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車中,氣氛非常沉悶,對於年齡一事我並不在意,早已清楚榮恩擅於故佈疑陣,但我非常介意她出入那樣複雜的場所,見我怏怏不樂,榮恩邊開車,邊拋給我一樣東西,是一本存摺,打開一看,我吃了一驚。
“榮恩,”望着那樣一排鉅額存款,我驚聲問她,“你哪來這麼多的錢?”
“不然我幹嗎跟那些賤男人鬼混?”榮恩得意洋洋答道,“我要搶錢,搶夠了錢,就去奧勒崗買一個小農場。買到一個農場,我就不會再流浪。”
“榮恩你哪有在流浪?”
“大家都不理我,我不算在流浪,又算是什麼?我是一隻流浪狗。”
見我張口結舌,她又説:“不然你來教我,這種學歷,我到哪裏去賺錢?”
“嫌學歷低你可以再讀書啊,這麼多錢都可以讀到博士班了。”
“讀書有什麼意思?”
“榮恩,你就沒有一點精神需要嗎?”
“沒有。”她答得非常清脆,“我為什麼要有?”
“因為沒有精神需要的人,叫做俗物。”
“沒有我這種俗物,怎麼顯得你清高?”
榮恩的頑劣至此完全激怒了我,七竅生煙,我拒絕再與她對話。
“阿芳你有沒有聽過柏油蟲的故事?”榮恩卻突然停了車,這麼興味盎然地問我。
我搖搖頭。
榮恩嘆了一口氣,説:“柏油蟲本來是正常的蟲,就是那種鑽在土裏面白白的那種蟲,它們不見天日,但是有一天,鑽出地面以後,它們就會變成各式各樣的飛蟲。你有沒有看過柏油路上面,那種被什麼東西頂裂開的,像星星一樣的裂縫?”
我點點頭。
“就是那種裂縫,是柏油蟲頂開的。柏油蟲本來只是普通的蟲,在地下住了好幾年,等着長出翅膀鑽出地面,可是還沒來得及長出翅膀,推土機就來了,嘩啦啦,倒下厚厚的柏油,因為到處都要建馬路啊。所以它們就永遠也爬不出來了。世界變成永恆的黑暗,因為爬不出來,所以也長不出翅膀,只好以幼蟲的樣子繼續長,繼續長,長成很肥很大的柏油蟲,有多大呢?有一隻老鼠那麼大,你説有多噁心,最後終於有一兩隻柏油蟲頂開柏油,造成了那種像星星一樣的裂縫,柏油蟲爬出來了,但是一見到風,就死了,風化變成空氣,所以還是沒有人看過柏油蟲,但是聞到那種空氣的人,就變了,變成壞人……”聽得我近乎發飆,這種安徒生式的想象,由榮恩説出來格外令人頭疼。“停,我説停,不要再瞎扯了,你現在開車,我們先回去,明天就把車子還給克里夫。”
見我真的生了氣,榮恩也惆悵了,她安靜地開車,回到住處,卻遍尋不着停車位,因為不願意停車在墳山下,我們繞了社區三匝,還是完全找不到空間。
最後榮恩選擇在一排車陣中硬擠,她狠力扳動方向盤,砰砰兩聲,前後保險桿受創,在前後兩輛車警報聲夾擊中,榮恩不勝苦惱地一頭栽進方向盤裏。
我這時才想起來一事,“榮恩,你還沒有駕照吧?”
“喔,我真討厭台北。”
榮恩撒賴不肯抬起頭,我見到她單薄的雙肩微微起伏,有人正提着棒球棍迅速跑上前來。深夜的台北,錯愕的我,周圍是嗚嗚警鳴聲,響徹夜空。
卓教授這次病假持續了四天,她回來的時候,明顯地憔悴了許多,許秘書端着凳子四處跟着她,隨時要她坐下,以往監看我們練舞時卓教授從不落座,但現在她依了許秘書。
許秘書展現出前所未有的魄力,卓教授被她禁煙了,大家都被告誡共同遵守戒煙令,而卓教授竟然顯得忌憚許秘書的管束,只見她揹着許秘書,低聲下氣吞吞吐吐向團員討煙,若是給了她,後果慘重,許秘書課罰以打掃徒刑,甚至連坐整組團員,苛政猛於虎,連再老的煙槍也不敢帶煙進場了。
所以卓教授的火氣在病容中暴漲,這天上午,我見到她當面匆匆掏弄阿新的揹包,阿新窘迫地四顧求援的模樣,像是兩人正共犯着一樁禍事。
“煙呢?你的煙呢?”卓教授粗聲問他。
“沒有。”阿新支吾着説。
“怎麼沒有?不是都帶着一包嗎?”
“真的戒了,特別為教授戒的,不騙您,我最近還吃素,功德都回向給教授。”
啪一聲,好響亮的一掌落在他的前額。
從他們身邊經過的克里夫也遭受池魚之殃,一個爆栗敲擊在他的眉心,“我怎麼跟你説的?你的頭髮還是這種鬼怪顏色?”之後為了兩者的方便,變成一連串的英文咒罵,旁觀者中大約只有我聽得懂。
我趕緊捂住還沒長齊的劉海兒,倉惶逃向角落。
卓教授終於回到辦公室,坐立難安,許秘書給她端上一壺加量蜂蜜的紅茶。
卓教授總喜歡攻擊額頭,我猜想這就是她不喜歡劉海兒的原因。
為了卓教授的焦躁,這天大家都謹慎極了,我們進行合舞前夕的單獨練舞,雖然擁擠,但跳開來以後我們都溶入了角色,龍仔此刻也夾雜在我們之中,他已能跳每個人的舞步,隨興之所至,他一段緊接一段地跨練各種角色,擎着錄像機的錄像人也穿梭在舞場上,很嫺熟地左右躲開我們的舞幅。
但是連錄像人也沒有捕捉到這天的意外,我猶記得那是在我們重複配樂又再度揚起、不到八拍的時候,砰一聲,龍仔同時撞倒了克里夫和榮恩,撞擊聲響亮得驚人,我們都頓時停步,只見到龍仔非常困惑地轉回身,在他背後,克里夫和榮恩反方向連滾帶翻摔得老遠,榮恩一趴定就哭了起來,雖然愛撒嬌,榮恩在舞蹈時從不示弱,這一哭顯得事態嚴重,卓教授也從凳子上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