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將皮箱中物掏出一一歸位,只差了那麼一點點,我就步向了完全不同的一條路途,沒有人知道,連爸爸也毫不知情。
他怎麼會知道?除了照顧店面以外,他總是在廚房裏,永遠在廚房裏,難道人的養分就只來自於食物嗎?爸爸什麼都不知道。他並不知道,就在我將皮箱清理完那夜,小韋來敲我的玻璃窗,他那麼温暖地抱住我,要求我跟他走,只要我願意,只要我願意。
我不願意。拒絕小韋的時候我非常憤怒,他早知道我想逃家,他知道了那麼多年,但又為什麼遲到那時才開口?少女的我是愛小韋的,從童年開始,我就構想着與小韋的未來。小韋永遠也沒明白,我們的緣分只差一點就足以永恆,只是他終於開口的時間錯了,地點錯了,人,變了。
那一年我十六歲,重新取出了芭蕾舞鞋,發現它們已經不能合腳。
爸爸收藏着滿櫃我的芭蕾舞鞋,練得最勤的時候,每隔幾周我就跳壞一雙,爸爸將它們洗淨,曬乾,就曬在他精心醃製的香腸旁邊,然後再以同等的愛意收藏。
那時我已跳了七年的芭蕾。九歲那一年,爸爸不知從何處聽來,練舞對氣喘有益,他帶着我報名舞蹈班。
舞蹈中我的身軀綻放如同一朵蓓蕾,十二歲那一年,我的舞藝已經不再能屈就那個班級,爸爸又帶着我另尋名師。
那個全嘉義最富聲望的名師只是端詳着我,站在他面前,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的白舞衣薄得接近半透明,半透明中任他檢查,我的骨架,我的比例,我的關節,我的腳踝腳弓腳趾,都是天生的芭蕾材料。
他捧住了我的臉蛋,一手撩開我的髮絲,“小仙子,真正的小仙子……”他嘆氣説。
十二歲的小女孩已有足夠的心思,我完全知道我美,知道我可愛,知道我已經找到一種方法,讓我的人生不同,這個想法優先於一切,跟我喜不喜歡跳舞毫無關聯。
我跳得那麼好,忍盡痛楚的手足受過各種傷,從沒喊過苦,直到右腳蹠骨裂傷那一次,我以為再也不能跳了,對於一個少女來説,那種打擊如同從天庭墮入凡塵,我再也做不成小仙子,我正在長大,我得重新挑一條路,在那條路途中慢慢變老,但是不管是什麼人生我都不感興趣,人間漫漫,只是找不到我的方向感,彷徨中卻沒有什麼人能夠指導,沒有什麼事能夠引導,我是一顆手榴彈被封死了插銷。
惟一能想到的只有逃脱,連皮箱都準備好了,若非見到卓教授舞蹈,我不可能克服疼痛,不可能重拾舞衣,指導着我、引導着我的卓教授始終卻毫不知情,滿不在乎。
直到這一天,我已長出了第一根白頭髮,還是在徘徊,還是在半路邊緣遊移,我知道我就要老了,白衣天使會是我生命中的巔峯,我的巔峯,微微點綴在卓教授的人生起伏。
二哥並沒看錯,我一點也不喜歡跳舞。
不知道該去愛誰,不知道該去愛什麼,算不算是巨大的缺陷?那跟天堂有什麼關聯?
微風裏燭火突然熄了,大約十分之一秒的時間裏,整間套房一片漆黑,火苗一閃突然又在暗中怒跳而出,然後焰光又長了幾吋。我的內心深處知道,如果有能力,我想寫作,但問題在於什麼也寫不出來,活在這樣沒有故事、沒有衝突、沒有英雄、沒有信仰、沒有敵人、沒有立場的世紀末,提起筆只覺得一片枯竭,我只會讀書,讀書之外我不知道要以什麼來滋養,以什麼來成長。
而現在我就要攀過生命中的巔峯,接着面對漸漸老去的年華。卓教授不算是借鏡,我達不到她那種成績。
疲乏地吹熄蠟燭,我直接上牀,彷彿已經躺在泥塵裏,無助仰望枝頭,我沒辦法接受,就要變成一朵無果的落花。
輪番站上教室的小講台,服裝師一一登注我們的身材,胸圍、臀圍、頸圍、身高、肩寬、腿長、臂長,腳的尺寸,一些在定裝上有帽飾的團員還要測量頭圍。
穆先生忙碌指揮不休,所有的服裝設計都出自他的手筆,一幅幅定裝圖就陳列在我們的舞台設計圖旁邊,雙幕舞台,一幕是濃烈的七彩混沌,另一幕天地純白,遠景閃着北極光。
穆先生設計的手繪舞劇海報也出爐了,這張海報將是第一波的宣傳,之後還有我們的寫真劇照海報。
一個非常出名的攝影師登門而入,這是我們的劇照師,在定裝完成之前,他先來勘場。
劇照師擎起鏡頭,頻頻打量我們,但是他一開始就追蹤錯了人,透過景窗,他瞄準了龍仔,嘖嘖讚賞,直到有人告訴他,龍仔並不上場,這劇照師還是側拍了龍仔整卷底片。
登台的氣氛就這樣一夕之間滿溢了教室。喧囂中又有一組媒體到訪。
卓教授坐在輪椅上,在我們的排練中,她與穆先生就着設計圖討論頻繁,劇照師這時不忙了,他倚在講台前看我們舞蹈。
第二幕的支援舞羣都坐在地板上,十幾個舞蹈系研究生,這周就要展開和我們的合演。
二哥以驚人的速度熟練了藍衣天使的舞步,現在我們的羣體合舞漸漸流暢。惟一未就緒的是音樂,到此刻還是半完成的樂章。
排練中途,旁觀的研究生都譁一聲驚叫了出來,榮恩高高登上一座人梯,滾躍而下,本來該落在一羣諸神的懷抱中,但每到這一段她總跳不好,這次榮恩又偏差跌落,重摔在地板上,我們都中止了排練,都知道,榮恩必須原姿勢靜卧十分鐘才能動彈,這是休息的珍貴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