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算萬算也沒人算得到李莊明竟是他們屋六人中第一個談戀愛的人,比大流氓馬平志還早兩個星期。在經過為期三年的青春壓抑後,一般人早就喪失了戀愛的能力,光剩下戀愛的衝動,雖然上了大學,警報解除,可以自由戀愛甚至自由做愛,但卻因做慣了奴隸,所以很是不能適應自由生活,總覺得它不真實,充滿陷阱和洪水猛獸。這道理就好比把你關在黑暗的房子裏關上三年再放出來,你就無法習慣光明一樣。從這個意義上講,第一個談戀愛的人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極為類似,具有很大的可比性,不但是嚮導,更是燈泡,是別人爭相效仿的勞動模範,值得尊敬。
關於愛情,在剛進校的一次睡前卧談會上,六個小夥子都抒發過懵懂情懷。大色狼馬平志第一個發言,馬平志説他大學裏要談100個女朋友,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奉獻給泡妞事業。蘇楊第二個發言,蘇楊説他想找個老實姑娘,漂亮不漂亮不重要,但一定要解風情,能談多久也不重要,只要在一起大家開心,末了還文縐縐來了句:“我知道這樣的女孩很難找。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接着發言的是張勝利,張勝利説他壓根沒打算在大學裏談戀愛,因為談戀愛又花錢又浪費精力,還不如打麻將有意思呢。第四個發言的是福建人劉義軍,劉義軍咂咂嘴,噴出一陣濃郁的臭氣,樂呵呵地説他做夢都想找個胖女人做老婆,因為胖女人摸上去有肉,會很爽,而且不容易生病,談了不操心。第五個發言的是重慶人石濤,石濤個子只有一米六,平時很自卑,只見他蠕動了半天嘴唇都沒有發出聲響,繼而長嘆一口氣,無比悲哀地説:“我矮,又沒錢,估計這輩子都找不到老婆,大學裏談戀愛?太奢侈了吧!”
李莊明最後一個發言,在聽了前面幾個哥們的暢想後,李莊明突然一臉嚴肅地訓斥眾人:“大學談戀愛,膚淺,父母花血汗錢把你們送過來就是談戀愛嗎?不是,是讀書,是上進,你們的,明白?”
那時幾個人還不熟,李莊明的發言震驚四座,立即引起公憤,馬平志更是從牀上蹦起來準備和李莊明格鬥,幸好蘇楊眼疾手快,拉住行兇分子,及時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馬平志在蘇楊懷裏像猴子一樣掙扎,蘭花指伸到李莊明臉上大罵:“孫子,我抽死你,讓你丫放屁!”李莊明雖驚嚇過度,但嘴上依然堅強:“你打,有種對這裏打。”李莊明撅起肥嘟嘟的左臉“打能打出真理嗎?你少吹了,還談100個呢?無恥,你到是談給我看?”蘇楊實在看不過李莊明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德行,就衝他罵了一句:“少説兩句死不了你,人家愛談多少關你屁事,有本事你別談。”沒想李莊明一聽這話,立即右手指天,惡狠狠地發誓道:“不談就不談,打死我都不談,我要在大學裏談戀愛就是你們孫子。”
一場格鬥風波很快因這個誓言宣告流產,兩個猛男又互相問候了一會兒對方母親,然後很快進入夢鄉。説夢話的開始説夢話,磨牙的開始磨牙,有夜遊嗜好的朋友也開始精神抖擻地下牀活動筋骨,宿舍裏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那時大家都那麼年輕,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很微不足道。
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第三天晚上,打死都不談戀愛的李莊明就遇到了張楚紅,並與之很快墮入愛河,徹底忘記了那晚自己冒生命危險立下的誓言,光榮地成為別人的大孫子。
那還是1997年秋天,上海的秋天總顯得那麼與眾不同,空氣中充滿愛情細胞。入校沒幾天的李莊明早就向世人表明了他的獨立特行,幾乎所有剛進的人大學都成天瘋玩嘻嘻哈哈,除了對付一下每天少得可憐的幾節課,其他時間都在尋歡作樂。可李莊明卻表現出瘋狂的求知慾,每天雷打不動地到自修室從七點自習到凌晨一點,等學校保安熄燈關門後才唱着歌拎着水壺回去睡覺,第二天早上六點準時起牀,到操場跑1500米,然後到食堂買兩個包子,一碗稀飯,痛痛快快吃完後回宿舍梳洗一下再和其他人一起上課,充實得很。第一學期沒開幾門課,基本上就沒作業,老師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想討教問題都不能。很快李莊明就發現這些課程遠不能滿足自己的求知慾,沒課可上簡直要他的老命,於是決定報幾門選修課,再三研究後,報了中文系開的《文字史》,哲學系的《資本論》手稿研究,歷史系的《隋唐史》,還有一門世界經濟系的《國際營銷學》,這樣基本確保每天都有八節課的學習量,李莊明對的自己安排非常滿意,因為他終於有事做了,然後每天像趕場一樣從這個教學樓奔到另一幢教學樓,胳膊裏最起碼夾十本書,還一臉幸福狀,別人看得目瞪口呆,沒幾天整個男生樓都知道新聞系出了個瘋子。
《國際營銷學》被安排在每週三晚八點,差不多有七八十個同學上課,教室小得要命,每次上這門課都像打仗,提前五個小時就有人佔位置,坐不到前五排基本看不到黑板上寫什麼東西。週三是李莊明最忙的一天,從早到晚要上十節課,因此沒空提前佔位,每次只能坐最後一排,聳拉着腦袋瞅着黑板,可恨的是講這課的老頭是個娘娘腔,聲音只在一米範圍內有效傳播,用擴音器都沒用,每次都聽得李莊明七竅生煙,恨不得上去把這個娘娘腔的頭捻下來塞到褲襠裏。1997年10月的一個星期三,李莊明晚飯沒顧上吃就奔到教室佔位,一進門發現第三排靠過道處居然還有2個空位,頓時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説了句:“發財了,發財了!”趕緊衝過去把書齊刷刷地攤到上面,然後從懷裏掏出根火腿腸,就着帶來的白開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沒過多久教室裏同學多了起來,都在瘋狂地找位置,一片亂哄哄的景象,男男女女異口同聲用髒話問候學校領導給他們安排這種爛教室,李莊明吃完火腿腸心情好得很,趴在桌上邊打飽嗝邊看書,有人過來問他旁邊的位置有沒有人,他頭也不抬光點頭,然後心想:“老子辛辛苦苦佔來的位置,憑什麼給你?”
第一節課下後,李莊明到廁所小便,因害怕位置被別人搶去,尿撒了一半就趕了回去,繼續趴在桌上打盹,結果剛閉上眼就感到面前一陣強烈的風吹過,而且是香風,風勢強勁,打在臉上生痛,李莊明趕緊抬頭,見一揹着雙肩包的女孩正飛奔過來,跑到自己面前一個急剎車,然後喘着粗氣,瞪着大眼睛四處打量。瞅了半天后對李莊明説:“喂,同學,你旁邊的位置有人嗎?”
“有人!”李莊明看了女孩一眼,低下頭,慵懶地説。不懂憐香惜玉向來是他的強項,莫要説是一般女孩,就算林青霞過來,他還是會説有人。
女孩一聽李莊明這話頓時火冒三丈:“什麼有人,不明明空的嗎?人在哪裏?”
“去上廁所了,馬上回來”,李莊明第一次對異性撒這麼長的慌,臉有點發燙。
女孩立即用一種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李莊明,像審視敵特一樣威風凜凜,在女孩的逼視下李莊明越來越心虛,只得把臉又擱到桌上,讓木頭帶走一點温度。女孩站在原地瞅了三秒鐘,突然氣鼓鼓地對李莊明説:“你讓開,讓我進去!”也不管李莊明有什麼反應,強行擠了進去,然後把桌上的書扔到抽屜裏,從自己包裏掏出書放了上去。
“哇,這也可以!”李莊明看得眼睛都直了,腦袋一下抬到半空中,張着嘴説:“同學,你也太猛了吧?”李莊明滿臉認真,表情活像周星馳。
“這有什麼,大不了那人過來我和他吵一架就是了,他要不服氣打架也可以啊,羣毆單挑我都無所謂,誰讓他去廁所那麼久的,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掉裏面了?再説了,他要不樂意,就去找學校啊,這可不能怨我,我們都是受害人!唉,你説這學校缺德不缺德?我們繳了那麼多錢,連個大教室都沒有,什麼破玩藝兒,還他媽重點大學呢,真操蛋……喂!我説同學你別老看我好不好,相不相信我揍你啊?”
這個女孩就是張楚紅,一個不折不扣的北京太妹,一個熱衷罵人、打架、喝酒、抽煙、曠課、醉生夢死的女人,鬼曉得當年她是怎麼以全校第一名的身份光榮考進F大的,反正自打她考上F大後,全校99.9%的人都認定我國高考制度非常不合理,並且引首翹望這個女魔頭會在大學裏鬧出什麼事來。到了F大後,張楚紅的行為收斂了很多,兩個月來,除了抽了一個愛用別人洗衣粉的山東女生兩耳光,踢了三腳班上一個和女孩説話時手腳不乾淨的遼寧男生外,基本上沒犯過太大惡行。而自打認識李莊明後,這個女人的身份就變得複雜起來,她是李莊明第一位女朋友,也是李莊明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還是李莊明的第一個性愛對象,更是傷害李莊明最深的敵人……
N天以後,李莊明和張楚紅成了F大一對最不可思議的戀人,回憶起第一幕相見時的情景,倆人都會感到很快樂。張楚紅一再強調自己其實很温柔,那天讓李莊明看到她的怒容,只是因為她沒有位置上課,她是那麼愛好學習所以情不自禁動了怒。李莊明説其實你根本不要解釋,因為你發火的樣子一點都不可怕,相反還很可愛,“可愛你明白嗎?”李莊明用手把自己的嘴拉得老大,然後伸出血紅的舌頭,白眼珠子一翻,扮了個鬼臉:“look,這就是可愛,你就是這麼可愛!”
張楚紅在李莊明臉上“叭噠”親了一下,然後把頭埋在李莊明胸膛上,手緊緊摟着他充滿脂肪的肚子,暗自感慨:“你這個呆子,我怎麼就喜歡你呢!”
我怎麼就喜歡你呢?偶爾夜深人靜時,張楚紅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然後很快給出N個答案,諸如此人好學上進,放蕩不羈,大智若愚,有正義感,生活態度積極,看似白痴,其實連白痴都不如……,而最重要的是:“既然我找不到最帥的,那就找個最怪的。”張楚紅想到這裏,不禁會心一笑:“放眼整個F大,還有比他更怪的嗎?”
確實沒有人比李莊明更怪的了,這個人可以一個星期就把四級單詞全部背完,然後考了三次才勉強通過,這個人説他精通老莊思想,洞悉康德的“二律背反”和尼采的超人哲學,可説出話來,總一驚一乍跟農民似的,這個人還説他尊重女性,熱愛貞節絕不會在婚前發生性行為,可和張楚紅談了沒一星期,就匆匆結束了自己的處男生涯,還是這個人,口口聲聲説女人如衣裳,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男人就應該拿得起放得下,可卻在張楚紅離開他時痛哭流涕,説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了,然後不顧一切地要去跳黃浦江。
現在還是把注意力重新回到那個十月晚上,張楚紅在李莊明身邊坐定後就開始抱怨,先是罵學校然後罵老師,最後實在沒東西罵了就罵上海人。李莊明很耐心地聽張楚紅抱怨,認真的態度讓張楚紅都無法接受,最後情不自禁問了句:“同學,你聽得那麼投入幹嘛?我講得很有趣嗎?”
“是啊,太吸引人了。”李莊明忙點點頭。
“操,牛B!”張楚紅拍了拍李莊明的肩膀:“我怎麼覺得你丫有點不一樣!哪系的?”
“新聞”
“新聞系的人都變態,對不對?”張楚紅很豪邁。
“差不多吧,在某個時刻我也這樣認為。”
“真費勁,説話跟古人似的!”張楚紅白了李莊明一眼。
“想不想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呢?”李莊明捅了捅張楚紅,笑嘻嘻地問。
“你不是新聞系的嗎?還有什麼真實身份?”
“實不相瞞,其實我是一個作家,一個先鋒作家,一個心懷天下的作家,一個以後現代意識流為主要創作手法的作家。”李莊明很認真地對張楚紅説:“你,明白嗎?”
“哦,我明白啦。”張楚紅哈哈大笑。
“呵呵,明白就好。”李莊明跟着樂起來。
“我終於明白了——原來你不但是變態,還是個瘋子!”張楚紅臉色突然一變,然後把頭轉了過去,再也不理會李莊明瞭。
只要星星仍然在頭頂閃耀
就一定有駿馬沿着大河奔跑
只要人類仍然有愛和悲痛
就一定有威風揚起柔軟的馬鬃
――沈浩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