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龍仔強而有力地夾住手臂,我面紅耳赤地看着他振筆疾書:“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練舞?”
“我們是一起練舞沒錯啊。”我書寫回答。
“不對,不是那樣,是你的舞,我的舞,我們一起真的跳舞,”龍仔也漲紅了臉,我感覺他過於激動了,寫到這裏,他已放開了我的手臂,一邊寫,一邊重複用手語説:“只要告訴我一句,你願意,你願意……”
幾天的冷淡,到此刻化作為百分之百的冷感,我沒辦法不往色情的方向聯想,木然站了幾秒,我胡亂地朝他搖手,轉身就跑了開去,在巷子口躍進出租車。
坐在車上,我舉起手臂一看,左腕上整個紅了一圈,粗魯的指印清晰可見。
嚴重的下班塞車潮,堵得我萬念俱灰,在約定的晚餐時刻之後一個鐘頭,我才下了車,來到士林這棟華宅一樓門口,我聞見了空氣裏濃濃的藥味。
菲傭瑪德琳應聲前來開了門,我們一起穿過前庭,我見到院子裏的曇花不知是正要開了,還是方才謝了,蒼白的花苞在雨露中低垂疲乏。
見我進門,姊姊趕忙熄了煙,連聲喚瑪德琳去給我遞專用拖鞋。
姊姊要我坐好,她自己卻一刻也沒沾上沙發,在華美的客廳與開放式廚房裏,她來回奔走不休,端來咖啡,想起我不喝,又換上金萱熱茶,配着一碟玫瑰凍露與蛋塔,她旋即又去廚房照顧爐火。
從氣味上就可以斷定姊姊正在給我煮藥湯,白果、杏仁、麻黃、半夏、黃芩、蘇子、茯苓……總的組合起來,是嚇人的催吐感。我見到瑪德琳繫上圍裙,開始幫姊姊熱晚餐,今天的主食顯然是牛排,兩塊肥美的肋排。
我於是將茶食搬移到了餐枱,坐看她們兩人忙碌。
“……姊夫還沒回來?”我找了話頭。
姊姊從整排水晶杯後面瞥了我一眼,説:“我們先吃飯,他晚一點才吃。”
她又説:“爸爸要我找你。”
“什麼事?”
姊姊拎着她的咖啡杯,來到桌前。“他找不到你。辭了職也不講,搬了家也不聯絡,你存心急死他嗎?”
“我想安頓好再説。”
“不要找藉口。”姊姊給我添了茶水,順道抓起我的手臂上下捏了捏,她皺起眉頭,我知道我瘦多了,這是卓教授勉強滿意的體重。
“爸爸説你要不回去,至少也寫一封信給俺公,連中秋節都沒回去,老俺公氣得幾天沒吃飯。”姊姊拿起餐枱上的煙盒,又拋下。
“那你回去了沒?”我問她。
“沒。”姊姊答得氣短,她回身小心翼翼地傾倒藥湯。
“又不是隻有我一個沒回去,我那麼忙,俺公也太孩子氣了。”
“不要抱怨。”姊姊説,她端來了藥湯。“治氣喘的,喝了它。”
“可不可以不要喝?我聞了想吐。”
“喝了它。”姊姊將牛排交給瑪德琳小火慢煎,她在我面前坐了下來。
現在姊姊端坐於我的正前方,一邊喝咖啡,一邊用紙巾擦拭桌面上的杯印,她這張餐枱是歐洲原裝進口的整面鸚鵡綠雲石,我花上三個月的薪水也買不起半張,所以就十分知趣地捧住杯子,不再擱下。
但是姊姊取走了我手上的熱茶杯,更換以更燙的藥湯碗。
“不是這樣灌,”在我一鼓作氣的牛飲中,姊姊叫了起來,“不要嗆着了,小口喝,白果和茯苓吃下去,其他的不要吃。”
“還有碗不要這樣端,”姊姊更急了,“燙手你懂不懂?用指頭扶着碗腳,好多了沒?”
“你對。”我咂着嘴,愁眉苦臉地答道。
姊姊什麼都對,功課對,有生以來我從沒見過姊姊考過第三以外的名次;嫁得對,她的夫婿早已做了名診所的名醫;工作更對,姊姊很年輕便考上了會計師執照,她所共同合夥經營的會計事務所在業界裏已是十大之列,但她將更多的時間花在自家的理財上,那是我永生也無法進入的堂奧,她懂得看準在通貨膨脹前大量借貸置產,貨幣貶值之後再輕鬆償還,買空賣空、多頭操作之間製造可觀的財富,姊姊也是在跳舞,她跳的是票房極高的舞。
姊姊的談興來了,原來她不久前應邀出席了兒時鄰居的婚禮,帶回了大量的新聞。
自從和姊姊先後上台北念大學以後,我們返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這時聽她提起那些兒時玩伴,竟有了非常朦朧的陌生感。
“他們都説找不到你,要我聯絡你,一打電話才知道你辭職了。”姊姊不失責備地説。她隨即開始訴説鄰居們的今日生態。
那個大家所共同懼怕的外省大男孩,隨身攜帶着一條自制的短鞭、無時無刻不煥發着一身的豪俠氣派、仗劍而行的那個男孩,開了一家錄像帶店,姊姊説,就在承德路上,那家有名的烤鴨店旁邊。
而那個太早戴眼鏡,總是很害羞,卻有本事偷了一輛腳踏車的鬈髮男孩,現在專門跑大陸,介紹大陸新娘,聽説他還跑越南和柬埔寨。
那對喜歡欺負人,最暴力的陳家兄弟,一個在復興北路的銀行裏當櫃枱員,另一個大學一考再考,竟然考上了醫學院,而且不知怎麼逃過了兵役,現在是大醫院裏的住院大夫,喝喜酒時就坐在身旁,姊姊説,胖得離了譜,他抱怨醫院裏內鬥得驚人,很有一言難盡的苦衷,和他一頓飯聊下來,只見他前後吃了三次胃藥。
那麼那個時常投稿,人家都説是才女的那個女孩呢?嫁人了,但又離了婚,現在開始拉人壽保險,姊姊説,要遇上她你也沒輒,起碼要賣你三種組合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