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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聚

    每隔一年我們都見一次面,我們是華英女中七七年那屆的甲級畢業生。

    畢業那日,我們約定時間地點,一年一度,七月七日,下午七點鐘,在希爾頓咖啡廳等,不再另行通知。

    一連幾個七,那是十多歲的女孩子貪玩,不過也有深意,容易記,忘不掉,到時到候,跑到咖啡廳去等,錯不了。

    頭一兩年,到的同學比想像中的多,希爾頓是我們學生時期所知最豪華的飲冰室,常在該處逗留,長大後雖然知道有其他地方,但感情上不放心,見老同學,當然回老地頭,大家都沒有異議。

    那年我們有三十五個畢業生。

    七八年歡聚,竟然有二十八人。許多在歐美上大學的,因暑假回來,趕上見面,嘻哈大笑,聲震整個咖啡廳。

    開心得不得了。

    我記得大部份同學都升了學,也有好幾位已找到職業,莉做空中侍應生,當時還相當流行這一行,大家都很羨慕,她繪形繪色地告訴我們,受訓期間,是如何慌亂,發薪水該天,又如何興奮。

    我記得那日回家,聲音都啞,大家爭向報導,各同學唸的科目幹奇百怪,什麼都有:醫學。法律。電腦,經濟。文學、語言,會計。政治。最好笑是張小旦,她竟然跑去讀紙張科學,我們都笑,説別的科系不收她,所以越考越冷門。

    説到冷門,念地質學的有陳港生,海洋生物的有歐媚明。

    我?最平凡不過,徵得父母同意,念純美術。

    他們都佩服我夠勇氣,美術學生的前途有限,往往畢業等於失業,但這是我唯一愛好,沒法度,也感激父母辛勞工作,維持家境小康,好讓任性一下。

    最令我們張大嘴詫異不已的是任美玲,她告訴我們,決定結婚,定在十一月請吃喜酒。

    十九歲就做新娘!

    想也沒想過在三十歲之前結婚的我,聽到這個訊息不相信雙耳。

    他是誰?她從來沒告訴過我們,這個秘密保守得真好。後來由美玲大方地透露,他倆早已認識,他是她的輔習老師。

    我擔心她選擇錯誤,到底年紀小,過幾年就後悔浪擲青春,在廚房虛渡,不過她眨眨大眼睛,表示此意已決,不會反悔。結婚的是她,我們只得祝她幸福。

    只有她一個人開始主婦生活。她夫家有間小小的廠,她打算幫手,不出來找事,要生許多孩子,孩子!

    本來與美玲不熟,但因她的選擇特殊,注意上她。

    還有三位打算從事教育工作,進了師範學院,另兩位為了經濟情形,不得不找一份職業,馬樟玉在報館,劉政在銀行。

    這是七八年。

    七九年到會的同學少了一大半,只得十五人。

    我數了一數,幾乎所有在場的同學全是準備拿學士文憑的,不由得了很失望,並且氣餒,才兩年罷了,已分出階級界限,那些有工作的同學開始覺得這種約會無聊。

    只有美玲來與我們相見。

    她説她找過其他走得比較近的幾位,他們不肯來,因為上班辛苦。勞累。生氣。一言難盡,沒有心思同大學生上演相見歡,請見諒云云。

    語氣倒沒有酸溜溜,但是帶很多滄桑——已經有風霜了,才兩年而已,一出校門老得飛快,一年等於二十年?校院是洞天福地,至此我相信了,也暗暗有心事,不敢畢業。

    美玲問我是否每年暑假都回來,我答稱是。爸媽只得我一個孩子,不回來?

    我留意她長胖了,她臉上泛紅,我隨即注意到她微隆的腹部,茫然,這就要做媽媽?奇妙之至。

    美玲較唸書時出落得好看,彷彿至此才開始發育,又兼擔任聖潔的任務,孕育小生命,為我等所不及。

    十五個人説話比較方便,但我們想念其他缺席同學,分手時殷殷叮囑,明年七月七日七時,一定要在原地相見。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竟過得那麼快。轉眼間時間又屆,這次連我都覺得乏善足陳,功課不得老師欣賞,換言之我不是美術天才,將來只能教書或在博物館謀一職。

    感情生活亦無甚進展。

    約會過多次,老是覺得看不見史麥脱的男孩,要不太吃苦,面青唇白,除了功課什麼都不顧,衣冠不整,茶飯不思,一付頹喪。

    要不時髦得如男明星,成日價玩玩玩玩玩,一點靈魂都沒有,難與他們交手,一個個自以為是第一風流劍客,根本沒有誠意。

    轉眼間廿一歲。

    祖母常説:難得二十,快得三十。

    這是第四次見面,柯玉本來一定到,但患肝炎。歐陽慧中賣不到飛機票,索性往歐洲去了。黃綿綿失戀,無心情。李雪馨剛找到男朋友,不方便拖他來,情願跟他走。

    還沒嫁雞已經隨雞,多冤枉。而凌多家中有事,走不開……

    買少見少。

    但美玲卻沒有失約。

    我感嘆他説:“本來以為到五十歲尚能歡聚一堂,現在看來,竟無此可能,”美玲微笑,不甚強求緣份,她取出孩子照片,是個男孩,脱光光,在笑,小手臂圓鼓鼓,如一節節雪白粉嫩的藕,眉目間與美玲甚為相似,我們看得愛不釋手。

    沒想到最平凡的事在我們這羣人當中競變得最突出最矜貴。

    學士碩士博士太多了。

    念文學的還好,幾個念理科的都嚷着沒有博士銜不能見人。同志仍須努力。

    這麼大的人,每個月要父母負擔巨量款項(許多人一個月薪水還不夠我的開銷大),太説不過去。

    八一年聚會我缺席。

    我沒有回來,滿歐洲的找工作,失敗,不快,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事後覺得自己孩子氣,但時間已經過去,後悔已經來不及。只得在八二年準時趕到。

    美玲第一個關心我,問我找到工作沒有。我點點頭,在小小的東南亞一間美術館做助理館長,薪水剛夠買條裙子,不過總算是正當職業。

    其他同學也嘆息頻頻,原本以為書中有黃金屋,豈不知連寒窗七載的醫科畢業生初做見習也不過幾千塊月薪。

    美玲説了許多勉勵的話。

    我看她身型,“怎麼,第二名?”

    “她?”同學們笑,“去年生了雙生兒,這是第四名。”

    我幾乎沒昏過去。四個!

    美玲想生個女兒,一索得女,她就不再生養。

    我傻傻的看着紅光滿面的她,人的命運不可思議,自一從嫁過去後,夫家的廠家生意一口好過一日,美玲被認為有福氣,故此長輩待她恩寵有加,她確是可愛,沒有侵犯性,不像我們這幾個,眉頭一皺,手一叉腰,頭一件事便是耍個性,美玲這個人可塑性強,難怪夫家疼她。

    她又長得美,並不現代,眉絲細眼,鵝蛋臉,看上去舒服,老人家喜歡媳婦長得好,有面子。

    換句話説,她完全走對了路,你可以説她老派,不夠現代、落後、沒有見識,諸如此類,但這於她的幸福無損。

    她説:“不一定要一年一度才見面,有空通個電話,大家吃頓飯,你們別忙事業忙得連社交都沒有。”

    語氣似老人家,居然怕我們做老姑婆,已開始替我們擔心。季季嚇得臉色發青,我則聲音不自然,莫菁心別轉頭去,謝琳馬上意圖改變這個敏感話題。

    這美玲,也太老實了,心要想什麼嘴巴就説了出來,也不怕人多心。

    八二年一過,臉上就有點閲歷,還是一事無成呢,連父母都開始着急,又不好意思太露痕跡,我總是笑笑算數,老一輩人一直要看牢下一代結婚才眼閉,從前結婚是終止符,現在?結婚後煩惱才剛開始。他們不曉得時勢不一樣了。

    劉美梅閃電結婚。帖子寄上門來才知道,這些年來她只與我們聚過三兩次。對象是豪門。

    八三年年頭才穿白紗持花束來全套,社交版與啓事全登過該項消息,鬧得挺大,年中七月同我們見面,她燃起香煙不言語,異常鬱鬱寡歡。

    美玲不明所以然,這個活在快活海中的小女人推美梅一下,笑道:

    “新婚燕爾,怎麼呆呆的?”

    誰知美梅摔了煙蒂,説道:“早分居了。”

    我們的心猶如要自喉頭跳出來了,怎麼可能如此戲劇人生,正替她高興。

    “分居三個月,更看清楚他的為人,這種人,早離早脱苦海。”

    我們面面相覷,待再問時,她又不肯回答,輕描淡寫般帶過,只顧着噴煙圈,醺得我們頭暈腦漲,無奈圈圈不成形,不知象徽什麼寓意,但見她賭氣着嘴,做成o型,介完口氣又吹一口,姿態撩人。

    美梅在我們之中是最美的一個,亦不安份,嫁到豪門,本是最佳出路,誰知好境不長。

    沒到一會兒,有個公子哥兒模樣的年輕人走過來,同她搭訕,她即時當着我們的臉,飛過去一個媚眼,熟絡地攀談起來,不到一會兒,兩人親親密密結伴離去,莉倫便忍不住説聲:“這般作賤自己,為何來。”

    由由不語,過很久説:“也許她悶。”

    “來來去去同是一類男人。”我説。“換湯不換藥。”

    美玲是良家婦女,嚇得不予置評。

    我們長大了,開始愛。開始恨。開始怨。開始苦。開始煩。開始厭。

    每個女同學的一生都似一個長篇小説,現在該出來的主角都出得七七八八,情節也進入高潮,都有可觀之處,只有我,靜靜地,交白卷。

    不久我們便聽到消息,美梅不知與誰誰誰打得火熱,她還沒有正式離婚,仍是某某某的夫人,但夜夜在的士可被好事之徒拍下豔照,但見她笑得放浪,穿得大膽,如一朵盛開的花,不過許多花瓣已略見憔悴。

    她會再結婚,然後再離婚,説不定來第三第四回合。

    也是種驕傲吧,至少嫁得出去,要緊時刻有男人肯娶她,不止一次。

    我一次還沒嫁呢。

    打聽一下,找們這一班,十停中也有六七停已經嫁掉。多數通知了餘友,簡單地旅行結婚,經濟實惠。

    母親的話比從前多,她説:“結婚既不是找飯票子,應當容易得多,這樣猛挑猛挑也不是法子,人呢,看看會對眼的,只有越看越好看。”

    我很幽默地用眼角瞄她一下,繼續做日常之事。

    結婚結婚,很多人在籌備第二次了,有位中年女同事勸我,“出來走走,現在機會比從前多,第一次婚姻失敗的男人,此刻正出來找第二度對象,你不愁沒約會。”

    但是我對失婚人士素無她感,這種事不比考試,練習有素,工多藝熟,通常越做越疲,弄到最後,人盡可夫妻,還自以為風流倜儻。

    我並沒出來走。

    去年我們在希爾頓見面,聽到幾宗消息。

    第一件使我心都沉了。

    樊素素同我説:“蓓蕾患癌,你知道嗎了”我錯愕,“不,怎麼會?她是體育健將,幾次渡海泳都拿冠軍,我們是水做,她是鐵做的,怎麼會出事?”

    “肝癌,只餘六個月性命,她父母已把她送到美國醫治,但希望很微。”

    “蓓蕾什麼歲數?”

    “比我小一歲,廿五。”

    “老天。”

    “令你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是不是?”素素苦笑。

    “她是那麼熱愛生命!聽見我們長嗟短嘆便罵我們。”

    大家沉默下來。

    “我們有沒有機會再見她?”美玲問。

    素素説:“我想不會,她不會在痊癒之前回來。”

    我握緊拳頭,長嘆一聲,真想學泰山那樣,擂着胸口,大叫起來,泄盡所有的怨氣衰氣。

    我問:“有沒有好一點的消息?”

    美玲説:“再好的消息也不會使我振奮。”

    “呵是,”李若水説“徐妙英在紐約拿了獎。”

    “她是瘋狂科學家,什麼獎?”

    “彷彿是一個傑出青年獎,過去二十年並沒有頒過給有色人種,她是第一個,報上大為標榜。”

    我笑,“真是為國爭光,”美玲説:“呦,你們各有各的成就,叫我慚愧死。”

    “不能同徐妙英比,她是人中之龍,比她略差,也已經很不錯了。”

    “要不要賀一賀她?”

    “沒她的地址,只得用傳心術。”

    我嘆口氣,“今年才六個來聚會。”

    若水説:“明年我怕不能來。”

    “為什麼,你又有什麼藉口?”

    “我要跟丈夫移民。”

    “移民?去哪裏?”

    “澳洲屋克蘭。”

    “咦,那種地方,悶死人。”

    美玲説:“我倒覺得不錯,生活其實越簡單越好,兩口子相對,無是無非,不知多好。”彷彿有感而發。

    開頭總覺得美玲小婦人味道太重,日子久了以後,人發覺她單純的思想中充滿寓意令人回味。

    若水説:“沒法子,丈夫要去,不得不去。”

    我説:“靜極思動,大不了回來。”

    “但是我們有一段日子見不到你了。”美玲説。

    “你們可以來探我。”

    素素説:“誰到那裏去。”

    “別侮辱我。”若水抗議。

    “還有誰移民?”

    “施桂弟。吳履華。蔣雪蘭,都往加州。還有餘義慧。房錦珠。周美蓉到温哥華。”

    我微笑,“有沒有人去津巴布韋、洪都拉斯、多明尼加?”

    美玲推我一下,“你最諷刺了。”

    我説:“我沒講什麼呀。”

    若水看我一眼,“最風流是你,藝術家。”

    美玲説:“我要替你介紹男朋友,別白白擔了虛名。”

    我忽然想起,“有沒有人見過李佩熙?”

    “李佩熙?七七年之後,一直沒見過。”

    “你們真胡塗,怎麼沒見過?大名鼎鼎的歌星李佩,不就是她。”

    “不像哇,李佩是她?”我愕然,“同窗五載,我覺得五官無一處像。”

    素素抿嘴,“化了妝大不相同。”

    “唏,眼睛鼻子又不是能夠畫上去的,你們會不會弄錯?”

    “別再去追究了,喂,説正經的,咱們這聚會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要不聽其自然讓它慢慢結束,要不加一把力,讓我廣發傳單,叫她們努力參予。”

    “怎麼叫?有些不願來,上門去抬也沒有用,有的移了民,不可能來。有些成了名沒時間來。

    勉強有什麼好?只得聽其自然。”

    素素唏噓,“也七年了。”

    “可不是。”

    “開頭我們都是雙眼明亮如星星。皮膚緊繃。渾身是勁,打得死老虎。可是你看現在的我們。”

    “盡在不言中,天涼好個秋。”

    我長長嘆口氣。多説無益,我不敢相信,我曾經年輕過。

    美玲拉住我,“我有話同你説,我們到別處坐。”

    我笑問:“什麼事,難捨難分的。”

    “肯不肯到舍下來?”

    “不,還是你來我處,我那裏比較簡單。”我知她同夫家長輩一起住。

    父母剛好不在,我們家樸實無華,但住得很舒服。

    美玲性格比較懦弱含蓄,她拿着茶杯,喝一口,想一想,又喝一口。

    終於她説:“他外頭有人。”

    我一怔,抬起頭,要命。這天下真沒有安樂土了,一向是幸福榜樣的美玲也難逃此劫。

    “不是疑心吧”“不是,有憑有據。”

    “多久了?”

    “有一年了。”

    “拆穿沒有?”

    “沒有,我不敢。”

    “他對你如何?”

    “如常。”

    我鬆口氣。

    “我很不舒服,該怎麼辦?”

    “你剛才不是説了。”

    “什麼?”

    我説:“如常。”

    “可是,”美玲氣不過,“可是你們~直鼓吹男女平等。”

    “你有無本事搬出來住,風吹雨打上班。受閒雜人等的衰氣,付一切賬單,負~切後果?”

    “我明白了,”美玲喃喃自語,“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她説下去,“我明白一切都要付出代價,你們自給自足,每次付賬,我則免費享用若干年,滿以為福氣好,可以不勞而獲,誰知昂貴的賬單終於來了,要了我的命。”

    我無言。

    “我需要付出的叫自尊,我無資格要求什麼,我得維持原狀,裝聾作啞。”

    我替美玲難過,我替我們每一個人難過,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快樂的人,每~種形式的生活都殘缺不齊,如果願意遮遮掩掩,還可渡過下半輩子,倘若要求過高,甚難過日子。

    有一次美梅説過:白痴頂快樂,君不見所有自稱快樂之人行為學止都接近白痴。此言未免偏激,然而人在低潮時刻,説話當然有失温婉。

    那日美玲落魄地離去。我知道她不會再找我,我們下次見面,恐怕要等下一個七月七日。

    這已是去年的事。

    之後我與留在本市的同學們也通過電話,拿到消息。

    美梅第二次婚期已經排出來。

    蓓蕾在美病逝,終年二十六。

    徐妙英到太空署任職。

    莉升了機倉主管。

    歐陽慧中在巴黎開餐館,生意不壞。

    李雪馨在美國創業,是紐約一間廣告公司的總裁。

    黃綿綿永遠在談戀愛,戀愛才是她的事業。

    莫菁熱衷宗教,是宣道會的執事之一。

    謝琳熬出頭來,孩子進小學,她又回大學念碩士。

    素素想辦雜誌,專門報導財經消息。

    移民的那幾位,都有信回來,只要打聽一下,便可得到二手三手甚或四手消息。

    有些不習慣外國生活,一直嚷悶,罵死外國人。有些如魚得水,開心得很,再也不要回祖家,並且瞧不起喝不慣洋水之人。

    很明顯,他們的生活頗佳,而且都得到發表意見的機會。

    八年了,變化真大中烏亮的頭髮現在比較枯燥。眼角起細紋,要精心選擇潤面霜。開始穿名牌,襯起不那麼棒的身型。努力做健美操,怕腰圍不受控制,像我,已自置產業,要搬出去住,怕母親再羅嗦。

    憂慮甚多,人漸漸多心敏感,哪有小時候天真活潑。

    毫無機心,天跌落來當被蓋。

    每日回到家裏,勞累得倒下來,連嘆息都懶,倒一杯威士忌,不知如何有力氣渡過明天,不過明天還是來了,還有更多的明天在等。

    七月七日的約會,已少有歡樂可言。

    即使通個電話,也甚不方便,我當然希望多説幾句。

    但她們多數有孩子,説不。上三分鐘,必須天叫“弟弟,你放下那把水果糖,聽見沒有”或是“小強不要打妹妹的頭”,或是“為什麼你們不去吃飯,吃完快做功課”等等,雞犬不寧,不由我不放棄。

    環境好的應酬亦忙,時常不在家,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漸漸疏遠……

    不知道捱到今年的七月七,有什麼人會來。

    我不理其他那幾位,反正我自己一定堅持。

    日子一到,下了班,先回家洗個澡,選件舒適的衣裳,略略化妝,便出門去。

    我早到十分鐘,選一個蔬果盆,先吃起來,眼光落在門口,心頭充滿盼望。

    今天會有什麼人來?

    萬紫紛,趙慶芬。黃菊芬?這是我們同學中的“三芬”,會不會一起出現?好久沒見她們了。

    我邊吃邊等,二十分鐘後,我開始失望。

    不對路嘛,全部遲到,真討厭。

    尤其是素素,一切約會,都往後推大半個小時,百多種藉口,都不信,其實不過是想蓮步姍姍進場的時候,待大家抬起頭來仰募她,真幼稚虛榮。

    我既好氣又好笑,難道每個人都學會素素那一套?

    一直到七點半,我呆呆的坐着,忽然靈光一閃,才第一次想到:她們莫非全不來了?

    不可思議!同班三十五個人,一個也不來聚會,一個也不念舊,起碼還有一半同學此刻住在本市,叫部車子,十來分鐘就可以赴到此地,但她們不肯來。

    我失望,失落、震驚,就這樣散開,以後永不見面,同窗如陌路。

    我不置信的看看鐘,七點四十分,全體缺席!

    只有我一個人。

    是否因為我特別寂寞。特別無聊。特別空閒?抑或是我比人幼稚,比人痴情、比人傻?

    連美玲也不來。她有沒有離婚,她如何處置她的難題,她以後打算如何,我都不會知道。

    美玲是應該來的。她是否認為我沒有幫助她,她是否認為這等聚會已無意義?

    時針指到八點。

    咖啡廳只我一個人。

    還會有明年嗎?明年我還來不來?我呆呆的看着玻璃們,八年前,我們會經發誓要每年聚會,直到老死。

    但看看今天發生什麼?

    氣死人。

    我悲哀的告訴自己,站起來走吧,還等什麼?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抬頭一看,下雨了,而且下得很急,我沒有帶傘,希望可以順利叫到計程車。

    我落寞的叫侍者結賬,八點正。

    這時忽然有人開聲説話:“等人?”

    我轉頭看,是一男孩子,端正的面孔,佻皮的眼神打扮斯文。

    我只得點點頭。

    “等人人不來是最令人沮喪的事。”

    他顯然與我同病相憐我只得笑問:

    “等女朋友?”

    他搖搖頭,“等同班同學,”什麼?無獨有偶?我精神來了,非常有興趣聽,給他鼓勵的眼光,他當然也想找個機會訴苦,於是坐到我對面來。

    “七五年我們拔萃男校一班有四十二個畢業生,約好每年見面,由我做聯絡員,嘿!”他聲音是苦澀的難過的,“你看看,竟然一個也不來!”、我可遇到知音了,“先生,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他猶疑,“你又在等誰?”

    “我?我在等華英女中七七年畢業同學……我開始傾訴我有種感覺,以後會告訴他的,尚不止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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