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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你替自己的生命,可安排得不錯啊。”我笑他。

    他很認真,“我不替自己安排,誰替我安排呢?”

    説來也是。我點點頭。

    “你是瞭解我的,是不是?”他温和的問。

    瞭解他等於瞭解自己,那還不容易之極。心情脾氣其實是差不多的。

    我笑了。

    “我們在你畢業後結婚,待玫瑰回去,我叫她去通知爸爸媽媽。”他很高興,“我們有空去拍個照片,寄回去。”

    我拍拍他的肩膊,表示同意。

    我們兩人同時聽到汽車的引擎聲,奔出去一看,可不是龍回來了!

    KT連忙下樓去打開門,龍問道:“她在哪裏?”

    KT指指樓上。

    龍進屋子,看見我,點了點頭,坐了下來。

    “喝什麼?”KT問。

    “一點白蘭地。”

    “你在什麼地方?”KT問。

    “在街上,一回學校,看見你叫同學留的字條,馬上趕回來。她沒發脾氣吧?”龍問。

    “這句問得出奇,”KT説:“她幾時發過你脾氣?”

    “這倒是真的。”龍説:“她對我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我怎麼知道?你不去問她,也不問自己,倒來問我!”KT説。

    “我該怎麼樣?”龍問。

    “跟玫瑰回家去吧,反正你論文已經交了,通不通也不成問題,面試也及格了,餘下的,我幫你料理。”KT問。

    “不行的,也許要改幾章。”龍説。

    “那麼你再回來改也一樣的。”KT説道:“你問我怎麼辦,我才出了一點餿主意,請你原諒。”

    “KT,連你也生我氣了?”他問。

    “龍,這完全在你自己,再搞下去,大家無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母的厲害。”

    龍低下了頭。

    他的臉是蒼白的,嘴唇抿得很直。但他還是好看的,這麼好看的一個人……太難得了,可是他到底不過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柔弱的人。

    我看着他,沒有生氣,我是久久沒有生氣了。

    我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他抬起頭來,目光接觸到我,他説:“你們都不明白我,阿瓦。”

    我忍不住了,“也許當全世界都不瞭解你的時候,龍,毛病不在我們,而是在你身上呢。”

    他低着頭,一聲不響。

    我又問:“你有沒有考慮到離婚?”

    龍一震,抬起頭來。“離婚?不!”

    我很氣,“那麼你不如聽KT的話。”

    “離婚不是一件便當的事。”KT説:“我們兩家世世代代都有通婚的關係,姻親很密,生意來往也很密,是不可以隨意離婚的,他們又都是天主教儀式舉行的婚禮,當然不是做不到,世界上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是阻力大了,困難當然也多,況且龍不見得不愛玫瑰。”

    “我很愛玫瑰。”他説:“只是你們給我的壓力太大了。”

    “龍,KT説:這是我們應該長大的時候了。”

    KT對他真是耐心,我聽着聽着就覺得龍是個一竅不通的聰明笨蛋,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不是別人可以瞭解接受的。

    而阿玉呢,卻把她的生命也加入龍的世界,龍終於還是回到他的現實生活裏來,那麼阿玉呢?

    我不禁覺得頭痛。

    然後玫瑰醒了,她自樓上下來,一邊問:“誰來了?”她看見了龍,也沒有什麼不開心的神色,“龍,你來了?”

    她在額上輕的吻了一下。_

    她真是難得,這麼年輕,這麼好的忍耐力,換了是我,自然也不會大吵大嚷,已經到這種地步。還浪費精神幹什麼?離婚,可以省嘴舌,不離婚,更應忍耐。可是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決不會像玫瑰這麼喜怒不形於色。

    事後她跟我説了——“但凡男人,不吃軟飯,總還有商量的餘地。”

    或許她也是説得對的。

    她要跟龍説的話,自然不會讓我們聽見。

    這些事玫瑰應付慣了,不必替她擔心,我只是替阿玉難過。

    我趁他們在秘密商談的時候,打了一個電話給阿玉。

    她問:“你又去了哪裏?”

    “你呢?你去了哪裏?”

    “我跟龍在一起,然後他回學校看到一張字條,就送我回來了。”她説。

    “字條上寫的是什麼?”我問:“他有沒有説?”

    “沒有,是什麼事?”阿玉問我。

    “我怎麼知道?”我説:“所以我問你呀。”

    “龍的面色不大好看。”她説。

    “阿玉,你可不可聽我一句?你不必跟他來往了。”

    “我何嘗不知。”阿玉的聲音很平靜,“但是我的確是喜歡他,而且……再也找不到比他好的了。”

    “你怎麼知道沒有更好的?”

    “有更好的,我也不要了。”她説,聲調還淡淡的。

    “你真是發痴了,阿玉,此刻他老婆來了,要見你呢。”

    “我又沒三頭六臂,有什麼好見的?”阿玉稍微有點緊張,可是馬上又恢復了平靜。

    “她見到你,説的話,必然不大好聽……阿玉你想想清楚吧,龍是個懦夫,他不會離了婚來娶你的。”

    “我沒有叫過他離婚。”阿玉説。

    “是的,你等他自動提出來,告訴你,他不會離婚的,他愛他老婆得很,你不過……是他的異性好朋友。”

    阿玉聽着。

    “你想想仔細吧。”

    她慢慢的掛了電話。

    我呆了很久,也只好收了線。

    我是最怕爭風喝醋的,但凡兩女一男,或是兩男一女,無論關係如何,看在旁人眼中,總是爭風喝醋,撇開旁人不理,也總是尷尬相。

    萬一我阿瓦陷入這種圈套,一定大步踏開走,幹麼啊,我又不是演文藝大悲劇的材料,人比人比死人,我幹麼要給這男人評頭品足,跟另外一個女的去比?比贏了,有個屁面子!比輸了,跳河還來不及,有什麼好處?省了省了!我還讀過兩年書呢,天下的男人又沒死光死絕。

    玫瑰是做了龍的老婆,委屈求全,沒有辦法,阿玉在玩什麼西洋鏡,我真是不得而知。

    在這件事裏,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大概我是最壞的壞人,可是我的下場還頂不錯,找到了這麼好的一個男朋友,還無憂無慮的。

    就不過因為我已經不懂得愛人了,所以也不祈望人家來愛我,像那首小詩裏形容的:“人家從年頭做到年尾,我活過了冷天才算明夭。”我阿瓦從來不為明天擔心,所以活得非常快樂開心,其實人又有什麼明天呢?明天或許不會來臨,來了,也不過今天的重複,我現在做慣了人,是非常駕輕就熟,做得如魚得水的。

    KT過來問我:“我們出去吃飯吧,不要管他們兩夫妻了。”

    “我很疲倦。”我説:“我想回家睡覺。”

    “噯,真是一臉倦容,你怎麼了?”他很關切,“你不要為別人的事煩惱好不好?人家都不急,你還在那裏一直跳,是什麼意思?”

    “我還是回家休息一下吧,明天你來看我。”我説。

    “好的。”他應着。

    我看看樓上,真不知道他們兩夫妻可説了些什麼。

    KT把我送到家,家是靜的,我沒有像以前那樣想回家。以前在路上走着,總想着這個温暖的、有食物的小窩,巴不得走得快一點,可以回來往沙發上一躺,現在我有更好的地方可去,KT的家就幾乎是我的家,又怕見阿玉那魂不守舍的樣子,所以回不回家,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了。

    在門外我與KT道別。

    用鎖匙開了門,我覺得客廳與房間都很亂,彷彿兩個人都不想再住下去,又好像是搬家的前夕。

    我想真該限阿玉談一談,這樣子下去總不是道理。

    我隨手把瓶子罐子都收拾了起來,拿到廚房去洗。其實我很會做家事,大概比阿玉還做得爽快敏捷,只是我很少做,幹麼呢?一個人可以懶,就説量的懶。做多了又沒獎,又不是瘋了。

    出乎我意料之外,阿玉並沒有在家。她聽了我的電話之後,出去了?

    我把客廳打掃得乾乾淨淨,又洗了廚房廁所.簡直像大掃除一樣,然後把牀單都拉下來,換上乾淨的,把阿玉的書本筆記都弄得整整齊齊。

    我記得很多年前,當我初認得阿玉的時候,髒的會自動不見,乾淨的會自動回來,還熨得好好的,放在牀尾。因為我跟無聊的人出去了,她在家做一個好女孩子。

    想到這些事,我有種心如刀割的感覺。

    然後我們在一起,合股買了一部小車子,她開車的時候比較多,因為她開得比較好,可是每個月的分期付款,我卻是不拖不賴的。我們還打算將來畢了業,一起買層花園洋房。可是我不瞭解她,因為她是一個沉默的女孩子,她非常能把過去與現在忍在心裏,一言不提,平常也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只有對我,有時候因為我實在太不像話了,她才叫那麼幾句。也許就因為我們沒有互相瞭解,所以才相處得那麼好。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美麗的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身裁,她是一個完美的人,非常保守的,要求非常嚴謹的。她看我不順眼,是因為我太隨和邋遢。她是那種“肉割不正不食”的人。我們同學三年了。我總是把她當作我的理想,她是我自身另外的一半,因為我要勇於面對現實,所以才把那一半給犧牲掉了。

    像上次我們在暑假一起回家,途中飛機出了毛病,大夥兒在中東某國的候機室裏呆了八個鐘頭。我索性鋪了張招紙在地上大睡一覺,像叫化子一樣,她小姐卻在沙發上端坐八小時,坐得一頭是汗,又氣又急,又不能罵人,她是不罵人的。

    何苦呢?結果上了飛機,我付了兩鎊,舒舒服服的看了一場羅拔烈福演的新片《飛行員壯史》,她卻累得金星亂冒。

    她不能適應環境,她為了她的理想,一看見現實就手足無措,心碎膽裂,她有什麼用。

    她穿什麼衣服,配什麼帽子、什麼鞋子,都是無懈可擊的,走出來,她是時裝雜誌裏的模特兒,一副波希米亞——是修飾過的,不曉得花了多少心血、可是看上去卻自然之姿態,我是一個嬉皮,洗潔都要她催的。做人……多早晚是要去的,何苦像她那麼認真,那麼小心翼翼的。

    把所有地方整理完畢,我把髒東西拿到附近的洗衣店去洗,呆呆的看着衣物在洗衣機內打滾,一件紅色的毛衣,滾在內角,又滾出來了,五彩繽紛的,隨着肥皂粉的泡沫轉,很有一種奇異的啓示。

    大家都呆呆的坐着,有些人把報紙翻來覆去的看,我沒有,我只是等洗淨的衣服出來,然後把它烘乾。

    烘乾以後,我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折起來,放進袋子裏,拿回家去。

    起初到這種自助洗衣店來的時候,嚇個半死,拿着一把角子,不知道怎麼才好,現在應付自苦,只覺得相當浪費時間而已。

    這一包衣服很重,我吃力的慢慢的把它拖回家。現在有了KT,他若是知道,一定會嚷着怪不我不讓他幫忙,其實我也慣了,一個女人,要找男人,不外是想有點氣力,沒有幾個人是懂得愛情的。這麼些年來,我阿瓦沒有找到過半個男朋友——司機有,小廝有,補習老師有,消遣的有,冤大頭也有,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堂堂正正、身份平等、拿得出去、問心無愧的男朋友,所以我隨得他們來來去去,來了無所謂,大家解解悶,去了更好,耳根清靜,因此叫阿玉罵了又罵,罵了又罵。

    KT是例外吧?阿玉也説他不錯,叫我好好的小心他。怎麼小心呢?也不過是聽其自然罷了,叫我呵護着他,我還真沒那麼好耐心,當然我也沒有精力跟他吵架,可是看樣子我們還相處得不錯。

    把衣服包包拖到門口,阿玉來替我開門。

    她在門口幫我忙,一邊嗔怪我,“你這個人,什麼來不及呵!忽然心急成這樣子,乾淨起來了,連夜的收拾了整間屋子,還把衣服都洗了回來,以前出了蟲,你還不理呢!”

    我問:“你哪裏去了?我怪心焦的,也沒事做,只好做這些,你還怪我。”

    “我煮了點心。來吃吧。”她説。

    “是什麼?”

    “赤豆蓮子湯。”她説。

    “真的?”我就是饞嘴。

    我關好了大門。看着燈光下的客廳,覺得力氣沒有白費。地方又漂亮又幹淨,這小屋子還是舒適的小屋子。

    “你把功課都做通了?”她問我。

    我一邊吃一邊答:“沒做通也算了,只要考試及格,畢得了業就好。阿玉,説不定我要嫁人了。”

    “嫁誰?”

    “KT。”

    “很好。”阿玉説:“他像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是的,我也是那麼想,我也不小了,他既然有原則,有點錢,有學問,那就可以了。”

    阿玉微笑,“你跟他結婚,我也很放心。”

    “至少他沒在我面前鬧過笑話,他是罩得住的,是個讀過書的人,我最怕是收到男人的信,英文信有文法錯誤,中文信有白字別字,我的要求又不高,只希望男朋友的英文稍微比我好一點,中文也稍微比我好一點,做人的態度也比我略進步一點,也就夠了,我喜歡嫁一個事事叫我服貼的男人。”

    “現在不是叫你嫁到了嗎?”阿玉微笑。

    “等嫁過去了,在享清福的時候,你再風涼我吧。”無説:“現在還嫌早呢。”

    “嫁了就回家了?”阿玉問。

    “嫁成功了,自然要衣錦還鄉的,”我笑,“這也是學回來的,不作威作福幹什麼?等幾時?”

    阿玉笑,“你還不是那種人,你也不是鄉下來的,還到什麼鄉去?”

    “叫你給看死了。那麼我還是‘風流不在人知’吧。”我也笑。

    “這還差不多。”阿玉説。

    “現在又巴不得快點考試,考完試可以了一樁事,照咱們的成績,斷斷不需要補考的,考完了就完了。”我説。

    “是呀。”她嘆一口氣。

    我茫然的説:“阿玉,我們三年同學。三年就這麼過去了,覺也不覺得。”

    她默默的收拾了碗盞,到廚房去了。

    我很累,就上了牀。被單是新的,躺下去特別的舒服,我也就心滿意足。

    這一覺睡得很長,是阿玉來叫醒我的。

    我一看鐘,都八點了,幸虧我只需要十分鐘就可以出門的,匆匆忙忙打點好,就衝到門口,啊玉坐在駕駛位上,車子的馬達“卜卜”的響,我連忙上了車。

    要是咱們永遠不老就好,永遠在一起,天天一起上學,放了學上圖書館,然後回到這小屋子來。

    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們焉可以不老?我們弊在太多情了。

    到了學校,又大忙了一天,我與阿玉雙雙的回家,吃香腸夾麪包,喝着香片茶。

    KT答應我今天來的。

    有男朋友就是這樣不好,心裏面多了一個人的影子,一點不得輕鬆自由,牽腸掛肚的。好處是有了男朋友,可以有商有量,有什麼重擔,也能有人照應。

    我看了看鐘。

    阿玉笑説:“你放心,他一定來。”

    我説:“也不一定。”

    “他是那種可靠的人,一言九鼎的。”

    “但願如此。”我説。

    就説到這裏,我聽見KT車子的引擎響,他來了。這些日子來,連他的車子都熟悉了,有一種温暖親切的感覺,我一顆心落了地。隨即又很可憐自己,像我這樣的一個人,終於還逃避不了這種泥足深陷的命運,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以後又有什麼好日子呢?想來想去,又想起那段百喻經來——沒得到想追求,得到了怕失去,失去了又痛苦,於生時間,均無有樂,佛曰:人生唯苦為樂。得到也不是什麼開心的事。

    阿玉説:“你呆呆的做什麼?還不去開門?”

    她放下了茶杯,開門去了。

    我轉身看門外,KT不是一個人來的,跟他來的,是他的妹妹玫瑰。

    玫瑰戴着一頂狐狸皮帽子,一張似笑的俏臉藏在淺灰色的皮草裏,一件藍狐大衣。她的美是動態的,不可逼視的。

    我呆住了。

    我連忙站起來,走到門口。KT向我點點頭,我十分的焦急,KT怎麼可以把她帶到這裏來?

    阿玉卻很大方的説:“請進來。”

    他們兩兄妹進屋子,坐下,我去做了茶。

    我呆呆的坐着,我從來沒有這麼呆過。KT坐在他妹妹身邊,並沒有跟我坐。

    玫瑰還是咪咪笑着,然後我發覺,她是多麼厲害的一個女人,而她這麼厲害,卻是為了維護她自己,沒有人好責怪她。

    我早説了,這裏沒有一個人是大壞蛋,都是正人君子,算龍吧,他還大篇道理的呢,撇開他的道理不顧,他也沒錯,阿玉一早知道他是有婦之夫,願者上鈎。

    我從來沒有這樣發過呆。從來沒有。

    KT非常的驚異。他以為我是一個好脾氣,無所謂的人,自從認識他以來,什麼都聽他的,無所謂,現在忽然説了一句這麼樣的話,他就發呆,然而他一個人還是走開了。

    我不是脾氣好,我是懶得發脾氣,找不到這麼多情的對象,不如不發。

    我先説話了,“你們來了,似乎應該打一個電話來。”

    阿玉微笑,“沒有關係,反正我們也空着。”

    我見阿玉沒叫我走開,坐在那裏不動。

    玫瑰説:“真沒想到是這麼漂亮的一位小姐,倒是我們家的福氣——”

    阿玉笑了,她很少笑這麼美麗的笑,她説:“算了,你來找我有什麼用呢?説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我跟龍不過是普通的朋友,他要是來,我就當一個朋友似的招呼他,他要是不來,我未曾主動的找過他,你放心,他並沒有金屋藏嬌,這破屋子,是我跟我女同學合租的,咱們付着房錢,愛招呼誰就招呼誰,不愛招呼誰就不招呼誰,沒什麼好説的。你請回吧,有什麼話跟你丈夫説去。”

    阿玉説完站了起來。

    我大樂,阿玉終於懂得做人之道了,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

    但見玫瑰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那個笑臉僵在嘴角。

    阿玉温柔的説道:“你請回吧。”

    玫瑰輕輕的轉過去,拉開了門,先走了。

    KT走到我們面前來,他詫異的注視我們兩上,他説:“你們訪佛是一個人,她裏面有,你裏面有她。”

    我還來不及回答,阿玉淡然的説:“人根本是差不多的。”

    KT説:“我明天來接你放學。”

    我送他到門口,他忽然説:“我以為自己蠻聰明的,這下子全走了眼了。”

    他的妹妹坐在車子裏等他,他上了車,車子就開走了。

    我關籽門,上了三重鎖。

    轉身看阿玉,阿玉彷彿很疲倦的樣子,她靠在沙發上笑了一笑。我想稱讚她幾句——這麼快就把對方給打發掉了,還真不簡單,才三言兩語,就叫這現代王熙鳳知難而退,連我阿瓦自命不凡,也做不到。可是見她這麼疲倦,也只好閒嘴大吉。

    “去睡吧。”我説。

    她忽然説:“你的吉他呢?”

    我遲疑的説:“多年沒彈了,幹麼?”

    “拿出來,彈個歌給我聽聽。”阿玉説。

    “你要聽什麼歌?”我奇怪。

    “去把吉他找了出來。”

    我到牀底下,把吉他盒子拉了出來,上面的灰倒是不怎麼厚,我把吉他拿在手裏,撥好了弦。

    “來,點唱吧,要聽什麼?”我問。

    “隨便你,唱一個催眠曲吧。”她温柔的説。

    我聳聳肩,唱了一支安眠曲。

    她拍手,“很好,謝謝你。”

    我又彈了一個《彩虹妹妹》,咱們倆合着拍子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終於累了,她打了一個呵欠。

    “睡吧,”我放下了吉他。

    她點點頭,又打了一個呵欠。

    我拍拍她的肩膊。

    我照例自己睡了。第二天鬧鐘把我鬧醒的。七點半。

    我披上晨褸,居然做了紅茶,然後就洗臉刷牙,換了衣服。

    我叫:“阿玉!阿玉?”

    她還沒起牀。

    我用毛巾擦乾了手。

    我走到她的房間,把房門一推開,我就知道了。

    她躺在牀上。

    我慢慢的走過去。

    我可沒有什麼驚奇,我看着她的臉,看着她的手。

    過了很久很久,史出客廳,搖了一個電話給KT。

    KT問我:“什麼事?我剛準備出門呢。”

    “你來一次好不好?”我説:“阿玉死了。”

    他呆了很久,在電話那邊,彷彿一個世紀那麼長。

    然後他説:“馬上來。”電話掛斷了。

    我放下電話,走回房間裏,看着阿玉。

    我又坐了很久,門鈴急急的響了直來在清晨聽來是非常尖鋭的。

    我站起來去開門。

    KT臉色蒼白,“她在哪裏?”

    我沒有出聲,只是用手指了一指。

    他跌跌撞撞的進房去。

    他看了玉一眼,就轉出來,打了好幾個電話:警察局,醫院……。

    我搖搖頭。

    “朋友?”

    “我。”我説。

    “她家的電話地址你有沒有?我要打一個電報。”

    我搖搖頭,“沒有用的,他們不喜歡她,他們決不多花那個錢趕來看一張死人的臉。讓英國政府辦這件事吧。”

    “真的?”KT問。

    “真的。”我説。

    “不要怕。”

    “我沒有怕。”我説:“你在怕。”

    “阿瓦,我幫你理一理東西,你要搬家了,先到我那邊去住幾天。”他説。

    也沒徽求我的同意,他把我的空衣箱拿出來,把我的書本、衣服,都一箱一箱的裝好。

    然後警察,十字車都來了。

    鄰居們照例探頭來看。清晨,他們都穿着睡衣,有些已經換了西裝,犧牲着上班的時候。

    我握住阿玉的手。

    KT解釋着他的身份、我的身份、阿玉的身份。

    警察要問我問題,被KT阻止了。

    然後他們把阿玉搬走,我握着她的手。

    一個男護士很温柔的把我的手拉開,並且温柔的説:“一會兒就沒事了,你坐着,一會兒跟我們去醫院,醫生會給你鎮靜劑。”

    “我不怕。”我淡然説。

    沒有人睬我。

    他們急急忙忙把阿玉搬出去。

    沒有遺書,他們説,什麼也沒有。

    KT扶着我。

    我們鎖上了門,一起離去,KT把我的衣箱、包包雜物,都放在他的車子裏。

    到了醫院,他們替我注射了鎮靜劑,並且吩咐了KT很多很多話。

    KT把我接到他家裏,我就睡了。

    我真的是不怕。

    奇怪得很,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想念學校裏的功課,又缺了課,以後將不能缺課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是呆呆的。

    每次睡得太多了,醒來總是呆呆的。

    我在牀上靠了很久,然後想起,阿玉已經死了,以後上學吃飯看戲,我得一個人了,想到這裏,有種無邊無際的恐懼,我睜大了眼睛,瞪着天花板,這個時候,如果我可以哭一場,那種傷心或者可以消除一點,但是我哭不出來。我很為自己悲哀,幾時開始,我已忘記哭的本能了呢?

    我站起來,發覺自己在KT的家裏.

    對着鏡子照一照,我的臉色是發青的,眼睛很腫。是的,到了我們這年紀,睡眠一不好。就像老了十年,我回頭非得把這個發現告訴阿玉不可,但是猛地想了起來——阿玉已經死了。

    我呆呆的坐着,呆呆的對着鏡子。

    我真是自私的,為了一個説話的對象,而勉強阿玉活在這世界上。她有她的選擇,我應當尊重她的選擇。這個世界不適合她,從來沒有適合她。

    KT進來了,他問我,“睡得好嗎?”

    我點點頭。

    “肚子餓嗎?我煮了粥,起來吃點如何?”他問:“有火腿,家裏寄來的。”

    我點點頭,他替我披上外套,我們到廚房坐下。他為我盛好了粥,擺出四五色的小萊,我聞見很香,沉默的吃起來,吃了很多。

    KT在一邊説:“你不要太傷心了。”

    我看他一眼,我並沒有傷心,他為什麼看不出來,我並沒有傷心,我只不過未曾習慣阿玉已經離我而去了。

    “你也不要怪龍,也不要怪玫瑰,誰也沒想到,她竟會這樣想不開……一切已經太遲了,龍已經回家去了。他後悔得什麼似的,玫瑰與他,看樣子也沒有多長了,你不要怪他們。”

    我為什麼要怪他們?這與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以為阿玉是看不開?為情自殺的?不不,事情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明白,阿玉不是為龍自殺的,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年頭,人是不能自殺的,但凡自殺,都是情殺,都是因為失去了一個人,活不下去了,龍一定喜歡往這方面想,以後日子,他可以沾沾自喜——曾經有一個女人為他自殺死去,玫瑰也喜歡這麼想:有一個女人,不是她的敵人為他自殺死不去,玫瑰也喜歡這麼想:有一個女人,不是她的敵人,所以自殺了。

    但不是這麼一回事呢。絕對不是。

    換了是我,我是決不自殺的,非得好好活下來不可,免得這些莫名其妙的人起這種奇奇怪怪的念頭。但是阿玉不理別人怎麼説,她覺得活下去沒有意思,就不活了。誰知道,或者她現在很高興,或者她正後悔沒有早一點死,或者她正笑我們依然在苦苦的活下去。

    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她死不是為了任何事,任何人,只是為了這是她的選擇。

    我又添了一碗粥。

    KT擔心的看着我。

    我覺得歉意,跟他竟沒有什麼好説的,在這宗事情之前,我以為我終於尋到我需要的人了,我的要求不高,他已經遠遠超過我的所想所求,然而此刻我覺得他與其他人是一樣的,沒有分別的,我想了很久,想出一句話來。“粥香極了。”我説。

    他很勉強的笑了一笑。

    他説:“吃完了,你再好好的休息。”

    我説:“我要去上學了,我一直沒好好的做功課,現在是我努力一下的時候了,再不用功,像什麼呢?”

    “我代你請了假,你總得休息休息。”

    他覺得我像神志不清的樣子,我嘆了一口氣。

    吃完了粥,我幫他收拾了,我們坐在沙發上,他替我倒了一杯果汁。我再三的説:“我沒有病,我很好很健康。”他總是不相信,我堅持第二天要去上課,他答應了。第二天我起了一個早,天氣很好,地下照例是露水。我很憔悴,KT開車送我,講好中午來飯堂找我,如果不舒服,馬上接我走。到了學校,每個人苦無其事的樣子,大家來問候我。是的,外國有這點好,他們不關心死人,死人對他們沒有好處,他們只關心活人,這種態度,恐怕是很正確的吧?沒有人提起阿玉,沒有人。

    活着的人總得活下去,我覺得寂寞。

    午飯的時候,在飯堂裏吃着飯,我用手指彈着煙灰。也不是生病,反正有種噁心的感覺,對這個世界的噁心。

    正在這個時候,KT來了,見到我,他説:“回家休息吧。”他扶起我。

    我點點頭。

    沒有意思,即使畢了業,拿到了文恁又如何,即使覓得如意郎君,到頭來子孫滿堂又如何。我跟着KT回了家,他給我一杯熱咖啡。從來沒有喝過做得這麼好的咖啡,KT簡直是個全材。

    我坐着慢慢地品嚐着。我是沒有用的人,為了一杯咖啡就可以活下來的人。我對於世界沒有希望,我該活得很好,我期望有人愛我,沒有愛也過去了,可是希望有人愛我。

    KT説:“阿瓦,我有一件事與你商量一下。”我的目光轉向他。

    “阿瓦,我想,我們不如早一點結婚吧。”

    “結婚?”

    “是的,我們結婚,我們去渡蜜月,聽説巴哈馬現在很漂亮,阿瓦,我們離開這裏,你也別唸書了,要不明年温習一下補考,你看怎樣?”

    我温和的看着他,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我説:“KT,書一定要讀完的,否則一輩子牽記在心裏,總是不妥當。”

    “可是目前你這樣子,怎麼吃得消功課呢?”

    “我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我説。

    “阿瓦——”

    “KT,還有事我要跟你説的。”

    “是什麼?你説吧,説出來只有好,什麼事,説出來就沒事了,只怕你不説而已,你如果想哭,就哭好了。”我笑了,我為什麼要説?除了阿玉,沒有明白我的人;我為什麼要哭,沒有事是值得哭的。

    我説:“KT,我們不能結婚,我跟你,是兩碼事,咱們情不投意不合,不適合共同生活,你想想吧。”

    “什麼?一切都説得好好的.一下子變卦了,你……”他一臉的焦急。

    呵他真是一個不錯的人,一個難得的人,但是他不適合我,我不適合他,我們不能在一起,他難道不明白?我可惜這一樁事,我可惜我自己。

    “是不是為了阿玉?”他問:“這件事我知道給你的打擊很大,但是你得努力煽閡,她是她,你是你。”

    “是的,”我説:“她是她,我是我。她自殺身亡,我一點也不難過。如果她決定回家做事,我也不會難過,如果她決定嫁人,我也不會難過,她是她,我是我。但是因為她,我發現你不是我在等的那一個人。我既然等了那麼久,不能錯,我決定再等下去,如果他永遠不出現,也罷了,但是我不能跟你,請你原諒我,你給足了我面子,我衷心的感激你,不過嫁人……我不在乎其他的事,嫁人總是要仔細想過的。”

    “阿瓦——”他的震驚與失望都使我難過。

    我握住他的手,“KT,對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能夠找到更好的,相信我,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

    KT低下頭,他哭了。

    我説:“KT,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至於我,我會找個房子搬出去,好好的寫論文,好好的畢業,你放心,我覺得偷生是很偉大的,我一定會活得好好的,改邪歸正的活下去,直至活到老死為止。”

    KT抱住我。

    “你不會明白。不能嫁你的原因。你有空會來看我嗎?即使你結了婚,我也不會失望,不會介意,這個世界根本就是這麼的一個世界,世界不會變,只好我們變了來適應世界,不值一文,可是我活着,我可以享受空氣雨露藍天,我活着,我情願千辛萬苦,毫無意義的活着,我始終沒有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你放心,我總有辦法的。”

    我哭了。KT抱住我,我抱住他,我們終於哭了。

    但是我總有辦法的。我總有辦法活下去的,因為我是瓦,她是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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