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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節 顯然欣賞榮恩的想象力

    我想象着大海彼岸的叛逆年代,那並且是個反戰狂潮洶湧、東西冷戰僵持、迷幻藥崇拜氾濫、性解放崛起、吟唱詩人與美學瀰漫的灘頭,哪一種比較憂傷呢?橫眉怒向衝突混亂的大時代大環境?還是此時此地?市場大融合仇敵大和解,温暖柔軟得無以着力的世紀末?想及此處,眼中粗獷的穆先生,就漸漸顯得細膩,甚至值得為之拭淚了。

    他的《毀滅》雜誌正在台北發揮效果,一些認同者開始付諸破壞行動,我猜測着,既然要談毀滅,那麼穆先生這本雜誌的最高目的是不是自我終結?終日提倡破壞,在這個忙碌的都市裏,像是一種孤獨的吶喊,我想我漸漸瞭解穆先生,那種情操,那種氣概,久而久之竟也弄假成真,到最後他害怕失敗,也害怕成功。

    所以他在卓教授的登高號召下,就擱下雜誌加入了舞劇籌備,設計舞台之餘,又開始參與講課,他談憂傷,他談破壞,不論什麼話題他都要茲事體大地引申到現代的迷惘,而在他的面前,是我們這一羣空間迷向的諸神。

    現在穆先生和大家談起後現代文明中的混亂感,一些團員開始發言,榮恩開口了,她有令人目瞪口呆的見解。

    “問題發生在蛋。”榮恩響亮地説,我們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榮恩繼續説,“我們吃那麼多雞蛋,商人養幾百萬只雞,雞場擠得滿滿的,嚇死人,全部的雞都關在柵欄裏,擠得都不能動彈,一隻雞在一輩子裏,都只能站在巴掌大的地方,它們變得很憤怒,就互相啄,啄得羽毛都禿了,商人就把它們的嘴都剪得平平的,所以雞充滿了恨,它們生下充滿恨的雞蛋,我們再吃下去,恨就在我們中間傳播,像是流行感冒一樣,大家都不知道,其實問題就是蛋。”

    穆先生倒是笑了,就文采不談,他顯然欣賞榮恩的想象力。

    擁有天馬行空式思考的榮恩,卓教授選定她在舞劇中扮演維度守護者。

    我期待着榮恩的演出,我期待着看清卓教授的用意,此時已經瀕近初冬時節,單獨訓練課程趨向尾聲,我們將要進行全體性的排練。

    已經有兩個小組盛大排開羣舞,教室裏的舞區越來越難以劃分,在擁擠中,我和克里夫退避到了小院子中練舞。

    晴朗的黃昏,我們在枯死的梧桐樹下練習一組雙人舞,克里夫將我擎起,橫甩拋向一側,小小的慘禍於是發生。我的手臂貼着粗糙的水泥牆擦了過去,當下就感到皮膚上的刺痛,我猛然站定,以手掌緊緊壓着右手上臂。

    克里夫執意要撥開我的手掌。“讓我看。”他説。

    “沒事。”

    “讓我看。”

    “沒事。”

    最後我放開覆在上臂的手掌,只是在水泥牆壁上輕輕掠過,因為牆壁表面的崎嶇,手臂肌膚已刮傷一大片。我們一起看着傷處,先是呈現慘白,接着泛紅,一點一點血珠迅速湧現,連接成片。

    所幸傷口不需縫針,在醫院細細敷藥包紮,我估量着為時已晚,索性放棄趕回教室,繞道去看了這個月的氣喘門診。

    “很好……很好。”老中醫捏住我的腕脈,嘖嘖讚賞,“……這可奇了。”

    離開了中醫診所,正是夜裏塞車時段,連接被幾人攔截了眼前的出租車,我沿着貴陽街步行,晚風略顯寒意,芒果枯葉簌簌跌落在紅磚道上,迎面一羣人與我穿越而過,是一支方才遊行散場的隊伍,不知是什麼主題,從他們倒拖着的木板牌上,隱約可見悲憤兩個字,他們的臉容,看起來又帶着微微快樂的光景。

    站在十字路口,我端詳着路燈上懸着的一張手繪海報,是一個死亡車禍的尋兇招貼,濃墨手寫的字樣,沒能經得起風吹雨淋,雖然我是雜沓人羣中,惟一試圖讀完它的路人,但海報中幾處最關鍵字眼已經杳不可辨,只約略看懂了,某人在某一天,偶然被某輛車撞倒了,某輛車逃逸了,某人結果死了,一個破碎的故事,發生在城市的角落,尷尬成這樣一張隱晦的説明。我想象着它的結局。

    天色非常奇異,深藍中穿突出絲絲亮銀線條,我仰望四處,想起來了,更遠一點的市區,正舉辦着馬路飆舞盛會,想來是那邊的鐳射光束,距離太遠了,此處只聽得見低沉的擂鼓聲,像悶雷一樣。

    抽離感總是發生在最擁擠的當頭,站在人車匆匆的街角,所謂的博愛特區,綠燈亮起的那一瞬,我的心靈從體內抽離,終於忘了舉步,在擂鼓隆隆中,人潮與車潮慢動作一樣無聲地穿越身畔,從未如此驚覺我是大城市中小小的一點,我用俯瞰的角度再一次看見台北,我和所有人共同咒罵但又眷戀的城市,視力中的她彷彿是痛快的,彷彿是快樂的,是全自動的,上了發條,上了電池一樣,只是這種振奮在巨觀之下又混沌成了錯綜萬端,一萬種方向感的交集,原來卻是荒誕感。

    我突然發現冬天來了。

    子夜兩點鐘,我坐在牀頭,毫無緣由地從深夢轉醒,並且喪失睡意,只有坐望這晚的月光,又是月圓的夜,窗欄上整排柵影加倍張揚,我披衣而起,推門而出。

    走在墳山下的長巷裏,我又聽見了依稀的鋼琴音,彈得很輕,接近壓抑,是肖邦的夜曲,我抬頭張望,沒辦法找出琴音來自何方,長巷隱約有些花香氣。這夜的月光燦亮如同黎明,連路燈也黯然失色,望着我鮮明的月光投影,原本只想做一個冬夜的無目的散步,結果依着習性走回了舞蹈教室,紅漆大門仍舊未上鎖,站在梧桐枯樹下,我心洶湧不安,深夜的舞蹈教室裏,正透出一道一道暴躁似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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