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恩端詳着我半晌,默默撕下了紙頁,揉成一團。她聲調幹澀地説:“你書讀得多,你有創造力,你來畫給我看。”
我搖了搖頭。書是讀得不少,只恨閲讀不能轉化成為創造力,我的世界裏乏善可陳,只有拼命地繼續讀,一邊在優美的文學世界裏追悔着,怎麼我生在如此沉悶的年代?我曾經想要在三十歲以前,寫出一本談自由的小説,就像是我這輩子所有許過的願一樣,實現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一個故事也想不出來,我憑什麼寫作?誰又有興致聽我訴説?
“阿芳,阿芳姊姊。”榮恩使了性子之後又馬上求和,她蹲下身輕搖我的肩膀,我佯睡不理會她。
她的聲音悠悠傳來:“……阿芳只理龍仔,不理榮恩。”
這種孩子氣無需答理,況且我渾身寒顫難耐,我拉緊被子準備入眠。
榮恩在地毯上來回踱步,每到我的牀畔她就駐足,再走開去,她在房裏轉了不下百圈。
“阿芳。”她又蹲下來搖撼我的肩膀。“阿芳,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明天再説吧。”
“可是這件事很重要。”她説,“你不要生氣,我想起來了,你前天不是要我幫你帶舞衣回來嗎?”
我頓時睜眼清醒,這件舞衣我已找遍了套房,經她一提恍然大悟,前天在教室裏換下舞衣後,因為另有事情在身,我請榮恩幫忙將舞衣帶回家。
“不要罵我喔,我把它泡在臉盆裏,放在教室洗手枱下面,可是又忘了,你這兩天沒有找舞衣吧?”她説。
“我的天,”我哀叫着説,“那不是都泡壞了?”
“那你趕快去拿回來晾嘛,今天就晾,就不會壞了。”
委頓在被窩裏,我説:“現在都幾點了?怎麼進得了教室?”
“進得去。”榮恩的細眉微微一挑,瞬間又回覆成滿臉非常温柔的神色,雙眼中淨是流轉的媚光。“你快去嘛,我跟你保證,一定進得去。”
站在舞蹈教室前,我穿上了秋天的長衣衫,我想我真的病了,幸運的是,教室裏果然還有幾盞燈光,我推簾進入,直接到淋浴間去挽救我的舞衣。
將舞衣擰乾裝進袋中,我思量着,這時候誰還逗留在教室裏?怎麼我一個人也未碰見?在一片死寂中我尋遍每個角落,沒有人蹤,牆壁上的時鐘指向了午夜十二點。
我拾級而上,直到教室頂層的閣樓,閣樓一共分成三間,我知道以往充當舞者的臨時宿舍,但這時並無房客,我見到其中一間門縫裏綻放出微微的光,光之中有琉璃似的旖旎質感,突然之間,我滿身沁出了惡寒大汗,心裏面煩惡難當。
像羣蛇一樣的煙束,正隨着光流竄到我的身邊。
咿呀推開門,迎面的牀上,全身赤裸的龍仔趴睡正酣,卓教授穿着一件浴袍坐在龍仔身側,她一手擎着煙,煙,她與煙的畫面這時候看起來多麼像是某種放浪之後的舒緩,見到我,卓教授以微抖的手勢送煙入唇,深深盯着我的同時也深深吸煙,她的另一隻手則輕輕佔領龍仔壯偉的背脊,直撫摸到他的光裸的脖頸間。
卓教授看起來疲累萬分,她在垂下頭之前,朝我吐了一口長長的煙。
大雨,連續幾天淅瀝瀝下個不停,雨絲從窗口飛逸進來,增添了幾分寒意,我為着高燒不退,已經請假數日蜷在被窩裏。
榮恩非常忠實地擔負起室友的義務,她早中晚為我帶來餐食,她為我洗衣服——用一種我不忍心過問的粗暴手法,她為我買來報紙又頻頻沏我的人蔘茶,坐在牀頭,幫我喝下了大半壺,再眉飛色舞地述説我所錯失的課程。
這天的知覺訓練,我們練習反射運動的反制,簡直要命,我們跌得七葷八素。她説。
姥姥今天罵我們通通都是西紅柿腦袋,又叫我們不如去掃大街。她説。
林教授也學會消遣我們,説我們是混凝土腦袋,她又説,好消息,聽説我們的配樂快要出來了,沒有音樂真不習慣呀。
我漫不經心地搭理着榮恩,喝一口晚餐的熱湯,我非常驚奇,榮恩應着我的要求,通常買來很淡素的食物和清清如水的豆腐菜湯,而我嚐出來今晚是熬煮得很濃濁的烏骨雞,還揮發着一股當歸香氣。
“這是哪裏來的湯?”我問榮恩。
“龍仔叫我帶給你的。”榮恩擱下她的茶杯,開始剝橘子,她説:“也不知道他去哪裏買的。好不好喝?你喝不喝得完?”
榮恩分明十分期待,我將剩餘的雞湯給了她,接過橘子,才吃了兩瓣,又拋開,在榮恩的迭聲慘叫中,我躬起背吐了一地。
這個下午,雨終於停了,孤單地躺在套房裏,我從窗口瞥見一羣麻雀飛了過去,因此想起我的一雙胳臂,從被窩裏探出雙手扇動着,它們瘦了一小圈,肌肉的弧度還算漂亮,但我只是一個寂寞的人,我並沒有翅膀。
我翻身下了牀,摸摸額頭,還發着燙,我匆匆挽發,整理好舞衣舞鞋,朝教室走去。今天的陽光分外燦爛,在小巷裏我的步伐輕快了起來,半因為終於出門透了氣,半因為發燒中的輕盈感,像是飄流在空氣中一般,我不禁喃喃自語起來……如果真能夠飛,是不是可以得到全新的視野?
站在卓教授的小院前,我感到非常不解,才幾天的大雨,院子裏的梧桐樹已經脱卻了大半的綠葉,滿樹枯枝聳然矗立,像是遭逢了北國的深冬。
卓教授正帶着大家練新舞步,見我報到,她擰起眉頭要我去找許秘書補填假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