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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節 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分明是藉口,但經她這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昨夜斷續的噩夢。

    “芳,你笑什麼?”姊姊問我。

    “跟你説一件事,你不要太過驚嚇喔。”

    “什麼事?這麼神秘?”

    “你知道我很會做夢吧?”

    “誰都知道你淺眠,淺眠的人多夢。”姊姊説。

    “告訴你,我這兩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了很久……”我嗑了一粒瓜子,遞給姊姊,她嫌髒不要,我於是自己吃了。“從小,我做過各式各樣的噩夢,噩夢都不同,但是都有同樣的特徵,噩夢裏面一定有一個惡魔,要不就是殺人狂啦,瘋子啦,鬼啦,或是豺狼虎豹啦,對不對?一直到前天,我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快説吧,受不了。”姊姊抹了抹眼角。

    我望着姊姊的臉孔,説:“這樣對你的胎教可能不好,可是今天我很想做一個告解,姊,我跟你説,我突然想到,從小到大,噩夢中每個惡魔的臉,都是你。”

    兩道淚水從姊姊的臉頰滑落,源源不絕,我後悔起來,手足無措中差一點要抱住姊姊,姊姊搖頭揮開我的手,我看見她的淚光中,卻是一抹隱忍不住的笑容。

    姊姊淚中帶笑,就這樣笑得彎腰,但不太彎得下去,她的身孕不宜俯仰,姊姊於是抱起腹部,神情是略微痛苦的,但笑意仍在,她喘着氣説:“既然你這麼誠實,那我就告訴你吧,本來以為這件事我永遠不會提了,芳,從小到大,只要是做噩夢,噩夢的主角都是你。”

    花棚的陽光下,我呆若木雞,太過震驚,沒辦法説話,沒辦法思考。

    自從想通了我的噩夢的根源之後,這兩天我已經做了長程的追溯,心中明白,自小姊姊對我就是一個壓迫,她不止乖巧健康,功課好得令人咋舌,而且所有兒童該犯的錯她天生具備免疫力,她是家裏的驕傲。同樣由姑姑撫養的我卻是個敗類,我的功課不好,脾氣不好,健康不好,總是令人操煩。除了爸爸以外,整個家族好像不太察覺到我的存在,因為帶着氣喘病,堂兄弟們完全不敢招惹我,自言自語,自己玩耍就是我的童年,好像我從來不屬於這個地方。

    “這不公平!”在姊姊的笑淚交織中我喊了起來,“你樣樣比我好,我又從沒壓迫過你。”

    “爸爸對你的期望比較高。”

    “是嗎?”

    “不是嗎?”

    “爸爸是對你放心。”

    “當然放心,我拼了命讀書,什麼都拿第一名,結果呢?就是一個放心。”

    意在言外,那是姊姊的一個很不熟練的抱怨。我回想起了唸書時代,她永遠坐在書桌前的背影,那令人恨不能模仿的老成機靈,我始終感覺那種少年毅力過於堅強,不太天然,她是為了沒拿下一個滿分可以懊惱半個學期的姊姊,是我的存在永遠改造了她。

    “……我怎麼知道?你從來都不説。”我茫然地説。

    將手貼在姊姊的腹前,感覺微微的胎動,我們都知道那是一個男嬰,七個多月大,頭下腳上漂在羊水中,正悄悄聆聽着我們對話。

    “姊,答應我,生下來以後要很愛他,要一直抱着他。”

    “那還用你來説?現在我已經很愛他了。”姊姊萬分憐愛地輕搓自己的腹部,她又嘆了一口氣,語焉不詳地説:“人,就是這樣長大的呀……”

    今天的姊姊比往常都陌生,都可愛。

    兩隻金絲雀放聲開始清脆合鳴。俺公的錦鯉池塘中,一隻巨大的黑鯉躍入空中,扭腰,又噗通入水,沉潛不見蹤影。

    這裏就是我的家,讓我眷戀又痛恨的地方,我在這裏長大,一路上從沒拿定過主張,一會兒説要念文學,又要念舞蹈,後來又説要出國深造,結果在台北成了上班族,沒有一天愛過我的工作,從來就沒愛過跳舞,只會不停地逃,逃命一樣。

    爸爸用他那種温和的冷漠,驅動着我越離越遠,終於成功地遠離了這個家,但我還是在半路上,必須找出一個方法,讓我的人生不同。原來我的前半生就只學會了逃亡,不管放眼何處還是茫無方向感,我無法像姊姊那麼出色,無法像爸爸那麼忍耐,我沒辦法像卓教授那樣強悍。

    俺公悠然轉醒,他連聲喊熱,姊姊起身給他調弄被子。

    “俺公我來陪就好,你出去走走吧。”姊姊説。

    “我又不想出去。”

    “你還要躲多久?”姊姊瞥了我一眼説,“小韋就在隔壁等你,他知道你回來了。”

    我一直低着頭。

    韋媽媽給我們端上點心,她喋喋説話不停,她陪坐在一旁沙發上,見我和小韋都無語,韋媽媽終於離開了她的客廳。

    我還是低着頭,沒辦法望向小韋。

    輻射和外科手術傷害,在小韋的臉孔上留下可怕的痕跡,傷口之外的每個部位,也都比我所記憶的小韋老了多歲,我永遠只記得十七歲的小韋。

    小韋已沒辦法口齒清晰,他用書寫代言。連他的筆跡都全變了。

    “你過得好嗎?阿芳?”他寫。

    “很好。”我説。違心之言。

    “聽説你過了新年,就要上台表演了,我也上台北去看你跳舞。”小韋寫。

    “好。”我説。我知道他去不了。

    “你是最棒的,阿芳,不會有人跳得比你好。”他寫。

    我於是抬起頭看了他,那麼快樂的神情,一些半透明的液體正沿着他的下頦滴落。

    “小韋,”我説,“你需要什麼?我能為你做什麼?”

    “來看我,來看我就很好,我就很高興了啊。”他匆匆而寫,又將寫好的這排字粗暴劃掉,重新寫:“不對,記得我,記得我就好了,你在台北那麼忙,不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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