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我病毒性感冒,每天去醫院打吊針。隔壁是醫院的急救室,每天晚上都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第一天晚上,一個女孩子在洗胃。她恨愛人拋棄了自己,吞了三瓶“安定”。洗胃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我聽到她不停地嘶嚎,就是那種困獸一樣的嚎叫聲,很慘。第二天晚上,一個女孩子被男朋友捅了兩刀,招招致命,而實際上還有10天她就要拿到學士學位。
第一個女孩子活下來了,第二個死了。
第一個女孩子,她說她要報復那個負心的男人,要讓他一輩子生活在陰影中,永遠覺得揹負了一條人命。不過可惜她沒死成,她躺在醫院裡洗胃的時候,那個男人都沒有來。第二個女孩子,被搶救還不足三分鐘就宣告死亡,她的同學在門外哭泣,她的父母正從臨近的農村趕來,她的男朋友已被拘押。她是報復的犧牲品,她的男朋友也是——男孩子是她的同班同學,也快要畢業了,也有一個農村的家。負擔他們兩個人讀書的兩個家庭,都很辛苦。如今,兩個家庭都心痛到絕望。
後來才知道,這個男孩子審訊的時候這樣說:要畢業了,她要去別的城市,要和我分手,我只是想報復她,我不是真的想要她死,我只是想讓她嚐嚐疼的滋味。他忘記了,他們都是學醫學的,他對大動脈位置的把握精準無比,急紅了眼的時候,已經沒有力度可以掌握。
常常都是這樣的:失去愛情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是再也翻不了身,我們只求一死。可是,我們都沒有想過這樣一個道理:那些愛我們的人,因為我們的死,痛徹心脾;而那些不愛我們的人,既然已經不愛了,我們的死帶來的只不過是瞬間的震撼,稍後也不過就是人生的插曲。最淒涼的是,有的人,甚至把我們的死當作負擔的解脫。所以,我們昂貴的生命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最菲薄的饋贈。
那些以為可以讓對方因自己的死而傷心痛悔一輩子的男女,是太自以為是了。他們以為對方一定很愛自己、真愛過自己,所以一定會為自己的死難過一生。那就可笑極了——如果他真的愛你,又何必與你分手呢。
而那些因為對方拋棄自己就去殺死對方的人同樣可悲——“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以為你真的就可以逃脫法律的制裁?你搭上的只能是連深愛你的親人在內兩個家庭一生的痛苦。
記得曾經採訪過一個人,是一家企業的老闆。多年前他的企業曾經瀕於倒閉,原因是他的競爭對手竊取了他的商業機密,為了報復,他利用商業手段將對手逼上破產的絕路。可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決絕與殘忍,在對手倒下的同時,他也失去了合作者們的信任。很快,他的企業也搖搖欲墜。這個時候,一個曾經的夥伴看不下去了,收購了他的廠,告訴了他失敗的原因,並繼續留他做總經理。從那以後,他依然在商場中鬥智鬥勇,也時常被欺騙,可是再也沒有刻意報復過誰。因為信譽好,如今企業蒸蒸日上。
傷人者自傷,這個道理,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告訴過我們。可是在急紅了眼的時候,我們忘記了一切,唯獨沒有忘記報復。而“報復”,是柄雙刃劍,我們終於暢快淋漓地傷了那些傷過我們的人的時候,那些真正愛我們的人,也在汩汩地流血。
忘記報復,就是要讓那些真正愛我們的人,再也不要受傷害。
同時,忘記報復,在很多情況下,本身也是一種最獰厲的報復。想想吧:有那麼一天,那個曾經傷害過你的人,當他走到你面前的時候,本來他以為會看見你怨毒的眼神與無力的掙扎,本來他想要用最不屑的言語來取笑你。可是,他突然發現你已經不記得他,這對他而言,將是一種怎樣殘忍的報復?又是一種怎樣滅頂的絕望與不甘?
某個夜晚,有個男孩子用QQ這種工具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他先問我:你有沒有特別想報復一個人?有沒有特別恨過一個人?
我沉默。他發過來一個“微笑”的表情。
他說:多年前,有個人和我,我們之間因為一個共同喜歡的女孩子,成了敵人。曾經,他是我的朋友。
那個女孩子是他的女朋友,可是卻偷偷喜歡我很久。
當我也喜歡上她的時候,他恨我,是那種徹骨的恨吧。因為如果不是徹骨的恨,他就不會做傷害我的事情。
如果你看過《基督山伯爵》,你會知道,被朋友的匿名信傷害的感覺同樣是徹骨的痛。
他的告發,讓我失去了在事業單位工作的機會。本來是個很穩定的職業,我也始終是父母的驕傲。可是在那個小縣城,朋友之妻不可奪的古訓還是很有用的。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周圍人們的信任和尊敬。我無路可走,每天看見的只有白眼。那年,最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去了深圳。
在深圳,外來人口常常由這樣幾種人組成:想要淘金的人,或者是無處可去的人。因為這個城市,是個看中能力和實力的地方,至於其它通通可以不必計較——比如歷史。
我是在深圳致富的第一批人,當我帶著我的大筆投資回到家鄉的時候,縣委領導請我吃飯,作陪的有各部門的領導,其中有我曾經的那位朋友。
那天他的表情很不自然。他依然恨我,這麼多年了,從他的眼睛裡我依然看得到恨。
可是,你可能想象不到:在他自我介紹之前,我真的沒有認出他。我是真的,忘記了他的樣子,他說話的聲音——這麼多年,我努力只去銘記自己的朋友,只是沒想到如此成功。
那天我想我贏得真的很漂亮——因為只有徹頭徹尾的忘記才是徹頭徹尾成功的報復。
……
我聽著他的故事,網絡這一邊,我由衷微笑,並對這個青年心生敬意。是的,要忘記報復。要相信,那不僅僅是種對親人的負責或是對自己的寬容,還是對好人的永遠寬恕,和對壞人的永遠懲戒。
而對我們自己,那是寬容的心在閃耀金色的光芒,是徒然釋去一身重負時,超然物外的解脫與輕鬆。
我最好的朋友,也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她這樣開始講:多年前,我恨一個警察。
看著我驚訝的目光,她微笑了:我這樣說你或許會不信。某個夜晚,我被一家大型超市當作小偷送進了派出所,那個警察,他用鄙視的眼神看著我,看很久。
他注視著我的時候,我感覺我的自尊被打成無數片,繽紛墜落。從小,我都是個驕傲的女孩子,我寫一手好文章,學習成績也不錯,演講比賽年年拿全區甚至全市第一名。我從少先隊大隊長到中學團支部書記再到大學時代學生會副主席。說我偷東西?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在我的購物籃裡會多出一袋已經拆封的熒光筆。商場要我賠款我不肯,就這樣,我被扭送到了派出所。
那晚,我經歷了人生中第一場喪失尊嚴的審訊。警察坐在我對面,用極其不屑的語調推翻我所有的解釋。他一直威脅我說要讓學校老師來接我,還要告訴我的父母。當我的朋友們站在派出所門外想要接我的時候,他威脅他們說這屬於干擾執法……
我恨他,恨他在我20歲的年紀裡侮辱我的人格。可是,我拿不出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
那晚最終的解決方式是:我在一份“供詞”上簽字,而派出所也不再通知我的學校或家長。我以最屈辱的方式,換取了此事的不擴散。
那時候就發誓,大學畢業後,要報考公安廳的公務員,等到自己有能力的那一天,要狠狠報復這個曾經鄙視我、侮辱我的警察。
三年後,我大學畢業,2003年“非典”剛剛結束的時候,我通過了省公安廳的公務員考試,拿到體檢通知。
然而我沒有去,因為我同時拿到了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到這個時候,想要報復的念頭已經悄然消失。我甚至記不起那個警察的模樣,記不起那個曾經讓我咬牙切齒的警號,記不起自己報考公安廳的初衷。
就這樣,悄悄地忘記。
是刻骨銘心的2003年夏天,空氣中還有消毒水的味道,一顆想要報復的心已變得安寧。突然間發現這樣一個轉變:當我研究生畢業的時候,若再次考取公安廳,便該是副科級。副科級是什麼概念呢?就是當年審訊我的那間派出所副所長的級別。這個發現令小心眼的我笑了很久……
我想,我明白了她所說的話。
她的意思是說:如果實在想要報復,就給自己一個期限,一個目標。在這個期限裡,我們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有能力去報復別人的人。
可是往往,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往往就真的忘記了報復這件事。
這就是成長,是歲月悄悄饋贈給我們的理智、從容、智慧、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