑微微一笑,呵出大片的霧氣:“其實,我這是先入為主。一直以來,我都不認為那啞僕會是鬼纏鈴。”

    “哦,這是為何?”王延思奇道。

    “這鬼纏鈴一直以鈴聲為標誌,以鈴聲殺人,還要人聞鈴而避。這説明,兇手定然是個能清晰地聽到鈴聲的人。而從我見那啞僕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他是個完完全全的聾子,因為只有聾子才會在我的‘齒間雷’下無動於衷。既然他不可能是鬼纏鈴,那就一定是兇手佈局,嫁禍於他。帶着這樣的結論去找線索,自然比較容易。”雲寄桑感慨道。

    “原來如此。”王延思點了點頭,“楊世貞百密一疏,竟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也算他罪大惡極,當有此報!”

    “王捕頭,你真的認為那些人都是楊世貞殺的麼?”雲寄桑突然問。

    “雲少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延思詫然問。

    “沒什麼,也許是我想錯了。看,我們到了。”雲寄桑指着一間小屋道。

    小屋內,一盞小小的油燈靜靜地爆着燈花。

    啞僕的屍體被安置在兩張並起來的案子上,徐嫂正細心地用麻布為他擦去身上的污跡。

    她擦得是那樣的温柔、專注,彷彿擦洗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屍體,而是一件她最重視的寶物,甚至連雲寄桑他們的到來也沒有讓她的動作有一絲一毫的停頓。

    “這是我的弟弟……我的親弟弟……”她突然開口道,聲音一改平時的呆板,顯得嘶啞而哀傷。

    “徐嫂,你沒事吧?”雲寄桑有些擔心地問。

    “沒事,我怎麼會有事呢?有事的是他啊……”徐嫂温柔地向那啞僕道。

    “徐嫂,我們已經找出殺害了你弟弟的兇手,是管家楊世貞。”王延思沉聲道,“他很可能就是禍害平安鎮多年的鬼纏鈴。”

    “楊管家?”徐嫂的動作微微一慢,隨即又恢復正常,“是誰都好,已經和我們沒有關係了,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你不是説,他是你的表弟嗎?”雲寄桑懷疑地問。

    “表弟,那不過是個藉口。因為我弟弟他一直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徐嫂緩緩道。

    “要犯?什麼要犯?”王延思的目光重新變得敏鋭起來。

    “我弟弟的本名,叫做李尋芳。”

    “李尋芳?採花大盜李尋芳?”王延思驚問。

    雲寄桑突然想起自己剛進平安鎮時看到的那張緝捕告示。

    徐嫂的聲音顯得遙遠而無奈:“是啊,這些年來,我一直將他藏在魏府,不敢讓他再出去,就是想給我們老李家留條根。這孩子自小便生得醜,又是聾子,除了我這個姐姐,誰又肯真心待他好?一次被女人騙了後,他便開始對女人進行報復,壞了不少女子的清白。幾年前他事發了來投奔我,我雖然恨他不爭氣,可他畢竟是我弟弟,也只好將他收下了,誰知三年前他故態重萌,竟然侮辱了小梅……”

    “你説什麼?小梅是他……”王延思臉色一下變得猙獰起來。

    “我曾經讓他發過毒誓,絕對不會傷害魏府中的人。可他認為小梅並不是魏府中的人,就下手了。我恨得要死,也怕得要死。可最終還是幫他瞞了下來。只是當時我就想,做這種事,怕是要遭報應的。如今,果然他就……報應……報應啊……”徐嫂搖了搖頭。

    “你……你竟然……竟然……受死吧!”王延思突然狂吼一聲,抽出鐵尺向徐嫂砸去。

    “當!”鐵尺被卓安婕的長劍盪開。

    “王捕頭,冷靜點!”雲寄桑喝道。

    “他們害了小梅!害了小梅啊!”王延思雙目盡赤,鐵尺直指着徐嫂大吼道,“我要殺了她!這個臭女人!她一定得為小梅償命!”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一定會有這一天的……而這一天,我也已經等得太久了……所以,就不勞王捕頭大駕了……”徐嫂平靜地笑着,笑容漸漸地僵硬。在那笑容裏,有悲痛,也有解脱。緩緩地,紅色的血絲一點點地從她的七竅內滲出,將這笑容點綴得殘酷而絕望。

    卓安婕將明歡轉過臉摟在懷中,不讓她看這殘酷的景象。

    “噹啷!”王延思的鐵尺掉落在地上。

    那盞小小的油燈在熬盡了最後的心血後,餘下那微弱的火苗輕輕地一搖,熄滅了。

    回去的路上,王延思始終沉默着,往日的精明強幹在徐嫂死去的那一刻似乎便已離他而去,餘下的只是一個乾涸了的軀殼。他的腳步虛浮,目光總是凝固在前邊很遠的地方,似乎想看清那早已模糊的記憶。

    忽然,他腳下一個趔趄,跌倒在雪地中。

    雲寄桑忙趕上將他扶起:“王捕頭,你……”

    王延思起身後在原地站了半天,突然開口:“你知道嗎,我來魏府,就是要給小梅報仇的。”

    雲寄桑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和王老鏢頭有關係,而且這三年來你一直監視着魏府,現在看來,想必都是為了小梅的死。”

    “不錯,小梅她……她本就是我的堂妹,也是我的未婚妻。她是個好姑娘,很愛笑,喜歡弄些別人不要的小貓小狗回來養,不論對誰都那麼好心。她去世的時候,再過半年,我們就要成親了……”王延思夢囈般地講述着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

    “當年的事,王捕頭知道多少?”雲寄桑忍不住問道。

    “知道的不多,當時我在外地公幹,知道消息趕回來時,一切都太遲了。如果不是老爺子帶她來魏府,就不會出事了。所以我恨老爺子,這些年一直都不理睬他。我更恨魏府的人,因為我知道,兇手很可能就在魏府中!本來,我很懷疑魏府的公子魏繼儒,只是他沒多久就去世了。據説他當時病的非常重,根本無法見人,而且他平時的為人我多少也知道,實在不像做這種事的人,所以我繼續查了下去,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兇手。只是魏府的地位實在非比尋常,沒有確實的證據,我也很難過問,更何況當時我並不是本縣的捕快。”王延思用力地深吸一口氣,唏噓道,“後來,我終於想辦法調到這裏。沒來多久,便聽到了鬼纏鈴的傳説。嘿,鬼纏鈴,別人怕得要命,可當時我便意識到,這很可能是我查清小梅死因的好機會。於是便去找老爺子商量,他明我暗,一起找出當年殺害小梅的兇手。老爺子對當年的事也很懊悔,一直都耿耿於懷,便答應了。只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最後為我們報仇的,竟然是鬼纏鈴本人!真是天大的笑話……”雖然説是笑話,但他的臉上去是一點笑意也沒有。

    “無論如何,小梅沉冤得雪,想必她在天之靈也能夠得到安息了……”雲寄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王延思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不瞞你説,當年魏繼儒的死的確疑點甚多,就連發殯下葬都無人得見,若是其中沒有什麼隱密,誰也不信。只是魏府的聲望一向都甚好,魏繼儒本人也的確是個至誠君子,所以也沒人説什麼閒話。現在鬼纏鈴已經真相大白,小梅的仇也已報了,其他的,對我來説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明白,只是此案仍有疑點,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向王捕頭請教。”雲寄桑誠懇地道。

    “雲少俠但講無妨。”

    他們身後,卓安婕拉着明歡的小手緩步而行。

    “喜姑,喜福在説甚麼未?”明歡努力伸着小腦袋向前面望着。

    “很重要的事,他以為的。”卓安婕淡淡地道。

    “甚麼系很重要的事?”

    “對他來説,別人的事都是很重要的事……”卓安婕望着雲寄桑的背影輕聲説。

    風雪中,雲寄桑右臂的袖子高高地飄着,年輕的背影單薄而清雋,令人心痛——令那些關愛他的人,心痛。

    卓安婕舉起葫蘆痛飲了一口,然後用袖口緩緩抹去唇邊的殘酒。

    明歡則眨了眨大眼睛,覺得師姑的動作説不出的瀟灑好看,於是心中很是羨慕,便偷眼瞧那葫蘆,琢磨着自己將來也一定向師父求一個的,裏面也要裝了酒,那樣,自己就可以象師姑一樣好好了!

    不一會兒,雲寄桑已將王延思送到了大門口。

    “雲少俠,你請回吧,王某公務纏身,不能久留,恕罪了。”王延思抱拳道。

    “哪裏,王捕頭觀察細緻,讓在下獲益匪淺啊!啊,對了,這個鈴鐺是你的吧!”雲寄桑掏出那個在酒館邊撿到的小鈴鐺,交給王延思。

    “啊!原來它被雲少俠撿到了!真是太好了!這個鈴鐺……它是當年小梅送給我的……”王延思深情地接過鈴鐺,輕輕搖了搖,那鈴鐺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和平安鎮上那些鬼鈴詭異的聲音截然不同,好像少女在陽光下頑皮地在笑。

    王延思的唇邊浮出一絲微笑,似乎想到了那曾經的美好時光。隨即他臉色肅然,向雲寄桑拱手告辭,在風雪中大步而去。

    雪花輕柔地落在他傲岸的身軀上,旋即隱沒,宛如調皮少女的呵護逗弄着自己的愛人……

    雲寄桑單臂不便行禮,只能靜立着目送他的身影漸漸遠去,心中百感交集。

    “行了,別看了。回去睡覺!”卓安婕用劍鞘在他的頭上敲了一下,命令道。

    “是,師姐。”雲寄桑揉了揉腦袋,咧嘴道。

    “喜姑,歡兒要和喜福睡……”明歡仰起小臉乞求道。

    “不行,你師父這幾天肯定沒睡好,今晚讓他一個人好好休息一下。”卓安婕毫不猶豫地否決了她的提議。

    “喜福……”明歡看自己慣用的絕招對師姑不好使,眼珠兒一轉便又打起師父的主意來。

    “要不,就讓她和我睡吧。”雲寄桑果然架不住明歡的可憐相,向卓安婕道。

    “你倒是會做好人。明天可就是你師父的大壽了,你不好好歇息,小心到時變得熊貓似的。怎麼,難不成你到時還想和明歡比比誰可愛嗎?”卓安婕沒好氣地瞥着他道。

    “不會不會,喜福和歡兒系要好好睡覺覺嘞!”明歡急道。

    “師姐……”雲寄桑懇求地望着卓安婕。

    “算啦,不理你們一對寶貝師徒了。你們自便吧!”卓安婕將明歡向他懷裏一推,自己一個人灑然先走了。

    雲寄桑和明歡相視一笑,彷彿一對終於逃脱了大人管教的孩子。

    和雲寄桑相比,明歡顯然更高興一些,這幾天她和親愛的師父相聚的時間比路上少多了,這讓她頗為耿耿,此刻終於得償夙願,心中興奮,掙脱了師父的手,邁動小腿,一蹦一跳,興高采烈地跟在卓安婕身後。

    雲寄桑先是微笑着看着她走,隨即神情漸漸變得嚴肅,目光落在她那一跳一跳的小腳上,久久不放。

    忽然,他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漸漸深邃起來。

    夜已經深了,明歡依舊沒有睡,而是趴在桌子邊,好奇地看師父在桌子上劃來劃去。

    “不對啊……當時,明明……的確,王老鏢頭……時間……也許,是我錯了?昨夜鬥茶堂東,劉叟一路無蹤。不生不滅自痴行,忍看故影驚鴻。沒錯的,老師説過,劉叟明明就是……”雲寄桑喃喃自語着,筆下的圖形已經亂成一團。

    明歡看得無聊,從一邊拿起一枚鈴鐺玩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高興地叫道:“喜福,你看你看,這個鈴鐺在哭未!”

    雲寄桑看了她一眼:“你從哪裏弄來的鬼鈴,不要玩它,這東西有邪氣的。再説,那臉的表情很難説是哭是笑的。”

    “不繫!不繫!喜福,你看它真滴在哭未!”明歡急道,將鈴鐺遞到雲寄桑的面前。

    雲寄桑接過鈴鐺,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正想放到一邊,突然又停下,將那鈴鐺舉到面前,果然,那鈴鐺上鬼面的表情和以前那些鈴鐺有所不同,並不像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樣子,而是更像是在哭泣,不,分明就是在哭泣。

    “明歡,這個鈴鐺你是從哪裏找來的?”雲寄桑皺眉問。

    “這不繫喜福你的未,歡兒拿來好玩耍嘞!”明歡不解地回答。

    我的?雲寄桑微微一愣,隨即想起了這個鈴鐺的來歷。這是他昨日從陳啓被殺的木屋中撿來的,當時隨手塞入懷裏,回來後便仍在桌子上,卻被明歡拿去玩耍了。只是,為何這鈴鐺偏偏是哭泣的表情呢?

    等等,這鈴鐺……雲寄桑舉起鈴鐺,在燈光下仔細地觀察着。

    鈴鐺逆着燈光,輪廓顯得更加的清晰,雲寄桑將那鬼鈴輕輕地轉動,神色恍惚,許久都沒放下。

    “喜福,你怎地了?”明歡看師父的神情有些不對,便輕聲問。

    “沒什麼,只是師父知道為什麼這鈴鐺會哭了。”雲寄桑和聲道。

    “真滴麼?為甚麼?”明歡忙問。

    “因為它很傷心啊,非常的……傷心……”不知為什麼,雲寄桑的聲音很低很低。

    天亮了,明媚的陽光,澈藍的晴空。肆虐多日的北風今天也柔和了許多,有一下沒一下地吹着,懶洋洋地象玩累了的孩子。

    今天,是魏省曾六十大壽的日子。這位大儒的花甲大壽在大明的儒林中可説是件盛事。一大早開始,便有遠近賓客,彬彬學子不斷上門道賀祝壽,一時間魏府門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巨大的金色壽字早早便貼在了魏府的大門上,讓原本陳舊的府門顯得神氣了起來。府裏也到處張燈結綵,子孫萬代圖、百壽圖、壽山福海圖、富貴耄耋圖等壽圖隨處可見,渲染着喜慶的氣氛。寬敞的院落中,幾十張桌子一路誇張地擺開,棗寶、軟糖、桃仁、馬蹄等乾果蜜餞早早擺滿了一張張桌子;金糕卷、小豆糕、蓮子糕在冬日中散發着騰騰的熱氣;九個碩大的紅嘴壽桃層層相疊為一盤,三盤並列陳於壽堂几案上;加上盤成塔形,置以紅綠鏤紙拉花的壽麪,更是顯得喜氣洋洋。八條幅聯列成的壽屏掛在照壁,顯得甚為大氣,更有大大小小寫滿了吉語賀辭的金色壽幛一幅幅張掛着,昭顯着魏府的高貴氣象。

    謝清芳今天一大早便忙個不停,到處支使着家人佈置壽堂,準備壽宴。僱來的木匠、廚子、裱帛、紙匠、水夫等更被她使喚得團團轉,沒一刻得閒。雖然忙碌,心中卻輕鬆得很,魏省曾今天的精神很好,她也便放心了。忽然間想起他今日的藥還沒吃,不由為自己的馬虎而懊惱,拍了一下額頭,匆忙地向藥房的方向走去。

    來到藥房前,她不由一愣,本應鎖上的門此刻竟然打開了。大驚失色下,忙推門進去。

    藥房內瀰漫着刺鼻的中藥氣味,四面牆壁上立着高大的藥櫃,一張紅木藥案擺在中間,上面放着已經一份份稱好了的散藥。雲寄桑正站在案前,默默地看着那些藥材。

    “是幼清啊……”謝清芳鬆了口氣,隨即又緊張地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師孃受驚了……”雲寄桑回身向她鞠躬為禮,“學生在這裏專程等師孃來,是有些事情想向您請教。”

    “什麼事啊,要不待會兒再説吧,今天府裏的事多得很,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忙,而且我還要給老爺煎藥呢。”説笑着,謝清芳走到案前撿起藥來。

    “膽南星、青皮、陳皮、廣木香、竹瀝半夏、煅礞石、天竺黃、石菖蒲、鬱金、生大黃……師孃,您這是要煎滌痰開竅湯吧?”雲寄桑這淡淡一句話説來,卻讓謝清芳的身子猛地一顫,手中的藥灑了一地。

    “還有這些,橘紅、法半夏、柴胡、鬱金、香附、遠志、石菖蒲、瓜蔞、膽南星、竹茹,這分明是解鬱化痰湯的方子。學生雖然問脈不行,可是記性卻是不差的,這兩個方子,我沒認錯吧?”雲寄桑温和地問道,淡淡的笑容中帶着一絲憐憫。

    “幼清你……你還是知道了……也是,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謝清芳呆了一會兒,低聲嘆道。

    “老師病了多久了?”雲寄桑沉聲問。

    謝清芳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好久了,自從繼儒去世後他便病倒了,這些年我一直想法控制他的病情,好在慢慢有了些效果,最近他看上去已經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了。”説到最後一句,她的語氣裏已有了欣慰之意。

    “這事沒人知道麼?”雲寄桑又問。

    謝清芳搖了搖頭:“我怎麼敢讓別人知道……”

    雲寄桑抬頭長嘆了一聲,向謝清芳道:“師孃,陪我出去走走好麼?”

    謝清芳猶豫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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