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龍仔靜默無語,從車窗的水幕望出去,龍仔的身影斷續,如同黑白無聲電影的一幕演出,他不顧泥濘爬到了斷崖最邊緣,看見了浪濤中那艘白色小艇,於是回身朝我們安靜地揮手,雨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停的,我從沒見過來去得這樣乾脆的雨。
陽光在同一刻灑落海面,連海風也變得温馴了,我們停止喧譁,鑽出車子之後都感到了離奇,無法相信眼前這片完整的晴朗和接近透明的湛藍。克里夫換上一片音碟,沉靜的陶笛樂音隨即穿透到海中心,化成空邃的風,我們在風中遠眺海洋,那艘白色小艇隨波起伏,海天無涯的深藍色流光中,小艇變成了視覺上強迫性的主宰,大家最後一齊望向它,心思隨之航向遠方。
載浮載沉,我們歷歷穿過往昔,回想得越多,耳邊的音樂就退得越幽遠,昇華到聽覺之外的模糊地帶,終於非常寧靜了,我們的記憶都因此回到了非常温柔的角落,我們都想着卓教授。
到了這天,我認識卓教授正好滿半年。
所謂認識,是卓教授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對於卓教授這個人,我卻是從小知之甚詳,就像一個少女崇拜着青春偶像一樣,我以帶着一絲疼痛的羞澀之情深深仰慕着她,隨着年歲增長,我逐漸學到人之受影響於旁人,最深遠的轉變往往來自於遙遠不相干的彼端,我想卓教授始終沒能明白,她是如此在毫不知情與滿不在乎中,穿越了千萬人羣,擺弄了遙遠的我的命運。
海風中我回憶着,第一次真正見到卓教授時,她已接近六十歲,早該是退休的年紀了,但是她在生命裏重新開拓出一片苗圃,那一年卓教授剛回國,挾帶着如日中天的聲望,她即刻入主國內舞壇。她甚至還能跳。那是個異常枯旱的盛夏,十六歲的我搭了半天火車抵達台北,在新落成的國家戲劇院前遊蕩了另一個半天,直到夕色中排隊進了場,才想起竟然亢奮得整天忘了飲水,坐在一片漆黑的劇院內只覺得五內俱焚,我乾涸得像一具木乃伊,但是當舞台上傳來音樂,一束亮銀色燈光投射在黑衣的她的身上,她所扮演的燕子翩翩舞起時,當場我落淚如雨,我的左衝右撞的靈魂終於鑿開了決口,那隻燕子從此棲進我心深處。那是卓教授回國後的第一場舞,在我眼中她簡直是個傳奇。
我多麼希望能像她跳得那般自由。
後來再知悉卓教授的種種,都是媒體上的浮光掠影。她宣佈封舞那一年,我正好考進了大學外文系,卓教授收拾起她那襲著名的黑舞衣,我心中的那隻燕子也進入冬眠期,選讀了英文和法文算是遂願的,只是我心裏明白,在我生命中還有個空缺,比任何物質都還實質的空缺,帶着黑洞一般的吸力,逼着我拼命投進觸手可及的所有東西,我在課餘時間跟了一個現代舞團,上課時用靈魂跳舞,練舞時又喃喃背誦法文動詞變化,我的大學記憶像一場暴風。
那幾年我也曾千里迢迢趕去旁聽卓教授的編舞概論課,她的課相當有名氣。卓教授上課總是一手端着咖啡,一手夾着香煙,要是喊了誰回答不出像樣的東西,她豎目揚指一彈,整根還帶火的香煙瞬間折成V字形,凌空劃過一道弧線形橘色光芒,準確地命中學生眉心,其勁之狠,其勢之猛,無人得以逃脱,所以她的課堂大家總是搶着挑後排坐,但慕名前來聽課者眾,形成了前兩排空位,教室後面站滿人的奇景。
現在回想起來,非常萬幸的是,她倒是從沒扔出過咖啡杯。
卓教授封舞之後,很有發福的跡象,漸漸讓人有眉目慈祥的錯覺。她雖然不再跳了,但是接手更多的舞團指導工作,她在文化界位高權重,一個意志可以左右無數年輕的心靈,她編舞,她評舞,她引進國際最新鋭的現代舞概念,她是個名副其實的女暴君,指導學生時,總是透着非常的不耐煩,像是在一羣慢拍同伴中暴躁的快舞,不只在舞台上,連在藝術圈裏也沒幾個人能與她長久相處。
所以得知要去見她時,我心中的忐忑其實多過了欣喜,用盡整個青春的鍛鍊,我知道只有她能給我最後的評分,上一千次舞台也比不上為她一次獻舞,但若是她不欣賞我呢?不在意我呢?或者用香煙彈射在我剪式迴旋的半途呢?
能夠躋身卓教授親自執編的舞碼中,是無上的榮幸,也是無上的壓力,在我之前已經有不少舞者被打了回票,我的舞團老師在長久的思索之後,終於再度推薦我前去。卓教授籌得了一筆非常大的經費,準備推出巨型舞作《天堂之路》的消息早已經在報端喧嚷多日。雖然自視甚高,我從沒妄想過能有參與的機會,卓教授只要一羣最好的舞者,而她有數不盡的優秀弟子,我猜想競爭者一定踏穿了卓教授的門檻,況且,這次的籌備動作非同小可,有薪的訓練期長達半年,公演場次已經預先一再追加中,卓教授將親手調教每個舞者,大家都説,這會是卓教授的閉門之作。
站在卓教授那間聲名顯赫的舞蹈教室前,我曾經躊躇再三,那是我所遙遙景仰多年的聖殿,它比想象中格局還要小一些,是巷子底一幢舊平房,新漆的紅木門並未掩上,院內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正無聲地飄落大量枯葉,微卷的葉片覆滿了樹下幾輛機車,教室內外均不見任何招牌,寧靜中格外顯出了一種深宮內院的氣息。
落陽為屋頂鑲上了一層金邊,微風悄悄吹拂枯葉成舞,沒有任何人蹤,沒有絲毫聲音,夕色像退潮一樣捲走了全世界,眼前只剩下這幢沉寂如夢的、鍍金如霧的舞蹈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