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牀上,攤開手給堅看。
“還剩多少?”他問。
“十三塊九角。”我低聲説:“有一角是買報紙用掉的。”
堅嘆口氣,閉起眼睛,“怎麼辦?”
“我還有一條金鍊,”我勉強的笑,“起碼值二百塊錢。”
堅睜開眼,“那又能維持多久?”
“堅,不要問我,”我軟弱的説:“我也不知道。”
“對不起,秀兒,我不該這樣説!”他將我擁在懷裏。
我看着他,感覺有點異樣,堅以前不是這樣的,現在他對我講話,卻粗聲粗氣,頻頻嘆氣,動不動便是一付絕望的表情。
我看着他不出聲。
“你後悔嗎?”他問。
“後悔什麼?”我的聲音有點硬。
“後悔從家裏跑了出來,住在小旅館裏!”他的手放開了我。
“你這樣講是什麼意思?”我頹然倒在牀上,“我要是會後侮,就不會跟你跑出來。”
堅燃了一支煙,“那是你一時衝動,秀兒,現在你雖然不願意講,可是你心裏總有點懊惱,對不對?”
“堅,過去三天,你整日講這些話,”我想哭,“我想你大概是覺得我連累了你。”
“連累我?”堅冷笑,“我是窮小子,沒出息,死不足惜,正如你父母説的那樣,你是千金小姐,我累了你才真。”
“堅,不要再説了,不要再説了。”我伏在枕頭上,眼淚淌了下來。
堅又嘆了口氣。“秀兒,你是知道的,我愛你。”
“要是你真愛我,請你不要再講這些傷害我的話。”我跳起來説:“堅,對我好一點。”
堅扔掉了煙,“秀兒,我是愛你的,只是我沒有資格。”
我擦乾了眼淚,“堅,我肚子餓了,想吃東西。”
“好,你把外套穿上。”堅説:“到哪兒去?”
“堅,我想好好的吃一頓,過去的兩個星期,我們都吃得不三不四的,我怕會生病。”
“好,隨你吧,反正錢不是我的。”他低聲的説。
“不要把界限分得那麼清楚,堅,錢便是錢,用了出去,難道還有記號嗎?”我苦笑。
“秀兒,這幾個星期來,你可苦了。”堅低着頭。
我披上外套,“別這麼説。”我拉起堅的手,“堅,十多年後,我們想到今天,便會覺得好笑,振奮一點吧。”
“我應該鼓勵你才對,”堅説:“你父母老是把我當作十惡不赦的人。我要是真的沒良心,倒也好了,錢花光了可以逼你去做舞女,然而我不是那種人,我每秒鍾都在想,是我連累了你。”
我掩住了他的嘴,“堅,我們吃飯去吧。”
我與他下了樓,旅館裏的侍役照例向我們看了看,雖然裝成不感興趣的樣子,心裏大概是好奇的。
“我不喜歡他們的眼色。”堅説:“把今天的房租付給他們吧。”
我拿出那幾張鈔票,“十二塊。”我説。把錢放在櫃面。
“我們走吧。”堅説。
“堅,”我遲疑了一下,“你進過當鋪沒有?去把金鍊給當掉吧。”我解下了鏈子。
“出來有多久呢?”堅又嘆了口氣,“五百塊已經用光了。”
我不出聲,與他走到了街上,太陽是那麼好的,我卻覺得有點冷,我知道必須要輕鬆一點,才可以把堅從這種冷感要拉出來,也好使我自己暖一陣子。
“快三個星期了,”我笑道:“才洗過五次澡,好象是五次,也不記得了,反正整個人是髒髒的。”
堅並沒有笑,“秀兒,買張報紙吧。”
我扔下一角,拿了張報紙,打開了,一眼就瞥到分類小廣告中那段尋人啓事。
“還是那麼説?”堅問。
“是,還是那麼説,要是我再不醒悟一個人回去,他會與我斷絕父女關係。”
“他們為什麼恨我?”堅茫然的問:“把我們逼到如此地步,又有什麼好處?他們到這種情形之下,依然不肯讓步。”
“我不會回去的,堅,我永遠不會回去。”我將手放在他的手上,“堅,沒有你我活着也沒意思。”我低下了頭,“我們可以自己建立一個家,租一間木屋也好,石屋也好。去找事做,甚至做工也行,反正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可以了。”
堅臉上的表情是慘痛的,看着他的臉,我心如刀割。
“你是那麼好的女孩子,”他喃喃的説:“為什麼要與我在一起?即使我們爭取到最後勝利,然而在你父母眼中,我始終是一條狗,一條對着他們女兒流涎沫的狗。”
“堅,但是我愛你,我會補償他們對你的不公平,堅,相信我,我會對你好。”我看着他。
“你不是可憐我吧?”他眼睛閃出懷疑的神色。
我心中是苦的,但嘴裏只想與他分辯。可憐的堅,可憐的我。我只是挽着堅的手,在陽光下走。誰還管將來呢?第二天的重擔,第二天才想辦法。我愛堅,我只知道這一點,我愛堅。
“那一家有古里古怪門面的,是當鋪嗎?”我提醒堅。
“是的,你到那家餐室去坐一坐,我隨後便來。”
“為什麼?”我站定了問他:“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一齊去?路道當東西是犯法的嗎?”
“秀兒,那種地方雜,聽我的話。”他有點無可奈何。
我既固執又倔強,“我不聽。”
“那麼你站在門口,當店看見你就不行,什麼都當不貴。你等一等吧。”堅説着一個箭步閃進了當鋪。
我心中坦然,只要堅愛我。
才五分鐘他就走出來了,臉上帶着笑容,他帶驚異的聲調説:“那條鏈子是白金,值二百五,是當盡的了。這墜子更值錢,是極上品的玉,也可以賣好幾百。”他將那顆心型的玉還給我。
“也一齊當了吧。”我沒有怎麼憐惜。
堅靜默了一會兒,説:“你真是千金小姐,身上隨便一件東西都值好幾百塊,哼!”
我知道他又在賭氣,索性告訴他,“這顆玉上還有鑽石,一會兒我就到金鋪去估價。”
堅又在抽個煙了。他看我一眼,“我們吃飯去吧。”
他把我帶到一間廣東小菜館,叫了好幾個菜。
“要不要喝啤酒?”我問。
堅搖搖頭,“不想喝,我沒有這種心情。”
“慶祝一下吧!”我説:“也許這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活的幾天呢!”我笑着。
堅呆住了,他看着我,“你這樣説,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講出這樣的話來,於是只好解釋:“沒什麼,喝點酒也好。”
堅苦笑,“你離家出走,至今這麼多天,有沒有掛着他們?”
“沒有,”我搖頭,“一點也沒有,相反的我還有一種輕鬆的感覺,與你在一起是我唯一的慾望。”
“和我在一起這麼久,我所有的缺點都向你暴露了吧?”
“沒有,”我微笑,“你很尊重我,堅,這出乎我意料之外。母親以為我一出門,大概便會給你姦殺的,她做夢也沒料到直至今天,我們依然很純潔,”我停了一停,“其實什麼是純潔呢?我與你相愛,那便是純潔。父母允許,婚姻註冊不過是花樣的一種。無論我們將來發展成什麼樣子,我都是快樂的,於心無愧的。”
堅看着我,他嘴角一動,終於沒出聲。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我問:“那時候我已經愛上你了。”
“謝謝你。”堅説:“謝謝你的愛。”
“為了我,你把工作也丟了。”我輕聲的説:“所以你不要提誰累了誰。”
“兩百五可以維持十天?”堅問:“差不多了吧?在這十天內,我希望可以找到工作,希望是每天算薪水的那種工作,否則也是沒有用,而每天算薪水的,除了舞女,便是苦力。”
“那就讓我做舞女好了。”我微笑説。
堅忽然之間暴怒起來,“你曉得什麼?把這種事當笑話來講,閉嘴!”
我看看他,呆住了,我發覺自己失言。
堅嘆氣,“吃完沒有,我們該走了。”
“回旅館?”我問:“還是到哪兒去走走?”
堅付了賬。“隨便你。”他拉我起來。
我與他才走到餐室門口,便看到一個影子。
“不好,”我嚷起來,“那是阿伍!”
但是阿伍已經推門進來了,她挽了一籃菜,分明是偷懶,約好姊妹在這裏吃點心。我想躲她,後來想想沒有必要,反而會引起堅的誤會,索性挺身而出。
阿伍看到我呆了,“小姐……小姐,你在這裏?”
“是,”我傲然答:“怎麼樣?”
“太太日哭夜哭,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她菜籃也不要了,死命拉住我的手。“小姐,我們找得你好苦!”
“阿伍,”我與她講道理,“你是從小把我看大的,對不對?你應該相信我。”
她有點怔怔的,鬆了手,“小姐,你一向是聽話的孩子。”
“可不是?”我笑着看看堅,堅也在微笑。
“老實説,我們也都説太太老爺有點過份,自家已經有錢了,還要女婿家有錢幹什麼?”
她偷偷的瞥堅一眼,“但是小姐,你可別行差踏錯啊!”
“阿伍,你會幫我的,你身邊有多少錢?”我問。
“我?”阿伍摸不着頭腦,“卅塊小菜錢,太太給我明天用的。”
“秀兒,”堅走向前來,“別這樣,我們走吧。”
“阿伍,我走了。”我告訴她,“別掛着我。”
“唉,小姐,你總得回家啊!”她急壞了,“我怎麼跟太太講呢?她知道我不拉住你,會怪我的。”
“索性別告訴她你見過我。”我説。
“小姐,你好吧?好象瘦了。”阿伍是真的關心我。
“沒有,我健康得很。”我説。
“小姐……”她還要説什麼。
堅把我拉了出門。我與他在附近兜了幾個圈子,沒見到阿伍跟在後面,才放了心。其實阿伍這麼老,説什麼都跟不上我們,這擔心是多餘的。
堅看着我,“你失去了一個回家的好機會。”
“是嗎?”我冷冷的反問。
“其實他們始終是你的父母,不會把你怎麼樣。”
“堅,假如他們要逼我與你分離,他們是會後悔的,”我惡毒的説:“我會使他們後悔一輩子!”
“你不是想自殺吧?”堅有深意地間。
“我會自殺?那太便宜他們,我會盡量作踐自己,壞他們的名譽,到處告訴人家,我是某某的女兒,然後做最卑下的事情。”我狠狠的説。
堅不出聲。“秀兒,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是天真甜蜜的一個小女孩,自從與我在一起,就變得這樣反常。”他隔了一會兒這樣説。
“是誰把我們害成這個樣子?你又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他們總不體諒我?”我一連串的問。
堅不答。“我們回去吧。”他説。
晚上,天氣轉涼,堅吸着煙躺在地板上面。
我依然睡牀。“今天讓我睡地板如何?”我問堅。
“地板沒你想象中的舒服。”他看我一眼。
“你還是看輕我。”我笑説:“讓給我睡吧。”
“將來總有機會。”堅説:“將來我們兩夫妻吵架,我會把你趕下牀去睡地板的。”
我笑了起來,感謝堅給我這份甜蜜。
“將來我們租個房子,”我説下去,“兩個小房間,一個客廳,什麼都整整齊齊,老老實實的。我就與你這樣的過一輩子。”
“所以我要找一份工作,”堅微笑,希望好像又回來了,“我得寫幾封應徵信,明天開始。”
一連好幾天堅都在看報紙,寫信,打電話。我想假使賣了玉墜,大概可以維持多半個月——他要是找到事做,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堅失敗了好幾次,終於接到一封信,叫他去面議。才不過一個禮拜,便得到機會,已經是不容易的了。我與堅雀躍起來。
堅小心的説:“我會要求六百塊錢薪水,我在你父親的公司做,已經有六百五薪水了。”
“他分明是剝削你,像你這樣的人材,應該起碼有一千塊。”我驕傲的道。
“假如不是為你,我也不會給開除,讓人開除,就可以娶你了,但是如果要你,就得給開除,唉,”堅搖搖頭,“是悲劇。”
我説;“你可以到別的公司做事,還不一樣?”
“那天我第一次看見你,你穿一條白色的裙子,來找經理,”堅擁着我在回憶,“美得像-個仙女。冷氣間裏的仙女,解除悶氣的仙女。我告訴自己,必須要認識你。但是你父親是股東,是經理,我們當中有距離……也許我不該愛上你,秀兒,但是我沒有法子不愛你。”
我笑,我吻了他的額角。
堅凝視我,“秀兒,給我力量。”
“你要什麼樣的力量?”我問地。
堅一呆,馬上放開我。我有點失望,低下了頭。
“天很暗。”他説:“不會下雨吧?”
“我把你的襯衫襪子洗了,明天干了,清爽的好去見工。”我一副賢妻的樣子。
堅笑了笑,“好,”他脱下了襯衫,“你去洗吧,我看着。”
我沒洗過衣服,但是這幾個星期的訓練並沒有白費,不到一會兒,堅的襯衫便乾乾淨淨的搭在椅背上了。
“這裏地方真糟糕,名副其實的是小旅館。”堅嘆道:“秀兒,時間不早了,睡吧。”他和衣躺在地板上。
我在牀上輾轉反側,卻是睡不着。
“堅,“我叫他,“堅!”
他沒出聲,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着了,看了他一眼,他又揹着我。堅是好人,天可憐好人。
第二天清早,堅已經起來了,襯衫還不怎麼幹,但是他卻把它穿在身上。我看着他,不知怎的有點心酸。
“還可以吧?”他笑問,充滿希望。
我有點呆。“你讓我一個人呆在這裏?”我問。
“學學做大人,”堅説:“我最多去二個鐘頭,等我回來,你小心點。”他拉住我的手。
我點點頭,“好,你去吧。”情形被我攪得有點悽慘。
但是堅説得對,他不過是去幾個鐘頭而已。
我坐在房間裏等地,等他,等他,兩個鐘頭,他沒回來,我的心在抖,三個鐘頭,他沒回來,我覺得有點窒息。下雨了。
我走到門口去等,每一部車子,我都留意着,起初是公共汽車,後來我又留意街車。也許堅會乘街車回來,多花幾塊錢而已。
但是堅沒來,我站在門口等,小旅館的招牌就在我頭上。我的手漸漸冷了起來。堅呢?堅呢?我應該跟着他一塊兒去的,現在應該是下午了,下午他還沒回來?他……
我的嘴有點渴,旅館裏收帳的給我裝手勢,叫我回屋子裏去,我裝作沒看見,要是我可以哭就好了,但在這種情形下,誰也哭不出。
我只是等,雨越來越大,彷彿沒有停的意思。堅還沒回來。他説過他會回來的。我想起了他那件半乾的襯衫,他在哪裏呢?遇了車禍?
我害怕起來,適才我不過是等,但是害怕一來,就沒法子抖得掉了。我怔怔的又怕了大半個鐘頭。
人家已經在吃下午點心了。
雨還是那麼大,一輛街車在前面停下,堅!一定是堅!我衝到雨下。
“堅!”我嚷。雨點掉在我頭上,半分鐘內把我渾身都淋濕了。
車子跳出一個人來,緊緊的把我的手握住。“秀兒!”
我拾頭一看,“爸!”我退後一步,差點滑倒在地上。
“秀兒!”跟着出來的是媽。阿伍隨在她身邊,撐起傘。
“不!”我尖叫,“你們讓我走!”這不是我想的,這不是我想的,來的是堅,不是他們,他們怎麼可能找到我呢?一定是阿伍出賣了我。
“秀兒。”爸張着嘴,雨點直擊着我的臉,“回去吧。”
“不要。”我忽然鎮靜下來,“不要,爸,堅會回來,如果他回來的時候,看不見我,他會傷心。爸假如你有你所説的那般愛我,請讓我愛我所愛的人吧。”
爸的嘴角動了一動,“秀兒,堅不會來了。”
“不,他會來的。”我説。
“不要站在雨下了,秀兒,難道你不明白嗎?是堅告訴我們的,你在此地,否則我們如何得知?堅下午來的,他説他不可以愛你。回家吧,秀兒。”
“但是……”我看着爸,不相信,“堅昨天還説着我們結婚的事,別騙我,爸,別騙我。”
“他有一封長信在我袋裏,進車來吧,秀兒,進車來看,爸從來沒騙過你,爸是喜歡你的。你的臉色是這樣的難看,秀兒,你一定生病了。堅説他找不到工作,他説可以拖多久呢?他説不該累了你,是的,我們都不該累你,他走了,他説他愛你,但是愛是愛,活是活,他要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這是堅的話。”
我像受重物所擊,又有點痴呆。“但是,堅他説過……”
“秀兒,有人在注意我們了,上車再説吧,上了車,你即使不想回家,都一樣可以。”
“堅,不回來了?”我問;“他撒謊?”他們扶我進車。
“他沒撒謊,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他……實在很愛你,現在我曉得了。他只是説:一切是錯的。”
“只是因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我終於弄明白了。
“如果你想哭,秀兒,你儘管哭好了。媽媽不會多-嗦你了,我也不會再反對你什麼,一齊回家吧。”
“我必須要找到堅,”我説:“他出賣了我,犧牲了自己。”我哭起來,
“是的,但是他説或許以後你可以有自由愛人了,但決不會是他,他説你不會再愛他,因為他在你眼中,是一個懦夫,你不會愛一個懦夫的,秀兒。”
雨還在下,水撥忙着左右擺動。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