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中,卓教授的雙眼始終鋭利地瞧着我。
“喂……小林,阿芳就在我這裏……省省吧,給你一個面子,這件事我不追究,你也不用再來了……我怎麼不能?你聽着,你被開除了。”
卓教授喀嚓掛掉電話,又暴躁地點起一根煙。
我低下頭,一點也不敢開口,直到卓教授的聲音再響起。
“阿芳啊……”我抬起頭,卻見到卓教授滿臉的柔和,接近一片温柔,她説:“我今夜就要離開台北了。”
“您要去哪裏?”
“回家。”
“等登台再回來嗎?”
卓教授搖頭。“不回來,這次不回來了,阿芳,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挨不下去了。”
“教授……”
“你不要給我掉淚,”卓教授揚起雙眉,高聲恐嚇我説,“不要那麼軟弱,你們有風恆帶着,有什麼好怕的?弄走了林教授這個禍害,現在我都放心了。”
緊握着自己的雙手,我啞口無言,卓教授竟不願等到我們上台,她就要走了,她在臨走之前,還要大大地利用我一次。
“阿芳,”卓教授又開了口,但這之後她緩緩地吸了半根煙,才説,“怕沒有下次了,告訴你一些事情,龍仔的事,你一定以為我跟龍仔怎麼了,也難怪你,我花了那麼多心思,還是沒辦法開啓他的世界……阿芳,就直接告訴你吧,龍仔他還是個童男。”
我吃驚於她的直接,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向我提這些。
而且,我不願意和卓教授談這件事。
“你聽不懂是不是?”卓教授面露愠色,“我再説一次,他——還——是。”
因為扯開了嗓子,她接着就咳嗽不停,我繞過桌子為她拍背,卓教授弓着身體,嘶喘劇烈,俯着的她又再開口:“阿芳,這一次我不回台北了,唉……全世界我只愛兩個城市,紐約和台北,它們真像,真像,我愛台北,和愛紐約一樣多。”
她嘆着氣説,我始終沒再説話。
卓教授終於坐直了回去,連聲清喉嚨,我還雙手搭在她的肩上躊躇着。
卓教授不耐煩了,她一手取煙,一手朝我頻頻揮舞,“走吧走吧,我還有很多事忙。”
那是一個粗暴的告別,告別中她連看也不再看我一眼。
走出辦公室,我見到許秘書正在打理卓教授的行囊。
教室外面的黑夜,又飄起了小雨,氣温非常低,原本該回套房,不知不覺,我已朝着墳山下的長巷漫遊而去。
沒辦法瞭解卓教授的意思,紐約和台北,像在哪裏?一邊是藝術的聖殿,一邊是荒原。
沒辦法明白卓教授為什麼突然提起了龍仔,她想傳達一些什麼?自從來到舞團以後,她給了我那麼多猛烈的灌輸,卻在臨走前,交代得這麼含糊。我突然停了步,只感到一陣困惑,不禁仰望四周。
站在墳山下的長巷裏,長巷裏灌滿了斜風細雨,風帶之上是無語的夜空。
以往多次,在這附近的靜夜裏,聽見的肖邦琴音,怎麼消失了?空氣中的淡淡花香依稀猶在,但温柔的鋼琴音消失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早就消失了。我久久張望着天上的雲層,不能明白,為什麼風中的這個發現,令我非常難以忍受。
看了手錶,方才晚上七點,這夜有個飯局。
我的老東家縱橫公司竟然找我回去參加尾牙宴,雖然我的老闆生性念舊,但我知道,這是公司的人情攻勢,資深的輔選文宣人員養成不易,公司向來就需要我的文案。不去顯得不識大體,原本準備拖延晚一點再露臉,這時又無處可去,我揮手招了出租車。
年前的縣市長選舉已落幕,公司照例放了一個月的長假,所以遲到除夕前才辦尾牙,舉辦的地點也怪極了,並不是一般的知名餐廳,出租車司機和我一再比對地址,終於找到了這樣一家奇異的古早台式酒館。
一推開兩片式的木門,裏面正歡聲雷動,我的公司包下了整個場子,又僱來了現場小樂團助興,只見條條方桌板椅,四處擺飾了早期台灣的傢俬古董,入目皆是二三十年代的格調,甚至牆角邊還有一幢老祖母式的木雕眠牀,整體上是走復古風情,但這喧譁再加上這些早年閨閣用品,讓人恍如走進了五十年前的妓院。
拜見了老闆,又回到我的老部門寒暄,隨即就領到了一碗豬油拌飯,和一杯很濁的酒。
米蟲在小樂團的伴奏下,舉起麥克風,感情豐沛地唱起台語悲歌。
“西卡達呢?”我邊吃飯邊問同事。
“哪,那一坨不就是?”同事遙指那幢木雕眠牀。
我放下碗箸過去一看,西卡達已經放倒在眠牀上,呈半昏厥狀,他的酒量之糟眾所皆知,但酒宴才開始不久,未免醉得太早了,我搖了搖他。
“唔?”不知道是誰給西卡達蓋上了被子,我覺得在酒館裏放上這樣一張牀,不失是體貼的裝潢。
“西卡達,是我。”在喧鬧聲中我扯開喉嚨喊。
“唔,阿芳啊。”西卡達半夢半醒,半笑着。
“你怎麼醉得這麼快?”
“沒醉,沒醉。”
“沒醉的話,你爬起來給我看。”
西卡達果然應聲坐起。我悄悄瞥一眼四周,迅速從揹包中掏出一個信封交給西卡達,裏面是我們舞劇首演的門票,每個舞者都分到了六張,雖然也想惠及我的老闆,但顧念着我還有部門重重主管,六張票顯然左支右絀,所以獨留了一張給西卡達,其餘都寄了回家。
西卡達拆開信封,見到舞劇門票,又笑了。他摟住我就是一吻,我想他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