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星期天的晚餐最要命,十次有九次都是攙了蝦米花生炒的鹹飯,鹹死人了,再配上一撮超級辣的酸菜。”她説。
她又説,有的時候,一些家長真的把他們的小孩帶回家去了,這種事每隔幾個星期總會發生一次,沒有任何人給這類事情作任何解釋,總是要等到某個牀鋪空了,空了非常久,其餘的孩子才明白這個院童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而源源不絕新來的孩子填滿了這些鋪位,他們總是要哭上幾晚,年紀越大的小孩,哭聲越壓抑,但是哭得越長久。
“小時候我老以為這個世界分成兩半,一半是永遠不會消失的,一半是突然會消失的,一半的人姓朱,另一半不姓朱。”她又説。
並肩坐在噴水池的水泥矮垛上,庭院裏緩步經過了一個老婦人,榮恩一見興奮萬分。
“阿婆!阿婆!”她振臂高喊,極度快樂地告訴我,“這個阿婆最好了,她沒事就煮綠豆湯給我們喝。她以前對我最好了。”
老婦人提着一支竹耙子,被榮恩親熱地挽住了臂膀,非常迷惑的神色湧上她的眼眉。
“……榮字輩的啊,”老婦人努力思索,“那是好幾年前的了……”
“我走得比較早,我就是出去讀劇校的那一個。”榮恩繼續提示以興高采烈的神情。
“我想想看……有了,榮典,榮莘和榮華都常回來,沒看過你。”
語不投機,榮恩換了話題:“朱院長呢?阿婆,怎麼都沒看到院長?”
“退休了,退休好幾年了。”
然後是更不搭軋的對談,榮恩接連興沖沖提起幾個人名,得到的答案是走了,走了,死了云云,最後老婦人又拖着竹耙離去,她始終沒能認出榮恩。
“拜拜,阿婆。”榮恩以飛吻甜蜜蜜地朝她揮別,老婦人侷促地回望了榮恩一眼。
一羣孩子執着焰火棒,追鬧中穿過了我們之間。這裏就是榮恩的家,顯然沒有人記得她。
現在榮恩要求我陪她到庭院另一處,一個“夢裏面常常回去的地方”。
還沒抵達那棟建築的走廊,我們就聽見了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那是一間幼兒房,排列成隊的嬰兒牀整齊地佈滿了大廳,甚至有不及容納的嬰兒牀陳列在走道上,都是一式一樣的高柵欄式小牀鋪,放眼望去,大約二十幾個孩子,從紅通通的新生兒到幾達三歲的幼童均有,還裹在襁褓中的或是沉睡或是哭嚎,比較大的孩子,已經懂得在小牀上站立,但攀不出柵欄,侷限在一立方公尺的空間裏,無限好奇地張望着我和榮恩,我聽見了細碎的晃動聲,一個非常可愛的幼童正用力搖晃他的木柵牀,其他幼童紛紛效仿,紡織機一般的搖擺聲此起彼落。
榮恩起了興致,她來到一個哭鬧不停的嬰兒身旁,俯身細細望着那個孩子。
我也看着嬰兒,是個長着兔唇的小女嬰,她的啼泣尖細而且斷續,像是小貓一樣的微弱嗚咽,也許是哭得力盡了,看她的小臉漲成了深紅色,明亮的雙眼來回探詢我和榮恩。
“你看她是不是快要吐了?”榮恩問我。
“可能。”
榮恩於是抱起了小女嬰,幼兒房內不見任何工作人員,毫無阻攔之下,我們朝門口而去,幾個幼童又開始撼動柵欄,窸窣聲交織成片,我們一路抱着嬰兒,回到噴水池畔。
見了陽光,小女嬰的細弱哭聲突然奔放起來,我們左右換手,疲於笨拙地安撫。
“停,我説停,不要哭。”最後榮恩模仿我的口吻,強力威嚇女嬰。
小女嬰還是抽咽着,榮恩終於找出了要領,水平輕輕搖動她。
“以前就是睡那種木柵牀,”滿臉的甜蜜中,榮恩説,“我的運氣不好,附近幾牀的小嬰兒都愛哭,愛哭得要命,我沒被煩死真是奇蹟,也沒有無聊死,簡直偉大,小嬰兒太多了,誰有工夫管我們?沒有人抱我們就待在牀上,無聊得抓狂的時候,就搖柵欄,每一個都會搖,有時候搖着搖着還會搖出韻律,要是有人搖錯了,我會很生氣,就想辦法爬出去,摑他們一巴掌,把大家都搞哭了,最慘的是我沒辦法爬回牀上,只好待在地板上團團轉。”
“又在胡扯了,那麼小,你怎麼爬得出去?”
“不小,我比其他小嬰兒都大。”
“怎麼説?”
“跟你説過了啊,我不是十七歲,是十八歲,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把我登記晚了一個年次,好像是正好沒有跟我同年的小嬰兒,大概是為了管理方便吧,我也不曉得,反正他們就把我和小一歲的放在同一個梯次,所以當我三歲的時候,其實是四歲了,幼兒房裏面沒有人比我大,我就是孩子王。”
昨日的孩子王,如今還是個超大的幼童,榮恩此時眉飛色舞,繼續訴説她的童年:“大部分的時候,還是乖乖待在牀上啦,別的小嬰兒都笨,我都學會説話了,都會講故事給他們聽了,他們聽不懂,只有一個聽得懂,我從柵欄看出去,她就在隔壁牀,她也在看我,我就整天整夜看着她,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不知道。”
“從柵欄看出去,我看見的是你。”
“住嘴,太恐怖了。”
榮恩果然住了嘴,不久之後,她訕訕然説:“你孤僻,可以拿下奧林匹克孤僻冠軍。”
“你也孤僻。”
“我不是孤僻,我是鼠輩。”
“我是敗類。”
“那我混吃騙喝。”
“我朝生暮死。”
“我混到最高點。”
“我什麼都做錯。”
“我是蟑螂。用拖鞋踩扁我吧,用報紙砸爛我吧,用噴效噴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