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高三後正式分班,程司依然在A班,趙玫在B班,夏樹和風間同在C班。夏樹順勢和程司形同陌路,即使在老師辦公室外遇見,男生向她打招呼,也會視而不見不理不睬。據她所知,程司後來一次也沒有去看過黎靜穎。
風間不像夏樹那麼情緒化,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他對程司的態度絲毫沒有變化。雖然和程司不再同班,但時常還在一起打球,關係未見生疏。他勸過夏樹幾次,無效,便懶得多費口舌。倒是夏樹一直致力於説服風間和自己同仇敵愾。
“……簡直是人渣!”放學路上,夏樹數完程司罪狀的總結陳詞。
“喂喂,別那麼‘憤青’,”女生的孩子氣讓男生嘴角有些上揚,“你也偶爾從他的角度換位思考一下,他從小到大生活始終一帆風順,抗風能力幾乎為零,遇着這樣的事突然偏離航道不知所措也在情理之中。你給他點時間吧。”
夏樹找不到反駁之詞,過半晌再次確認到:“按道理説,程司應該算是你哥哥吧?”
“他月份大。他還有個雙胞胎哥哥。怎麼了?”
“沒什麼,”女生繞過人行道上的積水,“就是總有種錯覺,好像你才是哥哥,什麼都為他着想,還替他狡辯!”
男生聽出她話裏的怨憤,立刻投降收聲。
“為什麼當初會和他同校同班?”還是很好奇。
兩人同時在十字路口停下。
“整個學區只有陽明和聖華兩所市重點高中,他們兄弟倆填報陽明,我填報聖華,本來不會撞車。但是交志願表前兩天阿司突然聽説小靜填報了聖華,於是自作主張改了聖華,他爸媽都是事後才知道。他就是那麼隨心所欲的人。不過他成績也很好,所以自然都分在A班。”
聽起來是個“因為”之後理所當然存在的“所以”。
但其實都是刻意追隨。
不是什麼命運作祟的心靈感應。
不到三年的時間跨度,不知道當年那個男生的“隨心所欲”去了哪裏。
原來美好的情節可以如此急轉直下。
黃燈之後,亮起了綠燈,女生卻沒有跟上來。男生回過頭,神經瞬間繃緊:“欸……你別哭啊,我可沒有哄人的本事。”他的手窘迫地在她面前虛晃了一下,確定不了落點。
“嗯。”女生揉着眼睛,“睫毛……睫毛掉進眼裏了。”
從看不見的手背後滑向手腕,再垂直落體的是眼淚。
結婚照上看起來笑得很甜蜜的父母,在自己懂事之前就分道揚鑣。
曾經整顆心裏只有自己的父親,後來父親也組成了新家庭。
接着是親眼目睹在某個斷點戛然而止的程司和黎靜穎。
人的改變實在太輕易,甚至都用不着一個慢鏡或特寫去過渡。
人與人的關係,也就像跳幀似的,不知道哪裏開始突然無法銜接。
可是這個夏天,濃得流不動的暮色下,最後閃爍着的信號燈前,把自己的手腕從“落進睫毛”的眼前拽走一路牽過斑馬線去的男生,他掌心的温暖和整個世界的燥熱似乎有些不同。
(二)
趙玫知道夏樹和風間在交往,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滿,還是每天提早五分鐘來等夏樹一起去學校,在遠翔樓下分別去往兩間教室,偶爾忘帶地理書,第一反應會捨近求遠跑去歷史班借。
但沒有人比夏樹更瞭解趙玫,她沒那麼快放下,只不過在無能為力的事實面前假裝灑脱。
有一次兩人為了芝麻綠豆小事鬧彆扭,爭執時趙玫突然搬出舊賬:“在你心裏我就是個失敗者吧。你天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對。”
夏樹愣住:“什麼啊?”
“你不是説過嗎?你比較幸福,出於道義忍氣吞聲息事寧人照顧我這個失敗者的情緒。”原來很久之前的話她還記得隻字不落。
這點矛盾很快就解決,事後兩人都道了歉。
可夏樹知道她是水庫,蓄着很多很多的妒意和不服氣,用友誼做日常防護堤都有些懸。趙玫的心胸只夠做到眼不見為淨,萬一刺激到她的神經,怨恨從哪裏爆發決堤就説不好了。
在和趙玫相處時,夏樹儘量小心翼翼地避開“易風間”這個名字和與之有關的一切,當然,絕對要避免兩人碰面。
因為趙玫的突然出現而不得不突然趕走風間,這樣的事發生過好幾次。
男生倒是不介意,還開着玩笑説:“我感覺趙玫在藉着霸佔你的時間來報復我。”
“厚臉皮。你根本不值得人家報復。”夏樹邊説邊做一道填空題,連頭也沒抬。
風間有時難免詫異:夏樹為什麼從來不緊張自己和別的女生之間的關係。夏樹從沒有問過風間當初為什麼會和黎靜穎交往,但風間忍不住問她為什麼在四川會找個男友。
女生在去操場晨會的途中停下來,轉身面對風間,伸出胳膊量到他的頭頂比劃,“因為他長這麼高”,指指他的頭髮,“他頭髮染成亞麻色”,又指住他腳上的三葉草,“他穿這個牌子的鞋。”風間嗤笑出聲,跟上回身大步走開的女生:“我髮色是天生的。”
“(河蟹)!每個月底頭頂都黑一小圈,你以為你是黑(河蟹)天(河蟹)使啊。”
“那麼明顯嗎?”他自己從來不知道。
“老師不説你完全是慣着你,你不要以為大家都是色盲。”
大家並不都是色盲,也並沒有可能全都慣着他。
即使他成績好,得到老師的偏愛,還有同學、朋友,還有父親、母親,沒有一個人提醒過他,也許只是因為一個簡單的理由:沒留意。
這樣的細枝末節——
從前不知道,有個比他矮很多的女生,會在他趴在課桌上打瞌睡時偷看過來。
——泄露了什麼機密?
男生上前幾步,右手攬過女生的肩。
升國旗儀式前。教師方陣旁邊。整個年級的人潮中間。明目張膽?
“發……發什麼神經!”
夏樹被嚇得不輕,脊樑好像竄過了電流。
但下一秒看見的,男生線條僵硬的側臉以及正色的神情,一點不像惡作劇。
讓人掙扎不脱。
(三)
並非事事陽光燦爛。夏樹的家庭關係還是一團糟。夏末秋初時,她在一個颱風過境的晚上按響風間家的門鈴,在男生打開門的瞬間嚎啕大哭起來,風間慌了神問發生什麼事。繼母生了個妹妹,懷胎十月,並非突如其來,但還是感到痛徹心扉。
“雖然我知道不該在你面前這麼説,可是……我覺得我徹底被爸爸遺棄了。”
本就不擅長安慰人的風間木訥地站着,束手無策。
對於親妹妹,夏樹一點也不喜歡。平時無論她怎麼哭鬧,夏樹也不會多看她一眼。只有一次,温課累了在屋裏走動,聽見嬰兒在房間裏發出哼哼唧唧的小聲音,好奇地走進去撐在搖牀邊,對方的黑眼睛就轉過來看住她。
臉真胖,夏樹心想自己小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忍不住就伸手去按一按她肉嘟嘟的臉頰,沒想到小傢伙“咯咯”地笑了,小手伸起來抓夏樹的食指。
在被碰到的瞬間,夏樹突然感到一陣不適,條件反射般地把手指縮回。
説不清是哪根神經在鬧獨立。
逃回書房後,腦子裏出現了奇怪念頭:風間在面對整天膩着他的程司時也是這種心情嗎?
——看不見我心裏大片大片陰影的你,毫不設防地繞在我身旁,張揚地享受着無知的幸福。
應該就是這樣吧。
心裏懷着這樣的想法,就像完整的路面中嵌進了石子。
逐漸地,夏樹和父親都極少交談了。起初父親以為是因為高考壓力太大,等他在女兒三番五次的情緒失控後明白了她對親生妹妹的來臨多麼不歡迎,臉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失望難過的神色,夏樹只是假裝沒看見。
隔閡一直存在到夏樹過十八歲生日。
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傍晚,吃完蛋糕後,父親陪夏樹下樓散步,兩人走到附近的河邊,夏樹站在偶爾才有汽車開過的石橋上休息。父親膝關節不好,就近找了塊寫着“XX浜”的石碑坐下,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箇舊的黃信封遞給她:你媽媽寫的,讓我在你十八歲時轉交你。“
夏樹沒想到媽媽有心給自己留下遺書,有點吃驚,接過來取出信,寫得很囉嗦,全篇其實用一句話就能概括,女生耐住性子讀完了,抬起頭看向父親:“你看過對麼?”一開始就注意到,信封沒有封口,也沒有曾經封口的痕跡。
“你媽媽下葬後。”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你就看過這樣的信,卻從沒有一丁點懷疑,一丁點異心。從來沒有把我遺棄,將來也不會拋下我不顧。
女生哽着喉嚨問:“爸爸你覺得我像你女兒嗎?”
“你是我女兒。”那個“是”字聽起來無比清晰。
夏樹把信紙攔腰撕開,相疊後再撕開,幾次之後碎得不能再撕才鬆開手,剩下的一般步驟由風去完成,它把它們送向半空,再打着轉下落,直到沒入河水的水面。
然後她抽抽鼻子,看了眼信封上的“夏樹”二字,再重新對摺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爸爸,我們回家吧。”她對父親説。
有那麼一瞬間,夏樹心裏幾乎要抗拒稱呼她為“母親”了。那個女人,真是把自私和狡猾發揮到了極致。臨死之前還要留下這麼一張滿紙謊言的信,還想離間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和她理應最愛的人。看不得別人幸福的人,最可悲。
善良與惡毒,兩個極端的父親和母親,自己流着源於他們各一半的血液。
(四)
入冬之後學業的重壓迎面而來。風間參加F大的自主招生考試,很輕鬆地拿到了20分加20分,夏樹成績不夠好,沒有分配到參加自主招生的名額,但是也參加了藝術類統考,憑着紮實的美術功底取得出色的專業成績,高考無論報考哪所藝術類院校文化分她都綽綽有餘。
風間問她打算填什麼志願。
答案出乎意料:“廣州美院。”
“為什麼要去廣州啊?上海不是也有美院嗎?或者一本大學的美術科專業……”
“我知道,”夏樹説,“但是我想去温暖一點的地方。”語氣毫無轉圜餘地。
根本不能成為理由的理由。風間有些怔忡。
好幾個星期後他才明白過來。
聖誕節有月考,平安夜無法狂歡,全年級都只好意興闌珊早早回家。風間送夏樹到樓道門口,道別前遞給她聖誕禮物,笑着問:“你相信有聖誕老人麼?”
“不相信。給我買禮物的一向是我爸爸。”
“還是相信比較好。可以懷着希望睡着。”
夏樹跑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已經猜到風間送了什麼,拆開,果然是聖誕襪一隻,她在屋裏轉了一圈,沒找到可以掛它的地方,最後去隔壁房間掛在了妹妹嬰兒牀的牀角。紅色的聖誕襪融在黑暗裏。
夏樹看着它發呆,突然想起在某本書裏看過的一句話,一直記得: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太不信任我們的感覺,所以我們在這個宇宙中才感到不舒適。
還是相信比較好。
女生回自己房間,從書包裏翻出手機打給風間,接通後聽出對方還沒到家,環境音有些嘈雜。
“除夕的時候你打我電話想對我説什麼?”
“我想説——”
那頭毫無徵兆地沉默下去,只剩下哪所店鋪正在播放的《踏雪尋梅》小調隱隱約約響着。夏樹甚至懷疑是對方在刻意壓制才使呼吸聲都聽不見。
“新年快樂。”
是“新年快樂”,原來如此。
認識他,有三年了吧。蕭伯納説:“此時此刻的地球上,約有2萬人適合當你的人生伴侶。”2萬之於60億,依然是一個極小的比率。夏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風間的兩萬分之一。三年前的自己為什麼能夠那麼幸運,心不在焉地一腳踏進他的宇宙裏?在那之後軌跡時而並行不悖,時而交錯相逢。
愛一個人只需靠際遇,而持續地愛一個人卻要靠努力。雖然努力也未必有回報,但如果人本身沒有驅動力而是選擇聽天由命,命運就會變得獨斷專行。
和風間的羈絆,比路人或許多一些,但並沒有多到成為整個宇宙驅動力的地步。
我們在不太舒適的宇宙中得過且過,不信任彼此,更不用説彼此的未來。
(五)
夏樹時刻準備着離開風間,卻沒想過風間也許會先離開自己及至填報高考志願前後,她才因突然意識到而惶恐起來。導火索是風間和一個漂亮女生的緋聞。
原先A班的同學並沒有很多選歷史班被分在C班,知道夏樹和風間戀情的人少之又少。但風間和那個漂亮女生是現在C班的班長和副班長,接觸機會比較多,出雙入隊又非常般配,難免讓旁人產生美妙的幻想。
起初夏樹只是在心中告訴自己“不可能”,但有幾次見風間跟她交談時笑着,是那種不常出現的笑容,對風間這類冷麪帥哥而言是奇蹟,以前夏樹以為那種表情只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到底兩人是同一個父親,風間笑的時候會看起來像程司。
夏樹堵着氣,把填着“廣州美院”的志願表上交後,就再也不去學校,每天躲在家裏複習,不接風間的電話,也不回短信。這時候,她才真正有點明白趙玫的難堪處境。
過了一個星期,全年級都放假了,被趕回家去進行高考前的最後複習。
風間來夏樹家找她,也帶了一肚子怒火。如果他知道夏樹玩失蹤的原因,可能還會覺得委屈。每次和副班長説話時被同學起鬨,風間總辯解説“不是不是”,而副班長卻過分地拼命點頭説“是啊是啊”,男生詫異地看向她心想怎麼這麼厚臉皮,下一秒立刻就會用目光去尋找人羣外的夏樹。夏樹不是埋頭看書就是正在和別的女生聊天,好像根本沒注意自己這邊的動靜,這才鬆下一口氣。他不瞭解女生是可以360度長眼睛看住自己男友的。
於是兩個滿腹怨氣的人,見面不可避免會大吵一架。
風間説:“我想有一段穩定的感情,不想跟你無理取鬧。我老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不知道你到底在不在乎我。每次我稍微確定一點,你就立刻給我個有力的反例。我生平最討厭兩件事,一是別人催我,二是別人使我不得不去猜他,而這兩件事是你最擅長的。”
“我怕投入越多最後被你傷害得越慘。反正你爸爸、你哥哥都是那樣的人!”這句話,夏樹想過無數遍,終於脱口而出。
風間定定地看住她兩秒。
“我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哥。”
説完嘆了口氣,轉身就走,一次也沒有回頭,剩下夏樹怔在原地好一會兒。
憑什麼他在學校和別的女生搞曖昧反倒還有理髮火?
死不承認是他錯。
吃過晚飯後,夏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這是不是就算分手?
風間和自己都是這樣的人。交往沒有明確的界限,沒有一方告白,只是一個擁抱,一次牽手,就默認着開始。説不定,分手也是如此。
經過妹妹嬰兒房的時候不經意朝裏面望一眼,那隻聖誕襪還掛在牀頭,父親似乎以為這是夏樹送給妹妹的禮物,把她平時玩的鈴鐺和撥浪鼓插在裏面了。夏樹有點悵然,停下腳步,不由自主地走進去。妹妹被裹在一大堆絨毛毯裏面,正認真專注地啃着自己的手。
夏樹沒什麼精神地倚着牀沿看她,第一次覺得她可愛,喃喃自語:“雖然你可愛,但如果你瞬間長大了,非擠來和我同班,整天黏着我,還和我搶男朋友,並且我爸爸為了你當面不認我……那我一定會瘋掉。”
風間是如此的,和程司不同。
他懂得體諒、包容、自制,會沉默寡言地照顧人,而不是像程司沒頭沒腦地瞎熱情、説甜言蜜語、心有餘卻總是力不足。
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每分每秒都不後悔。
就這樣無疾而終才後悔。
夏樹跟父親打了聲招呼説去便利店買零食,出門後撥風間的手機,撥號音響了六聲。女生幾乎快要哭出聲,才接通。她頓了一頓:“你在家嗎?”
男生的語氣也平靜得彷彿吵架這事根本不存在:“在啊。”
“我想過去。我現在在便利店,你要吃什麼嗎?”
“咖啡和巧克力。”
到風間家時男生繃着臉把她讓進門,開了罐咖啡喝,然後把塑料袋連帶裏面的巧克力一併推還給她:“這是給你的。”
“哈啊?我不愛吃甜食的。”
“還是吃吧,聽説經常吃巧克力會比較有幸福感。”很諷刺的腔調。
夏樹忍不住笑起來。
風間接了電話,表示不再生氣,夏樹就知道他拿自己沒轍,兩人有這樣的默契。
風間的媽媽正好回家,看見夏樹後,明明第一次見面毫不熟悉,卻因為好不容易在家看見新鮮面孔而異常興奮。儘管夏樹反覆説自己不吃水果,她還是不由分説地進廚房去準備。事實證明,風間媽媽完全不是做家庭主婦的料,不過一會兒就聽見水果刀落地的聲音。夏樹瞬間緊張,但男生很從容,先拉開茶几下的抽屜找出創可貼再去廚房。熱鬧好一陣之後他媽媽面帶歉容地上了樓。男生依舊沒什麼表情,習以為常。
夏樹現在知道了,為什麼處理起和程司的關係,風間會那樣驚人地駕輕就熟。
男生沒注意到女生的恍然大悟,其實從她進門起,腦子一直在為另一件事運轉着。他正色道:“夏樹,我不知道這麼説會不會讓你不那麼討厭阿司——”
女生看向他:“嗯?”
“他喜歡你是小靜受傷之前的事,很久之前,集體參觀科技館的時候,他就喜歡你,只不過他自己一直沒有意識到。”
然而出乎意料,他並沒有看到女生一絲一毫釋懷的神色,瞳孔反倒在瞬間收緊了。
(六)
原來錯不在程司,錯在自己。
像是溺了水,不管不顧地向所有能觸碰到的東西揮手拖拽,有時連援救的人也一起被拉向水底。
為什麼又會重蹈覆轍?
你以為你這次順着時間軸已經走得足夠好,足夠遠,一路向前疾馳,但日復一日,從180度經線回到180度經線,循環中劃出完滿的弧度,時間是圓形的。
趙玫。程司。黎靜穎。前男友。父親。
其實全是你不想傷害的人。
一個人的幸福,究竟要以多少人的不幸為代價?
(七)
五月底返校拍畢業照,整個年級擠在操場上。沒輪到的班級起初還呈方陣狀,不久就亂成一團,學生們三三兩兩用自帶的卡片機合影。趙玫好不容易找到夏樹和風間,晃着手裏的相機提議:“大家一起拍張小合照吧。”
“大家”當然包括程司。
幾個月不見,男生也沒有變成熟多少,趙玫喊他時,他正和以前A班的兩個同學笑着推推搡搡。只是回頭看見夏樹,才一下子隱去笑容,有點尷尬地怔住了,似乎在對女生願意跟自己合影感到意外。
來幫忙拍照的是趙玫隨便找來的一個前A班同學,有點木訥,既沒有開閃光燈也沒有喊“一二三”。四個人還保持着姿勢,他就已經直起身説“拍好了”。
趙玫回放出照片,立刻對着那人背影大喊:“笨蛋!會不會拍照啊!”
夏樹湊過去一看,原來趙玫正好眨眼。而自己根本沒做好準備,眼睛還望着別處,風間倒是一貫面癱而帥氣,只是程司。
程司還在看她,沒有看向鏡頭。
夏樹突然感到心被戳了一下,脱口叫住已經轉身離開的男生:“阿司!”
男生在視界中央回過頭。
在此之前曾經有一次,繼母的父母從四川到上海來幫忙照顧產後的繼母和小妹妹,週末時夏樹和父親陪他們參觀東方明珠和海洋館。海洋館的北極區光線昏暗,沒有人注意到女生悄悄地紅了眼眶。
也許程司本人都未必記得,這是當時他提議而最終未能成行的地方。
未能成行是由於當時夏樹和黎靜穎打了起來,起因是趙玫,最後她們分別被兩個男生拉開。夏樹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的細節,即使當初因為心緒起伏而含糊錯過的部分,也在日後反覆回想中變成了維持在心臟深處靜止而清晰的畫面。
腿上明顯被擦傷一大塊的黎靜穎站不穩,胳膊扶着程司的肩,男生神情緊張地不停説話,説什麼夏樹聽不清,但夏樹看向他的短暫一秒,他竟然也看着她。那對視的一眼曾經讓夏樹非常慌張,以為他看出她的心計。
但其實是夏樹太高估他。他是心無城府的笨蛋,整天和這樣那樣的遠比他成熟卻都在裝單純的女生們插科打諢,雖然嘴上説不相信純有意其實篤信不疑,而面臨選擇時,卻蠢到連自己喜歡誰都搞不清。他能發現夏樹的狡猾?那真是個笑話。
夏樹對黎靜穎的嫉妒深藏不露,嫉妒的原因很多,不是一兩句能説清道明,但其中一定有比重不小的一部分與這個男生有關。
他曾經有世界上最坦蕩、陽光的笑容,讓人顧不得利弊得失,心裏的少女情懷像一大羣鳥兒撲騰翅膀齊聲啾鳴,剎那間沸反盈天。
現在他站在兩三米外沉默地望着自己,臉上沒有半點明朗。
夏樹彎起已經濕潤的眼睛,淡淡地説:“開玩笑呢。”
什麼意思?
男生茫然地蹙起眉,但很快就舒展開。
兩人彼此所站的位置就是夏樹轉學第一天程司帶她去領課桌椅的地方。
那天的夏樹很突兀地喊他“阿司”。
那天的校園和今天一模一樣。碧色的草坪,緋色的花,淺灰色的磚面,金色的學校標誌物,白色的教學樓外牆,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
由始至終給自己温暖的人,不管他變得多麼薄情寡德,在某個瞬間你還是會想起他對自己排山倒海的好,懷念和他在天台上分餅乾吃的日子。
——重新做朋友吧。
(八)
黎靜穎休學了一年,重新跟着下一屆高二入學。夏樹和她一直有聯繫,高三時還曾經去老教學樓找過她。
因為家裏條件好,做了修復整形手術,臉上的疤痕都不見了。可是視力是永久性傷害,後來她不得不一直戴着眼鏡。
依然是聰慧文靜的漂亮女生。脊背任何時候都挺得筆直,扎着長長的馬尾辮,雪白的頸部曲線優美,整個人變得比以前更加清瘦。夏樹覺得她變了很多,不是戴不戴眼鏡這種表象,而是個性。她和同齡人走在一起已經顯得太鶴立雞羣,有種難以描述的氣質。
夏樹和風間都沒有告訴過她程司喜歡夏樹的事,幫着找藉口“物理班課業無比繁重,阿司抽不出空來探你”。但黎靜穎一直覺得程司喜歡夏樹,只是對明顯在逃避的程司有些失望。
見她的時候,夏樹刻意避免談到程司。
反倒是黎靜穎先提起:“雖然就在隔壁教學樓,但我忍着一次都沒有去找過他。以前我過於在乎他,生活總是圍繞他展開。後來我想明白了,可以喜歡一個人,但不可以依賴一個人,因為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是永遠靠得住的。沒有獨立人格的女生不會幸福。”
夏樹打好腹稿想萬一説起程司,就告訴黎靜穎“其實他曾經喜歡過你”。但看見如此瀟灑的女生,突然覺得,抱着同情的心態來面對她真是大錯特錯,她並不需要那種“曾經”的安慰。
黎靜穎眼神異常冷靜,有了往昔不具備的理性和自信。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容易被人左右的女孩子。
自己反而要靠她提點才幡然醒悟。
九月初大學開學,夏樹和風間在火車站告別時,想起的就是黎靜穎説過的這句“沒有獨立人格的女生不會幸福”。
“你覺得我有獨立人格麼?”
風間有點詫異地挑起眉問:“為什麼問這個?”
“不為什麼。算了,當我沒問。”夏樹笑着搖搖頭。
自己有沒有獨立人格,不是由風間説了算。有些問題不適合糾結答案。
就像夏樹一直想問風間:“如果我像黎靜穎那樣遭遇意外,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但是她知道風間不會回答,也沒法回答,自己一直逼問風間只能再得到一個不應景的“新年快樂”。
風間幫夏樹把行李箱搬上車安置好。列車員路過時催促着:“送行的人員請下車,馬上就要開車了。”
夏樹看見風間手上的木質手環,是程司送的那個。當年程司也戴着這隻手環幫自己拎過行李箱,想來有點恍如隔世。
“我有禮物留給阿司,你幫我轉交吧。”
風間接過去捏了捏,方方的硬硬的。“是什麼?”
“保密。”
風間沒太大的好奇心,不再追問,笑着説:“幸好是留給程司,你要留給趙玫讓我轉交我可應付不來。”
“趙玫的昨天去她家給她了。”
“欸?沒有禮物給我嗎?”
“沒有啊。我把你忘記了。”
“真過分啊。”
“你不也沒送什麼給我麼。”
這是列車員從另一個方向走回來,因為對風間印象深刻,又提醒了一遍:“馬上要開車了。”
“知道了。這就下去。”男生這次答應了一句。
等她走遠了,夏樹小聲説:“我覺得她剛才對你拋媚眼了。”
風間笑起來:“你別嚇我。捕風捉影可不好。”
接着兩人突然沉默下來,空氣凝固了。
白駒過隙。夏樹揚起臉正色道:“你還有什麼話對我説嗎?”
風間一手撐着上層卧鋪牀架一手扶住她的肩,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個很輕的吻。他温和地加重手上的力度,稍稍改變了姿勢,變成一個把對方貼在胸口的擁抱,也沒有激烈得讓人窒息,非常有節制。
“到了給我電話。”
“好。”
風間剛下車,列車就啓動了。夏樹看着他的身影才接近自己身旁的窗口就迅速朝後退去,心中漲滿酸澀的感傷。但好在,最後這些感傷沒有氾濫起來,掀起一場鹹澀的風浪。
它們只是,漾開幾圈漣漪,就恢復了平靜。
(九)
“荒唐可笑的是那虛度的悲苦的時間
伸展在這之前和之後。“
——從哪塊已然荒蕪的草地、哪個狹窄逼仄的罅隙,還是從哪片百折千回的腦際傳來這樣的誦詩聲。
時間多麼神秘,它給你的逃亡無限寬廣,而又終將帶你回到原點,去尋找那些一度失落的温暖過往。
從日界線到日界線,週而復始,什麼都沒有改變。你沒有超能力,看見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但它們大同小異。你依然遇見相似的人,面臨相似的抉擇,陷入相似的處境,經歷相似的平淡或不凡。
改變的是你。
你學會去給予而非索取,懂得分享與原諒,哪怕整個世界都傾覆,你也擁有了擺正它的力量。你見過童話般美好愛情的隕滅,也見過至純至善友情的決裂,甚至連你最信任的親人也曾讓你失望,你所有的信仰都坍弛過,你曾經自暴自棄。可後來,又重新開始珍惜那些微小幸福,成為淡定大方的姑娘。信心和勇氣足夠支持你不再受任何人左右,選擇走自己的路,哪怕你並不清楚前路通向何方。
就如同海浪不斷反覆拍打岩石,只為使它堅強。
時間是圓,一圈圈疊加,內心留下不可磨滅的年輪。
而後,你長成參天模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