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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

    學生列席最多最足的是宿舍附設的酒吧。座無虛設。

    不上酒吧那還念什麼大學,尊尼仔説的。

    放了學死人也不理,先往酒吧喝一杯啤酒擋擋寒氣,玩一兩手飛鏢,與女侍應説幾句笑話,那才是正經。

    學生生活非常沉悶,並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樣輕鬆,泡在校園中曬太陽,閒時往歐洲逛,當然,我們閒來也曬太陽,閒時也去歐洲,只是除出這一類苦中作樂,尚有許多苦經不足為外人道,壓力大是其中一項。

    但是會習慣的,長期受功課壓着,畢業生説一旦壓力消除,整個人像失去重心似的。

    對我來説,最痛苦的是思念温柔。

    我們訂婚後分手,晃眼三年,雖然年年見面,始終想念她的日子顯得太長。

    今日尊尼仔同我説:“吧裏來了一個新侍應,是唐人妹,你去瞧瞧,人很好。”

    我也覺得納罕,偏僻小鎮,很少華人,更不用説是在酒吧工作。

    我到吧裏,她正在擦杯子,看見我,她向我點頭。

    “你一定是左君則。”她説。

    “你怎麼知道?”我問。

    “聽説這裏只有三個中國學生,大尊尼、尊尼仔與你。”她笑容可掬。

    “是的,你呢?尊姓大名。”

    “叫我司徒得了。”她把擦得晶亮的杯子一隻只安置好。

    她長得不俗,有一把烏亮的頭髮,慧黯的眼睛,時常笑,和藹可親。

    “有什麼要幫手的,儘量出聲。”我説。

    “謝謝各位。”她很有禮。

    “你也是學生吧。”氣質是可以察覺得到的。

    “噯,讀到膩了,索性犧牲一年學分,先做做事再説。”

    “什麼科目?”

    “不提也罷,也許自己不是念書的材料。”她笑。

    “不要緊,想想清楚再讀未遲。”我留下電話地址。

    “你們真好。”她很感動。

    “噯,同胞在異鄉相逢,應當如此,”我笑,“我初往歐洲碰到會説英語的人,已經好算三分親了。”

    她也笑,我告辭。

    當天晚上我伏在桌上做功課,小尊尼來敲門借筆記。

    他這傢伙,什麼都是問我借的:功課、書本、文具……但結果他的功課比我好,你説氣不氣人。

    “見過司徒了?”他隨口問。

    “嗯。”

    “很不錯的女孩子,不過他們念美術的人多數很任性,老師給分數低一點,馬上不念,跑出來找事做。”

    “是嗎?就因為如此嗎?”我問:“你是怎麼打聽出來的?”

    “山人自有妙計。”他扮一個鬼臉。

    他的確是很有辦法,我們三個人當中,數他最滑溜,大尊尼則比我還要木獨。

    “想想也是,”他説下去,“做人何必要太過委屈自己,又沒有家累,愛怎麼就怎麼。”

    我説:“社會是有一定製度的,少數服從多數,人人不想委屈自己,為所欲為,那還了得,任性的代價是很大的。”

    “你真有點奴才格。”他笑,“難怪教授都喜歡你。”

    “不見得,教授愛的是你。”

    “温柔有消息嗎?”小尊尼問。

    “很久沒來信了。”

    “阿左,你不應那麼節省,搖個把長途電話回去也是應該的,女孩子不哄哄是不行的。”

    我訕訕的笑,“拿起電話也沒什麼好説,她生日時候,我打過去。”

    小尊尼還在搖頭。

    忽然我心煩,“你拿了筆記回去吧,別在這裏煩我,我還有功課要寫,不然的話,誰借給你用。”

    他笑着離去。

    我伏在桌上良久,決定在復活節回去看温柔。省一點總可以的,明年就畢業,我們該結婚了。

    熄燈上牀。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起來精神不足,放學想早返宿舍,大小尊尼卻纏着我,説是司徒生日,我們有義務替她慶祝云云。

    我順他們意,在酒吧喝了兩巡,再返宿舍,有長途電話找我的記錄,是温柔。

    真該死,她找我我不在。

    連忙正襟危坐,等她的電話再來。

    一小時後,聽到她的聲音。

    我問:“有什麼事?”心內忐忑不安。

    她在那邊笑,“沒事不能打電話?”

    直覺上的覺得有事,催她講。

    “我寫了封長信給你,你看完自然明白。”她説。

    “復活節來看你好不好?”

    “你讀完信再説吧。”温柔説:“這一兩天就該收到。”

    我説:“為什麼不能現在講?”

    “三分鐘到了。”她説:“我們下次再談。”她匆匆掛電話。

    我呆半晌。

    打一個長途電話來叫我看一封信?

    事有蹊蹺,這封信裏説些什麼,可想而知。

    我瘋狂的跑到酒吧去找大小尊尼,尤其是小尊尼,他家跟温家是認識的,應該聽到什麼蛛絲馬跡。

    回到酒店,他們正在切蛋糕。

    我問:“小尊尼——”氣急敗壞。

    “怎麼又回來了,剛好吃蛋糕。”司徒把蛋糕遞上來。

    我只得暫時按捺下來,控制着情緒,把蛋糕送進嘴裏。

    蛋糕的味道像石灰粉。小尊尼遞給我一杯酒,我仰頭喝下去,也不知是什麼,火辣辣的。

    “你怎麼?”小尊尼問:“面如土色?外套也不穿,當心冷壞。”

    我也顧不得有司徒在一旁,問他:“是不是温柔不要我了?”

    他頓時靜下來,惋惜地看着我。

    我點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了,永遠最遲知道的是當事人,我完全明白。”

    心裏面非常空洞,事情來得突然,那種衝擊還沒抵達腦部,所以還不知痛苦,我只是呆呆的看着小尊尼。

    大尊尼推我一下,“阿左。”

    “別勸我,”我説:“別為我好,別出聲。”

    司徒靜靜的坐在一旁,神情很是同情。

    我問小尊尼,“多久的事?她同什麼人走?告訴我。”

    “我也是聽我妹妹説的,那人是她的同事,比她高一級半級,平日對她很照顧,也可以説是乘虛而入,後來就逼她同你攤牌。阿左,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知道,你可以替我放心,我決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男人,我有志氣,你們放心。”

    大小尊尼異口同聲,“當然,阿左,你的條件那麼好,誰會替你擔心?”

    我舉起酒杯,“來,不多説了。司徒,祝你生辰快樂。”我又一干杯酒,“我先走一步。”我站起來離開。

    走到酒吧門口,才覺得五臟六腑被人割走似的。

    小尊尼跟在我身後,我茫然回頭,他在苦笑。

    我們一直走回宿舍,一句話都沒説。

    以後我絕口不提私事,三日後收到温柔的信,很長很厚的一封信,我把它翻來覆去看十多遍,會得背了,然後一把火燒掉。

    她有她的選擇,我決不會破壞她的好事,我決不妒忌,我決不懷與她同歸於盡的念頭,我決不自暴自棄,決不到處訴苦,決不將失意形諸於色,決不決不決不。

    我要咬緊牙關挺過去。

    時間總會過去的,這些煩惱一定會淡出。

    當其時必須振作做人。

    我可以縱容自己,可以哭笑難分的做人,可以對每個人訴説温柔這個女子無情無義,狠心狗肺,可以將我們過去的山盟海誓公開,可以聲討她的新愛人,可以叫朋友主持公道,可以呼天搶地,可以發泄得淋瀝盡致。

    但失戀已是最大創傷,我何必唯恐這個傷痕尚不夠深不夠痛,還要多剜幾刀?

    我一定要抬起頭來,好好處理這件事。

    我如常的上學放學,到酒吧去喝幾杯。

    一切如常,但是我一直消瘦。

    一個月內瘦三公斤,再跟着的一個月又是兩公斤,照鏡子簡直看不到全身還有什麼肉剩下來,臉頰凹進去,我險些兒認不出我自己。

    因為沒有胃口吃的緣故,晚上亦睡不着,這是最佳減肥妙法,我同大尊尼説起,他羨慕得要命,他説:“我肚子上的士啤呔無論怎麼節食與運動都驅之不去。”

    抵抗力隨着肌肉消逝,我變得多愁多病,一患傷風就連綿不絕,幾個禮拜都拒絕痊癒。

    在酒吧老是擤鼻涕。

    司徒問:“有沒有看醫生?”她一直很關心我。

    “看不看都一樣。”我自暴自棄。

    “喝多點熱湯比較好,這兩天尊尼他們在我家吃火鍋,你要不要來?”她邀請我。

    我的心一動,很久沒有好好的吃一頓飽的了。

    “來吧,有你喜歡的西芹。”司徒笑。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西芹?”我詫異。

    “有一次吃西芹的時候,你自己説的,你説洋人的一切都沒有勁道,芹菜是最好的例子。”她説。

    我自己倒忘記了。她這樣記得我説的話,倒是對我另眼相看。

    “我今天來,要不要帶什麼?”我問:“家裏有什麼要補充?”

    “不要客氣。”她笑,“你肯來已經很好。”

    但我還是帶了一瓶酒去,第一次做客人,總要客氣點。

    菜式很豐富,作料切得很細緻,大小尊尼開懷大嚼,在他們的鼓勵下,我也吃得比較多,只是他們管他們歡樂,我總維持沉默,笑不出來。

    司徒對我們無微不至,吃完飯她替大尊尼換外套拉鍊,完全以兄弟姐妹之情來照顧大家。

    我吃得肚子脹,一邊喝着酒,眼皮越來越沉重。

    我站起來告辭。“醉了,想早走,免得失態。”

    大尊尼説:“阿左,你到房間去躺一躺,下雪你走哪兒去?一會兒送你。”

    我實在吃不消,便到司徒的牀上去躺着。她的房間有點冷,不過整潔萬分,我不好意思鑽進被窩,便在褥子上面躺着,她取毯子替我蓋好。

    我模模糊糊的睡熟。

    這一覺睡得比較好,多日沒有這種安全感了。

    一覺醒來,外頭沒有聲響,我掙扎起牀,看到司徒坐在客廳中看小説。

    我問:“什麼時候?”

    她抬起頭,“醒啦,來,喝杯熱茶。”

    我喝一口,“大小尊尼呢?”

    “回宿舍了。”

    “真混球,不是説送我?”我質問。

    “時間已晚,”她笑,“他們便先走一步,我可以送你。”

    “什麼時候?”真不信一覺睡了這麼久。

    “半夜兩點。”她仍然一臉微笑。

    “唉呀。”我跌腳。

    “就是看你睡得好,不忍吵醒你,小尊説最近你老是輾轉反側,他睡在你隔壁房,都聽見你哭。”

    我一怔,低下頭。

    她替我添了熱茶。

    “這麼晚,我不走你不能睡,非告辭不可。”

    “我送你,”她説。“此刻沒公路車。”

    “你借車給我即可,不要出門。”我説:“明天我來接你上班。”

    “也好,明早十點之前把它開回來,”她把車匙交給我。

    我打量她的家,“你住得很舒服。”

    “謝謝,老不捨得開熱水汀。”她笑:“屋裏清冷。”

    “這些畫是你的作品?”我又問。

    她點點頭,送我出門。

    我把車子開回宿舍,再度倒在牀上,不知恁地,居然又睡着,做許多亂夢,但大致上一覺到天明,睜開眼睛,在這三個月內第一次覺得精力充沛,看鐘,早上十一點,唉呀糟糕,酒吧早已開始營業。

    我披上衣服衝下來,到酒吧,看到司徒照常在操作。

    “到不起對不起。”我大嚷。

    她不在乎,“大家都希望你睡得好,來,有熱辣辣的牛肉洋芋餅,吃一個如何?”她專照顧我的腸胃。

    我點點頭。我叮囑她,“今天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她説:“我自己會得回家。”

    在外國生活的女孩子,大都不那麼重視這些細節,大方可愛,司徒也是她們其中之一。

    我默默的吃午餐。最近一直麻木的吃,只記得要補充體力。

    她忽然説:“左,你真是勇敢。”

    我抬起頭來。我知道她指什麼。

    “一點都不露出來。”

    我淡然的説:“都忘了。男人不比女人,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事,人家都不要我了,我何苦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姿態,徒然自己出醜,而且將來是一定會後悔的,死在她跟前她也不理,不如好好的控制自己。”

    司徒不出聲。

    “況且失戀對個人來説,算是九死一生,在別人眼睛中,小事罷了。天下有數不盡的女人……”我苦笑起來。

    這是數月來第一次向別人提及這件事。

    司徒不出聲。

    司徒説:“我還是覺得你很大方高貴,有些奇怪的男人,離婚十二年,第二個老婆生的兒子都十歲,還到處拉着人叫人聽他訴他前妻如何不仁不義。”

    我笑出來,“有嗎?有這種人嗎?”

    司徒也笑,“要不要添一個洋芋餅?”

    “噯,怎麼搞的,肚子仍然不飽。”

    “胃曰開了。”她關心的説。

    我見客人不多,同她多聊幾句。

    “酒吧生涯可以維持下去?”我問。

    “最近我的氣也平了,想回學校去,”她説:“又怕拿個低分。”

    “轉校好了,”我説:“那還不容易,人都是成見的奴隸,原來的講師一定會有芥蒂。”

    “我想轉到中部去,最近我發覺小鎮的生活非常適合我。”

    是的,司徒是個很單純樸素的人,頗有一點藝術家脾氣,不擅應酬,在小鎮裏,她可以努力創作。

    “那麼就選一間小小的大學,我知道中部有一間學校,什麼都不求人,自己有個小型牧場,養着乳牛,可以飲到新鮮牛奶。”

    司徒笑,“恐怕畫出來的畫沒有貴氣。”

    “作風接近大自然也不錯哇,你看齊白石。”

    “可是我喜歡高奇峯。”

    我點點頭,“那當然,那是沒話好説,不可否認的奇秀。”

    “你很懂得畫呀。”

    “很懂?不見得,看過一兩個畫展而已。”

    一頓午飯吃了近一小時,我只好站起來。

    她問:“復活節假期到什麼地方去?”

    我搖搖頭。本來要回家看温柔,現在完了。

    “要不要到南部去散心?我可以組織旅行團把大小尊尼他們一起拉着走。”

    我遲疑,“他們也許早有節目,你叫到他們,他們又不好意思不答應。”

    “我是決定要度假的,你們考慮一下。”她微笑。

    “好,我考慮。”

    語氣很敷衍,自己都聽得出來,我實在不想動,放假最好蹲在宿舍裏黏傷口,司徒以為我的創傷已經恢復?言之過早,言之過早。

    尊尼仔問我:“我去歐洲,你去不去?”

    “又去?”我問:“拜託你,那幾處名勝,你已經會背,還去來作甚?”他年年都去。

    “這次不同,這次我去看脱衣舞。”他興致勃勃。

    “什麼?”我真服了他。

    “這次我去看遍全歐洲的脱衣舞,大格局的、小型的、私家的、公開的——”

    我啼笑皆非的替他接下去,“然後回來寫個報告,交給教授,供他們參考,可是?”

    “哈哈哈哈。”他大笑。

    我很替他高興,至少他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麼,他懂得享受,做人應該盡情享受。

    而大尊呢。

    “啊,我例牌去陪姑媽。”他姑母姑丈跟他很親,他每年總去看他們好幾次。

    都有節目,那十天假期我獨個兒可難消受。

    小尊同我説:“你看看司徒有什麼打算,跟她逛也有個伴,我不贊成你一個人蹲在宿舍裏。”

    我不出聲。

    “司徒很不錯。”他提點我。

    我説:“我不能利用人家來填我的空檔。”

    “你也太忠厚。司徒對你很有意思,相信你也看得出來。”

    我不響,我自然知道。

    “出去走走,多個朋友,何樂而不為?南部這個時候最美,櫻花梨花在一起開放,是春天了,別苦了自己。跟你説,日子過得快,幾度寒暑,人就老了,你以為你能經過多少個春天?”

    我笑,“好吧,你去看脱衣舞,別嚕嗦我。”

    “嘿,狗咬呂洞賓。”

    他搖頭晃腦的離去。

    我在假前一日,找到司徒,問她:“你是搭火車去南部?”

    “是的。”她抬起眼睛。

    “替我帶一箱貝殼回來。”我説。

    她失望,但是仍然很愉快的説:“一定。”

    我真的不想動,再者,與她單獨相處,少不免要説話,我不想透露太多心聲,這不是適當的時候。

    終於放假,學生大部份都回家,酒吧找來替工,我整日孵在那裏。

    替工是個洋妞,有廿多歲,身裁開始鬆弛,但卻還有吸引力,對我很有興趣。

    她同我説:“就你一個人在宿舍發悶?聽説明年宿舍在假期不再開放,你可要找地方住呢,晚上有什麼消遣?我倒是有空。”

    我假裝聽不明白,只是傻笑。

    忽然有一絲後悔,我不該留在此地,我很想念司徒。

    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南部什麼地方去住,追也無從追起。

    我沒有問。

    為什麼不問?怕知道得太多,怕付出感情,怕再愛人。怕得這麼厲害,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現在要找她,變得無從尋找。

    我傻傻的等在宿舍裏,希望接到她的電話,可是整個地盤幾乎只剩下我一個人,電話鈴難得晌一次。

    我買了一大疊偵探小説來看,越看越無癮,索性先閲最後那幾章,知道是誰幹的便算數。

    這樣子無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是可怕,一天比一年還長,並且三頓飯不曉得往哪裏去吃才好。

    唷,早知道就不要假撇清,跟着司徒走算數。

    正在這個慌張的時候,有電話找我。

    我樂得飛飛的,跑去接,這一定是大小尊尼。

    是司徒的聲音。

    我更加喜悦,“司徒!你在哪裏?快告訴我,我立刻來看你。”

    她笑,半晌才説:“我回來了。”

    “什麼,你在家?”我很看外。

    “是呀,南部一直下雨,三天不停,我一氣之下,馬上回來,現在買了一大堆菜,相幫吃掉它好不好?肉絲筍絲炒年糕如河?小白菜煮雞湯如何?”

    我歡呼,“立刻來相幫!”

    我把所有的偵探小説掃到牀底下去,整個人像是注射了興奮劑似的,蹦蹦跳跳的換衣服上路,十分振奮,嘴巴里吹起口哨來。

    真的,許久沒有這樣的意外之喜,焉能不高興。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校園外的花已經開滿一樹,花瓣隨風紛紛飛舞,整條小徑上都薄薄鋪着一層花瓣,用腳掃過去,一片紅粉菲菲,美麗的春天。

    我沒有車子,公路車挨很久才到司徒家,我也沒有帶什麼禮物,空手就按鈴。

    她抹着雙手來開門,一臉笑容。

    我很感激她給我的歡容式鼓勵。

    “好嗎?”我由衷的説:“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食物仿得差不多,快進來,來看我給你買的貝殼。”

    我進屋內,客廳裏整整齊齊放着兩副碗筷,另一旁是她新作的習作。我蹲下來視察那籃貝殼,一隻只挑來玩。

    “你的烹飪技術與作品一樣好。”我説。

    “才怪,”她笑:“我的烹飪勝過畫多多,也許我應去唐人街開一家快餐店,專門買炒粉飯面。”

    我搖頭笑,急急幫她在廚房張羅。

    她並不是熟手,但不致於手忙腳亂,一切做得井井有條,雞湯裏還有考究的百葉結,我很納罕。

    “你到南部,是買菜去的?”我説:“這麼多好菜。”

    “不,城裏開了家雜貨店。”

    “中國人開的?”

    “怪就怪在這裏,雖然什麼都有,店主人卻是猶太人。”

    “啊。”我也嘖嘖稱奇。

    炒年糕做好了,雖然黏嗒嗒,但也是甘香可口,筍絲尤其美味,我差點連舌頭都吞下肚子。

    我吃很多,而且吃完之後,喝了湯,就躺在她家的沙發上。太舒服的緣故,不想動。

    嘴巴嚷着:“我來洗碗我來洗。”

    “好,都留給你。”她説。

    我又説:“不知怎地,一來你家,就自然而然的想睡,為什麼?”非常不好意思。

    “因為心無旁騖,”她笑説。

    “是的,”我説:“有種異樣的安全感,司徒,你不介意吧,躺一會兒,立刻替你洗碗。”

    我並不是個滑頭的人,可是對司徒卻不止一兩次的信口開河。

    我睡着了。腦細胞的活動量卻比醒的時候更活躍。

    夢中日月長,歡樂少,愁苦多,看見温柔穿起白紗結婚,離我而去,又看見司徒問我:“你向我求婚,我不能答應你。”我大聲一叫,醒來。

    “什麼事?”司徒在一旁作畫,轉過頭來問:“什麼事?”

    “做惡夢。”我説:“幸虧天沒有黑,這一覺不致於睡得太長。什麼時候?”我想出去走走。

    “下午四點半。”她説:“睡了三個鐘頭。”

    “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説:“別浪費時間。”

    “不是説洗碗?”她取笑我。

    “啊是,馬上洗。”我往廚房那頭走過去。

    “早洗完了,”她抱着手,笑吟吟看着我。

    “罰我請看戲。”我説。

    “也好,”她遞外套給我。

    與司徒在一起,就是這麼和煦。我認識很多人,一旦失戀,第二個愛人往往是比較普通的女人,因為他們在大戰之後分外需要休息,現在連自己都一樣的態度。司徒有她的特別之處,但脾性出乎意料的温婉。

    整個假期我們都在一起,感情一日千里。

    等到大小尊尼回來時,有一種大勢已定的現象,他們很快便發覺,替我高興。

    我説:“先別太樂觀,她還要到中都去讀書。”

    小尊説:“中部有多少公里?每個週末都可以回來,少擔心。”他同我擠眉弄眼的。

    我也稱是。情況比前好得多。司徒臨走時向我説:“我走後你要時常來看我。”

    我説:“我會安排個時間表,一個月我來三次,你回報一次,如何?同時你去入學時,我會同往,陪你安頓下來。”

    大尊説:“咱們這間學校又沒有純美術系。”惋惜地。

    我説:“別懊惱,朋友間維持一個適當的距離,不知多好。”

    小尊説:“阿Q精神。”他推我一下。

    我説:“未必。”我滿意的看着司徒。

    大尊説:“阿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我説:“我也這樣想。”終於笑了。

    “大家到酒吧去喝一杯,來!”司徒説:“這是我最後一個工作周。”

    我們四個中國人,一起向學校的酒吧湧過去。

    我有種感覺,以後我的感情道路,會平坦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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