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卡達付錢請了客。取車的時候,我問他:“今晚要不要我幫忙?我可以幫忙校稿。”
“你給我回去好好睡一覺,都快三十歲的女人了,也不懂得保養。”他説着搓了搓我的頭髮,摟住我的肩膀,就像往日我們同行時一樣。親愛的,親愛的西卡達。
不痛快的時候,我總是回去找西卡達,他是個口風無虞,無色無味也無害的伴侶。
這是午夜兩點多的台北,又開始飄雨了,我緊靠着他,覺得温暖,安全。他是一個哥哥,我從來沒能擁有過的哥哥。
早晨,當我走向衝浴間換舞衣時,所有的團員都像當了機一樣,啞口無言充滿呆愕的表情,當我把杆暖身的時候,沒有人再能專心,我的每個動靜都撩撥了他們的猜測。
卓教授終於進了教室,一進門她就見到了我,還有大家的摒息觀望。
卓教授怒氣勃勃與我四目相顧,全場無人動彈,只有龍仔大步走上前來,他昂然站在我的身邊,也回望向卓教授。
“慢吞吞的做什麼?”最後卓教授接近咬牙切齒地説:“一羣飯桶,上課啊。”
大家在同一瞬間呈混亂隊形回到自己的固定位置。
就這樣我又回到了舞團,心中隱約有感,我和卓教授之間,正互相探觸着天性上的極限。
這天的午餐沒有人敢多食用,因為下午就要進行眾所期待的舞藝驗收,驗收完之後,舞劇的角色就要定案了。
我沒有真被攆走,榮恩興奮得如同一隻麻雀,吱喳不休,連我忙着整理鐵櫃時,她也跪坐在一旁,眷戀着不願離開。
她獻寶一樣從自己的櫃子裏掏出各式零嘴,一一詢問我是否享用,我全拒絕了,榮恩就開始勤奮地整理起她的櫃位。我知道她只是想陪坐在身邊。
她的櫃門內,那幅天蒼地茫的大草原海報又進入眼簾,我想到平日甚少主動與榮恩談心,而今天我的心裏多了一些温柔,所以問她:“真美的草原,你知道那是哪裏嗎?”
“當然,我的親愛的奧勒崗。”榮恩眉開眼笑地説,她親吻手指,將指尖印在海報上。
“哦?奧勒崗有什麼好?”
“好——耶,那是我要去住,住完了又要去死在那裏的地方。”
這倒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説法,榮恩在言辭上有戲劇的天賦——肥皂劇類型的戲劇。
下午,我們聚精會神等待考試時分,但卓教授隻字未提,只是帶着大家重複平日的課程,這天沒人喝咖啡,連卓教授也沒動過點心台,直到傍晚,我們開始沉不住氣也耐不住飢了,卓教授才宣佈,要我們前去淨身,衝浴完後全體集合。
與榮恩擠在衝浴間匆忙盥洗,濕淋淋的她方才出去,有人又掀開了布簾,我不以為意,趕時間時大家總是共享蓮蓬頭,直到強烈的香水味襲來,我撥開眼睫上的水珠,才見到裸身的卓教授,她以略微不耐煩的神情驅趕我離開水柱,滿身的肥皂泡泡,我閃在一旁進退兩難,以往卓教授從不與我們共浴。
卓教授戴着一頂非常逗趣的浴帽,淺藍色的表面上印着世界地圖,她的整顆頭顱是水汽氤氲中的地球,逆時鐘自轉,卓教授慢慢轉身沖水,她睜眼見我躊躇,滿臉的責備湧現,我當下決定逃向隔壁淋浴間。
一整排玻璃鏡前,洗浴完畢的女團員們互相梳理髮髻,水汽瀰漫中再加上煙束,現在卓教授叼着香煙,正背對着整排鏡子而坐,她熟練地反手挽上花白色長髮,大量的髮絲沿着她的背脊滑落,落進滿地水漬中,像一羣白蛇快速遊向排水口。
“動作給我再快一點,要你們洗乾淨,又不是要你們選美。”撂下這句話,卓教授拋開煙蒂離開。榮恩撿到了卓教授留在洗臉枱上的一束玉蘭花,於是拿起花束深深聞嗅,她早已淨完身,但此時還是裸體,榮恩享受鏡前的顧盼時分,她不停地以手腕擦拭鏡面上的水霧,又將玉蘭花呈獻給我。
才經過淋浴間片刻的高温烘烤,這束花已沁出了點點褐斑,花瓣微微地枯捲起來。
榮恩緊實的肉體展覽在我們面前,每個女團員不禁都多瞥上一眼,除了我視而不見,因為雙眼中淨是強烈的視覺暫留。
雖説皮相膚淺,見到卓教授的身體還是感到切膚的刺激,星斗一樣的斑痣遍佈她蒼白的軀幹,那是崎嶇的星空,血肉銷蝕,徒留下過多的表面積,皺褶縱橫而且松弱,每一條肌理,每一個角度都追隨地心引力,預習着入土的姿勢,早已知道卓教授長我四十歲,這時才相信了她的逼真的老。
青春是一道焰火,短暫爆發,再來是永不回頭的墜落。仍舊未着衣的榮恩正在背後幫我挽髻,她的舉手投足是野獸性的示美,每一條肌理,每一個角度都昂揚向上,禁不住掩藏,等不及風霜,在她面前我也老。
“疼,疼,不要綁那麼緊。”我的連聲抱怨中,榮恩解鬆了我的長髮重新綁過,並且再次擦拭鏡面水霧,我望進鏡中倒影,鏡面上水珠蜿蜒,滑落成了我的額角的一滴汗,只是想到,我的花期太短,並且不夠芬芳。
回到教室時,卓教授已不耐久候,輪番戳了戳最後幾人的額頭,她的另一隻手上捧着一個檔案夾。
沒有音樂,全部的人貼着鏡牆席地坐成排,讓出整片舞坪,我們按照學號,從克里夫開始,當眾跳出長達五分鐘的整組驗收舞步。
一個念頭閃過胸口,要跳好舞,就要先懂得看別人跳舞,今天看着我的同儕,我的心情完全不同,我要看進去,看進去,沒有音樂也不再困擾,我要看的是身體是魂魄是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