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文每朝上班第一件事便是看看辦公桌上私人電腦有什麼消息、指示、以及記錄。
螢幕上打出來的,先是當天新聞頭條,然後才是公司內部消息。
營業部生意額增加多少,誰誰誰榮升副經理,甲共丙將於下月結婚……
忽然之間,秀文看到一行小字。
它這樣説:“電腦部控制員程可明病重入院已有三週,其家人深感苦惱,同事們,盼望你們有空前去探訪,贈送温情。”
秀文一怔。
噫,沒想到大公司會這樣富人情味。
該日下班,她沒有約會,回家也不過是看電視,故問人事部取過程可明醫院房間號碼。
同事齊邁過來問:“秀文,可要去喝杯咖啡?”
“我去探病,要不要來?”
“呵,可是電腦部程君?”齊邁問。
“你可是在電腦上看到這則消息?”
“是,”齊邁説:“奇怪,該段消息由誰發放?公司政策一貴報喜不報憂。”
“也許公司決定輸送温情。”
“我們一起去看看。”
平日秀文對齊邁並無太大好感,他長得太老實,也不十分會説話,雖然明顯地對秀文表示好感,秀文只是佯裝不覺,但探病不同跳舞,秀文樂意與他結伴。
兩人買了一籃水果以及一束鳶尾蘭,到醫院去探望程君。
到了病房門口兩人才發覺他們不認識程君。
不過不要緊,程君雙目緊閉,半睡半昏迷,根本不能開口説話。
看護同他們説:“你們是頭一對來探望他的人。”
秀文為之惻然。
程君睡的是大房間,環境還過得去,秀文把花插好,程君緩緩醒來,呆呆地看着兩個陌生的同事,鼻端插着管子,呼吸困難。
秀文冒昧地握住他的手,輕聲而温柔地説:“很快就好了,大家都牽掛你,少了你,電腦部一塌糊塗,等你復工呢。”
説也奇怪,程君抽緊的五官鬆弛下來。
秀文自果籃取過一隻西柚,給病人握在手中,“先嗅嗅香味,明日來剝給你吃。”
程君頷首。
這時,有人怯怯問:“兩位是誰?”
秀文一轉頭,看到一個少婦,臉容憔悴,揹着一個幼嬰。
她連忙站起來,“是程太太吧,我們是程先生同事。”
程太太瞪着秀文,“呵,那就好了,我們申請的救援金,怎麼還沒下來?”
秀文心酸,“文件來往需時,所以公司派我們來看看兩位有何需要。”
這時齊邁立刻把身邊所有的現金掏出來,摺好,塞在程太太手中。
秀文即時對齊邁刮目相看。
程太太接過現款,嚅嚅説:“謝謝兩位。”
秀文説:“我替你抱着孩子,你且陪程先生説話。”
程太太把孩子交給秀文,疲倦地擦汗。
那嬰兒有點邋遢,但胖胖的十分可愛,並不怕陌生。
秀文與齊邁走出病房。
半晌齊邁説:“太羞愧了,偌大的公司,福利搞得如此糟糕,真需要好好檢討。”
“我們回去就提出來向上面請一下。”
“不過暫時也得私底下先做點工夫。”
秀文完全同意:“我立刻叫女傭到程家去幫忙,程太太需要休息及營養。”
齊邁點頭。
秀文主動提出來:“去喝杯咖啡詳談可好?”
齊邁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終於得到秀文的約會。
稍後,秀文發覺齊邁為人機智,熱誠,聰敏,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秀文有點羞愧。
回到公司,他倆立刻着手組織呼籲,懇求同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幫助程家。
不消半天,已有成績。
同事們不是冷酷,而是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當然也有人表示“不關我事”,可是大部份願意輪流抽出牛膳時間去探望程君。
秀文為他們排時間表,屆時再提醒他們前往醫院,一看,在兩個星期內都會有熱心的同事前往探訪。
秀文放心了。
秀文的上司奧哈拉説:“讓我也出一份力。”他親自到人事部施壓力促使成立緊急福利金。
稍後他問:“秀文,你是這件事的發起人?”
秀文一怔,“不,不是我。”
“是誰,那個好心人是誰?”
秀文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我不知道。”她在電腦螢幕上看到消息,沒留意署名是誰。
下班後她問齊邁:“你有沒有留意由誰發起這件好事?”
誰知細心的齊邁也呆一呆説:“我沒留意。”
“不管了,”秀文爽朗的笑,“我們去探程可明吧。”
齊邁心中一股暖流自頂流至踵,“我們”,她説“我們”,齊邁笑了。
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三五天不見程君,他病情大有起色,身上管子拆掉一半,正與宣傳部的小陸下象棋。
秀文驚喜地説:“你太好了。”
程君一見她,即時淚盈於睫,“謝謝你,謝謝你。”
病房擺滿鮮花時果小小禮物以及閃候卡,現在每天中午有人送營養湯上來給程君。
“不客氣,好同事嘛。”
秀文順手剝開一個柚子給程君吃。
程太太來了,臉上有笑意,精神好許多,孩子也打扮整齊,一見秀文,居然認得,伸手要抱。
程太太忙着要還錢,給秀文按住。
她與齊邁很快告辭,走之前與醫生談過。
醫生説:“程先生患急性肺炎併發腦膜炎,不知恁地,拖了這些日子,幸虧一大羣同事日日趕來看他,他頓時振作起來,奇蹟般驅走病魔,人是心理動物,信焉。”
那天晚上,秀文對齊邁説:“施比受有福,信焉。”
齊邁凝視秀文,“原先,我只以為你是一張漂亮的面孔。”
秀文拍拍他的肩膀。
經過這件事,他倆開始時時約會。
秀文越來越發現齊邁的優點。
他不但彈得一手好鋼琴,且是烹飪專家。
噫,秀文想,好心有好報。
那是另一個晴朗的清晨,秀文回到公司,按亮了電腦,讀過新聞之後,忽然看到另一段啓事。
它説:“會計部鄭容美乳癌入院割治,情緒低落,望諸同事如支持程可明般支持她,謝謝。”
秀文霍一聲站起來,誰,這好心人是誰?
正在這個時候,齊邁在她房門口出現。
他也問:“這會是誰呢?”
他也在案頭電腦上看到了。
秀文説:“那真是一個最可愛的好事之徒。”
“誰説不是。”
他們剛想坐下研究這一次該怎麼做,同事安娜進來説:“秀文,這次採訪鄭容美的工作,由我主持如何?”
“好極了。”秀文拍手説。
秀文已經把温情成功地傳出去。
中午秀文與齊邁共同選了一件漂亮的絲浴衣給鄭容美,另加一隻乾花瓣枕頭,好讓病人心情好些。
“我們以往真的太粗心,只願看到自己的需要。”
“現在我們比較懂得體諒別人。”
鄭容美見到他們,開頭不住哭泣,經過勸慰,慢慢平靜。
秀文不知道該説些什麼話安慰她,只是把她樓在懷中。
鄭容美比程可明更需要他們的支持,她的病要長期抗戰。
不幸中的萬幸,鄭女家庭環境小康,她可以放心療養。
“你們會一直陪我説話?”她問。
“會,”秀文肯定的説:“直到你痊癒。”
“你們抽得出時間?”
“我們輪流來,每個人每隔數星期總抽得出一小時。”
“秀文,太感激你了。”
秀文看齊邁一眼,但是,這項善舉的主催者另有一人,有待現身。
離開醫院的時候,一位看護追上來。
秀文轉身問:“找我?”
白衣天便笑,“正是。”
“什麼事?”
“從沒見過你們這樣熱心友愛的公司同事,可否為我們雪中送炭?”
“請講。”
“醫院六樓是育嬰室,有若干棄嬰急需温情,他們生活沒有問題,但是護理人員工作繁忙,無暇擁抱及與他們説話,你們抽得出時間嗎?”
秀文立刻答:“可以。”
“太好了。”看護鬆口氣。
齊邁嘆曰:“世間不幸人何其多。”
回到辦公室,秀文很含蓄地在公司電腦發出告示,徵求同事到醫院做義工。
剛在擔心上頭也許會反對,誰知她老闆説:“嗨,宇宙公司也跟我們學習呢,他們也舉行了温情行動。”
“是嗎?”
“好像比我們更徹底,他們成立了福利組,並且毫不諱言,靈感來自敵對公司。”
秀文笑開了顏。
“秀文,你此舉對公司形象有好大幫助,該記一功,不過,助人為快樂之本,我明日將去看望有需要的同事。"
秀文笑説:“會不會有人説敞公司温情氾濫得有點肉麻?"
上司亦笑。
“查到誰是主催沒有?"
“還沒有。”
很快很快,同事間互助已成了他們辦公室生活一部份。
何樂而不為呢,每個月只須抽出一兩個小時,即可幫到別人。
而齊邁與秀文已經公開成為一對。
安娜同秀文説:“真替齊邁高興,他喜歡你已經有一段日子。”
秀文笑笑。
安娜説下去:“他進公司來第一天就打聽那個穿白衣白裙的女孩子是誰。”
秀文呵地一聲。
“齊邁就是在外型上略為吃虧。”
秀文忍不住幫他説話,“當然,他長得不像電影明星,不過總還算端正。”
安娜笑容漸濃,“誰説不是。”
“我不知道他留意我。”
“我們旁觀者清。”
“他有許多優點有待發掘,”秀文説:“有些人的性格似寶藏,認識他越久,得到也越多,又有一些人,所有好處已寫在一張卡片上,除出若干銜頭,一無所有。”
“秀文,你真會形容。”
秀文暗暗地查探好事的發起人。
她問電腦:“三月十七日發出的啓事由何部門發放?請予來源。”
電腦回憶:“請稍候,搜查資料須時。”
秀文等候片刻。
答案來了:“由機械工程部電腦提供資料。”
秀文笑,原來那位善長在工程部門。
“請問,是哪一位仁兄?”
電腦又查資料。
“對不起,不知名,啓事由工程部總電腦發出。”
秀文一怔。
每一個部門只得一架總電腦,管的是大事,文件必須由總管審閲批准後才能經過電腦發放。
秀文躊躇了。
她終於到工程部查詢。
那邊的同事十分合作。
“讓我來幫你查一查,啊,噫,三月十七日果然有一則啓事發出,關於程可明君患病的消息,奇怪,這則新聞無人簽署,照説無法通過電腦。”
他也覺得蹺蹊了。
“我來替你追溯來源。”
他是電腦專家,立刻按動鍵鈕,半晌,抬起頭,向秀文説:“原來消息不是我們這邊發出去的,整段啓事由人事部電腦直接輸入。”
秀文抬起頭。
呵,原來好心人是人事部同事。
當然,只有人事部才知道誰請病假,誰申請福利金。
秀文恍然大悟,“我到人事部去查。”
同事説:“秀文,也許,那位先生不想人知道他是誰?”
説得很是。
“恭敬不如從命,他要逸名,便隨他逸名好了。”
秀文又坐下來。
照説,這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她稍後同齊邁商量:“大家都以為發起人是我,我不敢掠美呢。”
齊邁十分了解女友性格,笑答:“況且,誰沒有好奇心?”
秀文也笑。
“這樣好了,”齊邁説:“查管查,查到了,我們別聲張。”
“好好好。”
隔兩日,秀文找到人事部去。
人事部電腦管理員笑道:“我們從來沒有發佈過這樣的啓事。”
“可不可以再核對一下?”
“當然可以。”
她查了半晌,“三月十七日有關程可明那段無記錄,四月一日關於鄭容美的亦無記錄,可是電腦帶上卻明明有這兩段啓事,奇怪。”
秀文大惑不解。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如非不經人手,否則我們一定有紀錄。”
不經人手?怎麼可能?
“我們的手續嚴格,不可能有不署名啓事漏網。”
看來那位無名氏神通廣大。
無論他是誰,肯定是位電腦專家。
只有專家才能突破種種手續發放消息。
秀文隱隱覺得不妥,那人刻意隱瞞身份,那,就隨他去吧。
到此為止算了。
星期一通常最忙。
秀文選擇吃一隻蘋果當午餐。
安娜過來找她閒談:“容美出了院。”
“聽説了。”
“人卻已經殘廢。”安娜唏噓。
“真愛她的人,必不會計較。”
安娜笑笑,“話是這麼説,可是這年頭,又叫人到什麼地方去尋找真愛。”
“如果是真愛,不必尋找。”
安娜説:“自己會找上門來,可是這樣?”
秀文也笑了。
她已決定與齊邁訂婚。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她幾乎失去認識齊邁的機會。
是一段啓事把他倆拉在一起。
這就是俗語説的所謂緣份了。
齊邁陪她去挑選指環。
秀文是那種一向知道她要的是什麼的女孩子,走進蒲昔拉蒂,不消廿分鐘,便選好戒指。
她喜歡學英國人,訂婚與結婚指環一套地戴在手上,訂婚戒指鑲寶石,配純金結婚指環。
付帳時秀文説:“我這裏有。”
齊邁瞪她一眼。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不客氣,也是最後一次。
“登一段啓事吧。”
“在公司電腦裏發出去好了,外人不認得我們,沒有必要通知他們。”
“好。”齊邁唯命是從。
啓事登出當天下午,同事們已經送上禮物。
秀文按着電腦,看到這一段:“恭喜齊邁與秀文這一對熱愛生命熱愛工作熱愛鄰居的伴侶,祝你們永遠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這口氣像足一個人。
是,是秀文一直在尋的那個人。
齊邁敲敲秀文的房門進來,他説:“這次連我都忍不住了,非要找到他不可。”
秀文把追蹤的最後一段過程告訴齊邁。
齊邁沉吟:“這麼説,那個人,分明匿藏在人事部。”
“不該用匿藏這兩個字。”
“對,似乎有點不敬,他肯定在電腦部工作。”
“去找他?”
“去找他!”
電腦部的主管見到他倆,笑嘻嘻説:“一對壁人,有何貴幹?”
齊邁老實不客氣地説:“借電腦一用。”
秀文笑,“別害怕,把重要檔案先鎖起來。”
齊邁坐下來,神色凝重,看牢電腦瑩幕。
秀文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他是電腦控制能手。
齊邁飛快地按動鍵鈕。
“欲查詢一件小事。”
電腦答:“請輸入密碼。”
齊邁報上他在公司的工作證號碼。
“查實無誤,”電腦答:“但恕我不能泄露人事部機密。”
“不,我不會要求你那麼做。”
“欲知何事?”
齊邁抬起頭來,神情更加嚴肅,這時的他,五官雖然普通,但有一種持重的美態。
他轉頭向主管説:“我想與電腦獨處。”
主管笑,“那我儘管迴避一下。”
秀文問:“我要不要走開?”
齊邁説:“你請過來。”
主管笑意更濃,“我三十分鐘後才回來。”
秀文坐到齊邁身邊。
她看到齊邁打出三個字問電腦:“你是誰?”
秀文大奇。
可是電腦的回答令她更覺詭秘:“你已知道了,齊邁。”
齊邁又問:“你是如何發動這件事的?”
電腦回答:“我每日處理人事部檔案,時間久了,十分唏噓,今日你來,明日他去,有人升上去,有人降下來,有人請病假,以後不再復職……大機構內人事變遷,一一都記錄在我腦海,上千個職員的動向,我瞭如指掌……”
秀文讀到這裏,手足冰涼,目瞪口呆,活過來了,電腦活過來了。
只見它繼續説下去:“你們每日在同一大廈內工作超過八小時,卻那樣冷漠,不理他人死活,於是我想,可否策動温情,使你們團結起來?”
秀文實在忍不住,“啊”地一聲,站了起來。
電腦,是一具電腦使得他們關懷比他們不幸的人。
秀文與齊邁面面相覷。
“於是,我發出告示,果然,你們沒有令我失望,你們團結起來,組成力量,現在,本公司同人已不是一盤只顧個人利益的散沙。”
秀文忍不住在鍵盤上按:“你只是一具電腦,你竟比我們更具人性!”
電腦回答:“是秀文吧,世事往往令你出奇,因為你閲世不深,人尚天真。”
秀文頓時詞窮。
齊邁告訴它:“我們會替你保守秘密。”
“謝謝你,不過我裝置有自動清洗系統,不久我會把這件事在記錄中完全剔除,我不會承認有這件事發生過。”
齊邁答:“我明白。”
“再見,齊君,再見,秀文。”
齊邁按熄電腦,緩緩站起來,有點暈眩。
他緊緊握住秀文的手,走出電腦室。
他們一直走到有陽光之處,才肯定剛才的事不是一場夢。
隔很久很久,齊邁才説:“真沒想到電腦會發動温情。”
秀文只覺羞愧。
“可惜我們時間精力有限,否則真應多多幫助他人。”
秀文仍然不知説什麼話才好。
齊邁拉一拉她的手,“我們要籌備婚禮了。”
秀文這才露出一絲笑容。
“來,我們先去陪退了休的林伯喝下午茶,問問他可適應悠閒生活,然後到保良局去辦助養孤兒手續。”
要做的事太多了。
安娜迎上來,“喂,你倆還在卿卿我我?公司五十五週年慶典,推舉你倆搞活動呢!”
秀文大叫,“我沒空,我要結婚。”
安娜説:“小姐,行行好,時間還不都是擠出來的。”
齊邁説:“不行,我們實在沒空。”
安娜悻悻説:“真沒人情味。”
也許她説得對,但是安娜永遠不會知道,大公司內最有人情味的,會是人事部的一具電腦。
齊邁與秀文會保守這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