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紐約好啊,”林教授這樣朝着二哥説,林教授也曾留學紐約,這時他源遠流長地和二哥攀起關係,“那時候省出了錢,就上百老匯看Musical,對窮學生來説,真沒有更大的享受呀。”
“您客氣了林教授,”二哥説,“不是聽説您拿的是中山獎學金嗎?怎麼窮得出來呢?我們羨慕都還來不及哪。”
才兩句話我就聽出了一些刀光劍影,榮恩悄悄靠近耳畔,解釋二哥的反應:“她覺得林教授對姥姥不好,她今天要修理林教授。”
榮恩噗嗤而笑,耳語説:“林教授完了,我哥會活活激死他,你等着看好戲。”
“二哥就是你哥?”我悄聲問,想到以往榮恩念念不忘的那個哥哥。
“對啊。”
不對,首先姓氏不同,再説二哥決計不是男生,但深知榮恩信口開河的本領,我也懶得追究。
林教授給二哥點煙,二哥哼着歌啜飲她的琴酒。
林教授,專攻比較人類學,憑着文評跨行藝術圈,他同時也是台灣快速竄紅的西洋棋士,常年學院派的薰陶下,他練就出一種固定的態度面對人生,這種功夫又分為深層與表面,深層來講,林教授傾畢生的鑽研,在文學評論上,創造出一種文化人類學角度的特別路線,獨門生意讓他暢所欲言無往不利,表面而言,文學將他滋潤得非常深沉,得意的場合,輕輕抿起謙虛的雙唇,盛怒的時候,卻又綻放出寬和的笑容,林教授是個鋒芒適度,忍耐力超強的人,整體上修養成了文藝圈的一股煦煦春風。
我們都知道,文評之餘林教授也開始寫小説,他的悲劇是,對於文學評析得越鞭辟入裏,創作起來越有招式上的牽制,從他的作品中就看得出這種尷尬,我想對世事看得太剔透,是對於自己心靈的刻薄。辛苦的林教授這時候又涉足舞蹈圈,加倍謙沖的他,此刻面對着我所不能瞭解的二哥。
“欲語無人哪,創作是一種非常孤寂的修行,你説是不是,風恆小姐?”現在林教授與二哥聊起了藝術創作。
“可不是嗎?”二哥説。
“像卓教授這種潛心修煉的創作者真不多見了,這是個快餐的年代,就像在文壇上,花三年寫的力作,比不上花幾個月的輕鬆小品暢銷,這是讓人憂心的,一個社會的素質,就反映在藝術素養上。”
“是嘛,林教授。”二哥又説。
林教授搓了搓他的膝蓋,若有似無,同時撫過了我的腿側。
“長期觀察下來,寫作時常常感受到那種悲愴感,真是欲語無人啊,”林教授又重複説了這句話,“還是風恆小姐你好,在百老匯闖出了名號,我是沒有榮幸親眼見到,聽人家説,你在‘西貢小姐’裏面領銜,當真是顛倒眾生,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有這種藝術啊?”
“林教授要説的是藝術中的色情,”二哥很輕鬆地説,她慢條斯理地將榮恩推開,“怎麼説得這麼含蓄呢?”
“我只是個跳舞的人,要是説了什麼謬誤的話,還請林教授您指正。”二哥半帶着慵懶説,“我拜讀了您的兩本大作,很欽佩您是欲蓋彌彰的高手,您的小説裏面什麼都談,就是不談性,該談的時候更不願意談,乍看之下人物寫得非常奔放,但是要怎麼解釋您筆下那種感情上的潔癖?那種將肉慾轉化成精神上的自命清高?是不是隱藏了更強烈的、不可告人的慾望?難道是我沒讀通?怎麼越讀越覺得,您其實很害怕暴露您的性別認同,我不懂的只有一件事,既然您那麼害怕,那為什麼還要繼續寫?等着後人來戳穿,再來回味您那種……那種什麼來着?‘欲語無人的悲愴感’?”
林教授展現了寬和的笑容,他説:“非常有趣的評語,風恆小姐,這就是藝術,表現出來是一回事,別人怎麼看待又是一回事。我不知道還有人這樣詮釋我的作品。”
“只怕您真的有所不知。”
榮恩笑意盎然插嘴了:“二哥怎麼這麼説?人家是美國回來的教授耶。”
二哥也春風滿面地回答道:“依我看,美國的教授,比台灣的狗還要多。”這果然超越了林教授忍耐力的極限,正好臨近有人認出了林教授,他於是優雅告退,拿起酒杯移向旁桌。
二哥又隨着音響哼起歌,這個舞台上的親密伴侶,辭鋒原來還要勝過我數籌。
“二哥你怎麼能這麼刻薄?”我不禁問她。
“這樣有助於我的消化。”
二哥拿起整籃炸起司條,傳遞給大家一圈,我不能吃油炸品,只有剝食毛豆,二哥的香煙燻得我昏然欲嘔,眼前一整杯曼哈頓都已化了冰,渴極了,我掏出其中僅剩的冰塊吮吸。
趁大家輪番下場跳舞的時候,我深深吸了幾口小藥瓶,興味索然中開始尋思理由準備告辭,二哥跳出了一身的汗,她在身邊坐下,甩甩短髮上的汗珠,又做主給大家再開了一瓶烈酒,見我搖頭,她饒過了我,逐一給大家添杯,大家的杯子裏都已是混酒。
二哥邊抽煙邊端詳着我,滿臉淨是藏不住的趣味。
“二哥為什麼一直看着我?”我最後説。
“你是我的舞伴,當然我要了解你,你也要了解我。”
“光是看着就能瞭解嗎?”
“你對。”二哥拿起我的手,往她的胸口貼下去,還沒能抽開手,她的力氣真不小,已經箍住我的手指,整個托住了她的美麗的Rx房。“先讓你習慣我的胸部。”她説。
“你要了解我的身體,我也要了解你的身體。”在大家酒意盎然的笑容中,二哥帶着調侃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