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翻身,我和二哥撞擊式擁抱又雙雙後挺,二哥繼續練舞,喃喃唸誦着她的舞步口訣,前一左二轉停仰停……我則向後跌倒,倒而不動,側望地板上的舞影繽紛。
她不只不是克里夫,她多了一對柔軟的胸脯。
龍仔下午才進入教室,從沒見他遲到過,龍仔如常暖身拉筋,之後就坐在牆角看我們排練,禁舞的他,今天看起來不再惆悵萬分,龍仔目光炯炯神色清爽,他注視全場,不停地低頭筆記。
像一隻亞洲虎遭遇了一隻美洲豹,二哥到黃昏時,連頸毛都直豎起來似的,她搖搖頭停舞直走向牆角的龍仔,只見她與龍仔四手齊用,混亂地手談片刻,然後兩人並坐了下來,接着是長久的筆談。
卓教授從她辦公室裏探頭望進教室,她已經逃避了一整天,不願意出現在我們之間。
從今天開始,卓教授坐上了輪椅,一隻點滴瓶高高掛在椅背上,她拒絕以手撥輪所以許秘書整天跟在輪椅後,躊躇中只能安慰性地給卓教授按摩雙肩,有時候蹲下身來,幫她點上一根煙。
當我們紛紛結束晚餐時,二哥和龍仔開始了非常奇怪的舉動,二哥就地示範起極度困難的動作,龍仔看清楚了,跟着做一次,分毫不差,二哥於是匆匆揮筆寫了一些東西,龍仔看了先松絡雙肩,他以兩隻手掌撐地,全身懸空筆直水平,二哥猛烈點頭,然後龍仔放開一手,單手撐扶之下他還是全身水平凌虛。
二哥看着他直到龍仔挺身翻起,二哥揚起嘴角笑了,非常開懷。
許秘書終於推着卓教授來到了舞坪,坐在輪椅裏,卓教授顯得不勝氣結,在她的暴躁中我們進行夜間排練,為了新報到的二哥,現在我們的練舞延長到一天十四個鐘頭。
“不對!不對!”卓教授喊着,腔調是憤怒的,音量是微弱的。
我們都站住,許秘書則彎下身拍撫卓教授劇咳的背脊,卓教授這次咳了許久,一口氣怎麼也提不順暢,大家都坐了下來,二哥卻去取來了揹包開始抽煙,以往從沒人膽敢在卓教授上課時點煙。
卓教授垂首調息,幾分鐘後才抬起頭,她的怒氣還在,只是體力不容許她發飆。
“一羣蠢材……”她半喘着説,二哥卻笑了,卓教授吐口痰在許秘書準備好的手帕上,説:“天堂給你們跳成這副模樣,要是有上帝也要氣厥過去,到底懂不懂你們?什麼是天堂?一個一個,給我説。”二哥也含笑瞧着大家,原來她有不用答題的特權,二哥的身分在學員之上。
各種答案出籠,圓滿,完美,快樂,安詳,每多一個答案卓教授臉上就多添了一分暴戾之色,最後每個人望向我,一絲僥倖的期盼都落在我身上,大家都希望我像應付穆先生一樣取悦卓教授。
這次我傾向黔驢技窮,顯然卓教授不欣賞那樣温暖的想象,但天堂若非如此,怎麼又能叫做天堂?
“缺陷,怎麼沒半個蠢材敢提缺陷?”見我不語,卓教授更激動了,“風恆,你説。”
擎着香煙,二哥笑盈盈答道:“要一點缺陷也沒有,那才叫畸形。”
一句話瞬間安撫了卓教授,她將挺繃的身體頹倒回輪椅,像是用光了力氣,她音容虛弱地説:“你們好好給我想清楚,要先認識缺陷,才能認識天堂,你們每一個……”
現在她陡然望向我,面目接近兇狠。“尤其是阿芳你,給你跳白衣天使,不要讓我後悔,要再弄不懂,乾脆刪掉白衣天使算了,我限你在登台以前想清楚天堂和缺陷的關係。”
一進入迪斯科舞場,龍仔就咧嘴笑開了。
這家迪斯科有個很帥的名字叫“藍領工廠”,音樂超猛得連桌面上水杯都要跳動起來,經過一整天練舞的深夜,再來到這種狂歡之地,年紀殘酷地浮出了枱面,榮恩與一些年輕的團員即刻就下場活動,而我和另幾個較高齡的團員只有先找台子歇腿,二哥比我大了兩歲,身體上還揹負着時差折磨,她卻顯得興致高昂。今晚大家約了來這裏“喝飲料”,紓解近日的壓力,很令我意外的是,林教授竟也在場等候着我們。
飲料點得頗費周章,那個穿着直排溜冰鞋的小弟連連搖頭,告訴我沒有汽水,不,也沒有可樂,果汁?沒有,那麼茶呢?小弟露出了很經過世面的笑容説:“小姐,我們這邊只有對喝醉的客人才供應烏龍茶。什麼?怎麼知道他醉了?看他吐了沒有啊。”
最後我得到一杯充滿冰塊的曼哈頓。
藍領工廠有一副可以將人震出肺腑的音響設備,在偏向重打擊的曲風中,穿插五十年代的經典搖滾,像ThePlatters、BillHaley、RayCharles之類的作品,人人捧一杯沁着霜花的烈酒,復古到比我們更古老的情調裏,倒也感到奇異的輕鬆。
原來今晚是林教授做東,慰勞我們的辛苦,看林教授頻頻招呼大家用酒的模樣,比他平日在課堂上豪邁了許多,原本以為林教授會發表什麼,或者刺探什麼,近日以來我總感覺他與卓教授之間有些互相格的氣味,但林教授只是不停勸酒,給大家添點心。
舞場中歡聲雷動,我的同儕們已經領起風騷,只需要一點點韻律,我們是天生的視線獨裁者,我見到近千個舞客中的喝彩中心點,是龍仔。
榮恩連跳了幾支舞,趕緊又跑回座,挽着二哥的臂膀喝螺絲起子,自從二哥出現這兩天,榮恩都夜宿在她的閣樓裏。
摟着嬌小的榮恩,二哥懶洋洋抽煙,我就坐在榮恩與林教授之間,當林教授談起他這兩年的文評寫作時,輕撫着榮恩長髮的二哥眯起長睫毛,吐出了一串長長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