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強一回來就説:“快,丹朱,把那間書房收拾出來,明天晚上弄一桌好菜,我有個朋友從美國回來,我要留他在這裏好好的享受一個星期!”説完之後,他笑了。
我默默看他一眼,“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
他笑,“早説了,你不會答應。”
“你倒是很曉得我的脾氣,”我笑,“怎麼見得現在我就會答應了呢?去年一年內,你已經來過三個美國同學了,而且的確好好的享受了才回去。”
“丹朱,你這次會答應的,是不是?”他問我。
“當然答應。”我凝視着他:“我嫁了給你,生為你家人,死為你家鬼。”
自強很高興,他總是有法子高興起來的,他沒有注意到我的語氣上的不悦,他倒了一杯小小的拔蘭地,一直握在手心中晃呀晃的。
他説:“我這個朋友不同。”
“怎麼不同?”我淡然問。
“他廿四歲,是原子物理學家,年紀輕輕就做了助教,嘿!在什麼學校?在MIT!CIT一直要搶他過去,但是他喜歡馬里蘭,就是不肯去加州,很為中國人爭面子吧?”自強神氣得有點幼稚,好像他是那個同學似的,很光榮的樣子。我笑了。
“他就快升正式教授了。”
“那倒是很偉大的成就。”我加上一句。
“説不定學校會給他一個DSC,他有幾篇論文,寫得真無懈可擊!你説!你説!這樣的朋友,怎麼可以被他住到酉店去?”
“是的,當然不可以,説不定他身上落下金元寶來,便宜了酒店侍役,豈非可惜?當然要把他留在我們家。”
自強再笨也聽出來了,他的臉一沉:“丹朱,你常常這樣,動不動就掃我的興。”
“對不起。”我微笑,“不過我會把房間收拾號,你幾時把他帶來?”
“明天下班,我去機場接他回來。”自強又笑了。
他是一個沒有機心的人,有時候就是這一點可愛。
我説:“一頓好好的飯菜,一間收拾好的客房,是不是?”
“是!”自強過來,親了我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上班去了。
我特別早起。坐在牀上想了很久。
然後我去買了菜,洗了菜,切好了,安排妥了,放在冰箱裏。這花了我足足一個上午。然後我打電話到士多店去叫了汽水、蘋果酒、香煙。
自強是不抽樣的。凡是有客,香煙得另買。
我把地方收拾了一下,自強對這個很注重,平常家裏怎麼樣發毛出蟲,他是不動手的,一有客來,他便會説:“丹朱,浴缸最好再擦一擦。”“丹朱,窗簾要換了。”四年的婚姻,使我變成一個熟悉他性子的老媽子。
然後我把一張不錯的摺疊牀拿出來,鋪好,換上新的被單枕套。被單上有很好的太陽香,大概上次洗的時候,剛巧有太陽吧?
我抱住枕頭在那張牀上坐了很久。
做男人真是簡單。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稍微有點志氣才智,闖一闖,命運就在掌握之中。所以這些博士回來,吃香得發瘋似的,女孩子見了命都不要了,只要是“博士”,姓甚名誰,臉長面短都不要緊。
我笑了,自強也是博士。
現在他這個偉大朋友,回來大概也是娶老婆的吧?通常不出六個星期,便會有一個幸運的女孩子跟了去美國。
然後我想起我還沒有吃飯。
我趕到廚房,用水淘了點隔夜飯,挑點醬瓜吃了半碗。
自強一直説:“四年來、永遠是九十四磅,一個安士也沒有增加過,虧我還是念營養學的呢,老婆這麼瘦,簡直拿不出去。”
有時候我會反問:“你要拿我出去幹什麼?跳脱衣舞?”
於是,他的臉又沉了下來,説我諷刺他。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
假如真的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嫁給他,我也答不上來。
誰也答不上來。
一位六十四歲的老先生問我:“丹朱!為什麼我會發了一個我不愛的妻子?”他是我的國畫老師。他年紀那麼大了,也答不上來。我是他的“愛徒”,所以他會問我這種問題。
我只吃得下半碗飯,我想起我為客人買回來的花還扔在一旁,連忙放下飯碗。今天沒有好花,我只挑到一大把金盞革與雛菊,我把它們揀起來,插在一隻奶白色的方盆裏。我學過一點插花。
我什麼都學過一點。
因為我小時候從未想過,我會嫁給一個像汪自強這樣的人。汪自強沒有不對,不過如果我早一點曉得我會嫁給他──我除了學吃,就什麼都不必學了。很諷刺的一件事。
門鈴響了。
送汽水的,我想。
我連忙挽起頭髮,夾好了才去開門,總不能把小〓~死,我這樣的面黃肌瘦,又蓬頭散發。
門一開,我就傻了。門外不站着什麼送貨小廝我一看就知道是那個MIT的教授,他衣冠楚楚的站在門外,只提一個小箱子。自強忘了説一樣:他身高六尺,有一頭濃厚而長的髻發,英俊得叫人吃驚。
“我叫王家明,這裏姓汪?”他問。
“是,你早到了。”我説。
“是的,你是──”
“自強的老媽子。”我只好笑,“請進。”
“汪太太。”他也笑了,但他只是動了動嘴角。
我有點手足無措,這是我的毛病,從小我碰見英俊的男人,總是會手足無措。
“我打電話給自強。”我結結巴巴的説。
“不要客氣。”他的表情有點同情。
他是應該同情我的,我這個鬼樣子,廚房裏還有半碗泡飯。我嘆一口氣。
“你要喝什麼?”我問。
“冰水。”他答。
“你舒坦一下,我馬上替你拿來。”我説。
我奔進房間,撥通了自強公可的電話,一邊用梳子梳頭,我説:“他來了,你那個教授!”
“他早到了?”
“是的,請你別這麼輕描淡寫可好?我現在該怎麼辦?你早點回來行不行?”我怒問。
“我在開會。”自強説:“你招呼他一個鐘頭,他是個好人。”
他掛了電話。他就是這樣。
我在房裏把頭髮辮成一條辮子,然後我出去倒了一杯冰水,加上了很多冰,遞給他。
“不要客氣。”我説:“自強一小時內回來。”
“請你也不要客氣。”他看着我。
我只好又笑了,“從來沒見過穿牛仔褲、破襯衫、梳辮子的主婦?”我攤攤兩隻手。
“很好二他説:“很好。”他的杯子傾斜了,一塊冰溜在地下,我彎下身去揀,它又滑在地上,結果他幫我揀起來了,放在煙灰缸裏。
他擦了擦手,他忽然説:“那塊冰,有點像愛情。”
我猛地轉過頭來,我看着地,“你是科學家嗎?”
“你可以那樣説。”他微笑。
“可是你説一塊冰像愛情?”我笑。
“學科學的也是人。”他微笑答。
“那麼你與我丈夫不是從一個模子裏出來的。”我説。
“我知道自強。”他笑了。
“你要看春你的房間,幸虧我把它收拾好了。”
“這次來,一定增加了你們很多麻煩。”
“並沒有。女傭人很難請,地方小。這層房子是分期付款買的,到我們八十歲的時候,恐怕可以付滿了。”
他笑:“這花是我的?”
“是的,買給你的。”
他在椅子上坐下來。“好像是我的家一樣。”
“把它當你的家好了。”我説。
他坐看看住我,“你為什麼留長髮?你應該把頭髮剪得很短,長髮是屬於男孩子的。”
“我從前一度有過短髮,”我也坐下來,“比你的短得多,自強痛恨短髮,你明白?每夜我做夢都看到自己的頭髮又短了,不過除非跟他離婚──”我笑了。
我在做什麼?與一個陌生人談論我自己的頭髮。
我改變話題,“你是混血兒,王先生?”
“是,我母親是英國人。”他答:“我常以為一般人看不出來。”
“看第二眼就看出來了。你要吃點心?”
“不用了。我只從窗口看上去就行了。”他站起來。
“自強很快就回來了,我到廚房去看看,失陪一會兒。”
“千萬別客氣。”他説。
我走進廚房。
一塊冰像愛情。滑不溜手。
他説我應該剪短髮。
我的力用歪了,切開了手指,血流出來,我餚着手指。曾經有一次,有一隻粉蝶飛上我們的露台,繞着兩盆茉莉轉,我想到了那支民謠:“翩翩蝴蝶又飛來,梁山伯與祝英台,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問自強:“蝴蝶到底是什麼變的呢?,”他頭也不抬,拿看一張報紙,説:“毛蟲。”
他是一個那樣的人。
但是我沒想到他有一個朋友,會説一塊冰能像愛情。
我想放下菜刀去問他:蝴蝶最什麼變的呢?當然我沒有那麼做。我把湯放在爐子上,自強就回來了。
他見到我大叫:“丹朱,你看你穿得!”
我看看他,我不出聲,然後他的朋友王家明自房裏出來,抱住了他,兩個人開始攀談起來。我重新回廚房,用抹布擦乾了手指上的血,把菜下鍋。
我不知道他們倆在客廳説些什麼,反正我今天做的,應該讓自強滿意──除了沒有換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上了菜,請他們上座。
王家明看了我一眼,鞠個躬,他説:“謝謝。”
我笑了一笑。自強把店裏送來的香煙汽水遞過去。
我給他一杯冰水。他點頭為謝。他很客氣,不像自強其他的同學,當然那些人也很虛偽,但他們是不同的。
自強先與他談了一點學校裏的事情,然後話題就移轉了,自強開始説到了我。
他説:“丹朱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有點怪怪的。下樓去買菜,才到家,發覺忘了買姜,又跑一次,又回來,還是忘了看,怎麼會忘的呢?她説在路上青一個小販做棉花糖,看了半晌回來,忘了。去找朋友的地址,明明去過七八次了,還找不着,在街上打電話來公司問我。今天?今天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不換。”他搖着頭笑了。
自強毫無容清的批評着我。他聲音裏沒有惡意,我知道,他只不過當一件新鮮的事來講,表示他有一個這樣神經質的妻子。
“但是菜做得很好,是不是?”自強問王家明。
“很好。”王家明看着我。
我喝着湯,微笑。
自強忽然叫起來,“家明,對不起,老兄,我想起來了,你也是那樣的人啊!記不記得?為了舂一個女孩子的大腿,你走錯了一整條街?在機場丟了三千美金?整串鎖匙忘了放在哪裏?永遠記不住身份證號碼?對了!還有一次,有一次為了一棵早開的櫻花,你遲到了,記得嗎?”自強興奮的説:“因為你瞪看那棵樹看了十五分鐘,那次還考試呢!虧你的。”
王家明。一個原子物理科學家。這樣的科學家?
我呆呆的看看他。
他的臉微微有點紅,他低着頭。
自強疑惑的問:“你們怎麼會這樣的?記性壞?”
家明抬起頭來,説:“不,”他的聲音很輕柔,“因為這個世界美麗,我要多看幾眼,免得錯過了一切。”
我的眼眶潤濕了,莫名其妙的濕了。我急急的低下了頭。
自強説:“家明,你是原子物理專家,你又不是詩人。”
“我是一個人。”
“我不明白!”自強聳聳肩,“來,這咖喱雞不錯,多吃一塊,不要客氣。”
王家明説:“丹朱,你手指還在流血。”
我看到我的手,可不是,還在流血呢,竟然不痛。我説:“我去洗一洗。”我放下筷子,走到浴室去,掩上了門。
自強還在説:“你看丹朱,神不守舍,但是她是一個好妻子,她身體不好,太瘦了。”
我洗了一把瞼,又洗了一個澡,舒服得多了,天氣實在有點悶,我又很疲倦,畢竟做了一天了。在浴室的鏡子裏,我呆呆的看看自己的臉,看了很久,才推門出去。
他們已經吃好了,我收拾碗筷。
“讓我來。”王家明説:“你的手傷了。”
我説:“我戴橡皮手套好了,不要緊。”
自強把他拉住坐下,強逼他談下去。
他問:“教授也可以留這麼長的頭髮嗎?倒是自由……”
這是一夜。
第二天我起得較遲。自強上班去了,太陽很好。太陽太好的時候,就有點不像真的世界,隔着灰塵,對面在蓋房子,一下下開工的聲音傳過來,彷彿不能置信,我在這世界裏是一份子。通常煮飯洗衣服可令我忘得快一點“,活得實在一點。我進廚房。
王家明坐在廚房裏吃他自己弄的早餐。他揹着我坐,光着上身。下身穿一條褪色的牛仔褲,跟我的這一條一樣。他找到了麪包,烤得很香,也弄了咖啡,吃得很慢,注視看窗外,不知道看些什麼。他的長髮貼在頸後,我微笑的看着地的後影。我感到很快樂。
有時候自強會説:“丹朱,你廿六歲了!多少個廿六的女子還像你這樣天真?”他的語氣,是很諷刺的。
我餚着他一下一下的咀嚼着麪包,輕輕的拿起咖啡杯,輕輕的放下。他有很纖細美麗的手指。
他忽然笑了,“丹朱,我知道你在後面。”
我嚇了一跳:“怎麼會?”我也笑。
“你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轉頭,拿過了T恤,套在身上。
“你不必為我穿上衣,我不會介意的。”我連忙説。
他笑了,他笑得真漂亮,“來吃點東西。”
“昨天睡得好?”我問。
“好。我們學科學的人,身上都有開關,不會失眠。”
“是什麼使你讀了原子物理?”我笑問。
“我父親。”
“你的志願呢?”我問。
“一個木匠,一個農夫。”他訪:“耶穌也是木匠的兒子。”
“還是原子物理學家找妻子比較容易。”我笑説。
“不一定,我還沒找到。”
“要不就是花太多了,眼花探亂,要不就是你太挑剔。”
“我不想結婚,除非我見到了一個……我要的女子。”
“我們有一個表妹,或者……”我問。
他緩緩吞下一口咖啡,“你表妹可像你?”
我聽了這話,呆了一呆,我撥翻了半杯咖啡,我連忙站起身來,怎麼會呢?為了他一句話?人家只是問一聲而已。我勉強的笑了,“自強説得我真沒錯。”我説,我找了擦布。
他很鎮靜,我喜歡看他,他像一幅圖畫一樣的好看。我微笑了,我太緊張了,我説過,遇見好看的男人,我總犯這個毛病。
他抿着嘴餚我,“你們結婚有多久了?”
“四年,差不多四年了。”我答。
“你們是一見鍾情的?抑或是慢慢培養感情的?”他問。
“都不是。”我答。忽然之間我想講真話了。
他抬起了清澈的眼睛。我決定把真話告訴他。
“你要聽故事?”我問:“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他比我小八個月,我完完全全的愛上了他。他有那樣廣闊的額角,柔軟的嘴唇,方正的下巴,我愛上了他。”
他垂下了眼,“然後呢?”
“他與一個比我幸運的女孩子走掉了。我嫁了自強。”我説:“就那樣簡單,然後四年就過去了。覺也不覺得,四年就過去了。這是我的生活。”我説。
我説得很平靜。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説過這個故事,但是他是個陌生人,我卻告訴了他,他應當明白,“你明白,是不是?”我問:“愛情,像一塊冰。”
“是的。”
“在這個之前呢?你在哪裏?”他柔聲問。
“在這裏,在家裏,在父母的家裏。”我説。
“我來遲了。”他説。
我怔怔的坐着,太陽還早,但我也有一種遲了的感覺。
“你應該剪掉頭髮,”他説:“像一隻蝴蝶般自由。”
“我不是一隻蝴蝶。蝴蝶是自由的。”我微笑。
“把翅膀補起來,你甚至不屬於這間屋子。”─
“你看高了我。”
“沒有。你不屬於這間屋子,你不屬於自強,你是自由的,你在這四年裏失去了信心,把它找回來,剪掉頭髮,把一切都剪掉。”
“沒有束縛,我會害怕。”
他笑了,“我實在是來遲了。”
“是的。”
“我從未想到會在此處看到你。我以為我會見到一個胖胖的、和善的少婦,自強的妻子。但我看到了你,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自從十年前,我便一直在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我背熟了我的要求,我太熟悉你了,你的瞼容,你的舉止,你的一切,我認識你已經有十年了,你明白嗎?丹朱?我不是陌生人,我十年前就認識你了。”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我餚着地。
“你。”他簡單的説。
他的聲音很温靜,像一注水一樣。
我的眼淚掉下來。“你明白我?”
“我明白。”
我笑了,“那麼至少我不是神經兮兮的一個人,像自強説的那樣。”
“他該娶任何一個胖胖的、和善的少婦。”他低聲的説。
“我們都錯了?”我問。
“時間,時間不對。”他喃喃的説:“昨天你一開門!我幾乎驚得昏過去。你終於出現了,卻在一間這樣的屋子裏,一個我同學的妻子。但我終於見到了你,確實了你的存在,我覺得我應該滿足了。”
我默然的坐着。
“當然你也明白我説的是什麼。我不是調戲你。”
“當然不,家明。”我説:“我很快樂,你告訴了我。至少我知道也有男人會找我這樣的女人,或者在自強眼中,我不算什麼,但在另外一個人眼中,我是……重要的。”
他低着頭笑。
我與他都笑。但是笑裏沒有歡愉。
“今天晚上我決定走了。”他説:“我飛到日本去度假。我不能夠在這裏住一個星期,看住你。我會把你偷走。”他又笑了。
“早了十年,我會讓你偷走我。”
“想想看,我遲了十年?”他説:“我不知道,有時候時間開的玩笑太大。丹朱,無論如何,看到了你,像一個美夢變真一樣,只是頭髮長了點。”他還是笑。
“想想看,我居然是你做夢想了十年的人。豈不可笑嘛?我是經常失戀的。”我也笑了。
這一次的笑,是比較真的。
“我們的年紀都大了。”他説。
我點點頭。
“你相信我,是不是?我剛剛説的話?”他問。
“相信,我太樂意相信了。”
“你會畫一點畫,你會插花,你能煮菜,你會收拾,你穿米色咖啡色的衣服,留短頭髮,穿涼鞋,夏天游泳,冬天睡覺。你常常笑,你瘦,你想得很多,你有虛榮,你要最好的──感情,不是鑽戒。你是一家裏唯一的女兒,你會説法文,當你戀愛的時候,你的話比誰都多。你喜歡梵高,你大概聽卜狄倫,你看書,你討厭電視……”
我的眼淚一直流下來,我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你的確已經認識我十年了。”
這個早晨,我會永遠記得這個早晨。
我凝視着地。
他看着我。
我説:“你給了我回憶。直到八十歲,我還會記得你。”
“這是愛情故事嗎?”
“不,時間不對,不算愛情故事,只是一段回憶。”
“我明天一早便離開這裏。你跟自強説一聲,我去買飛機票。”
“慢着,我也要上街。”我説。
我們在門口分手。
我到一間理髮店去,把我所有的頭髮都剪掉了。
我回家的時候,家明還沒有回來。自強倒隨即進來了。
“咦?家明呢?他上哪裏去了?”
“這小子,他明明説好要留在香港的,怎麼又到日本去了呢?去日本幹嗎?這個人──”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丹朱!你的頭髮,你的頭髮呢?”
“我吃了它們!”
“丹朱,”他又沉下了他的瞼,“你的頭髮怎麼了?你剪了?是不是?”
“是。”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自己從來未曾喜歡過長頭髮!你也知道的。”
“但是我喜歡!”自強嚷。
“馬路上有上千上萬的長頭髮女人,找一個,娶她做小老婆好了,我不介意,但是我自己喜歡短髮,我就剪掉頭髮,我有這個自由。”
“你瘋了,丹朱,為了頭髮跟我吵架。”他吼道。
“在我眼內,你也是瘋子,是什麼使你認為你很清醒?你的女秘書?”我的聲音也提高了。
“丹朱,我們家裏有客人!”
我沉默下來。
我靜默了四年,現在我不應該把聲音提高。
我已經達到了我的目的,我就應該滿足了。我倒模着我的頭髮:除了涼快,我還快樂。我笑了。
自強走過來。“我抱歉,丹朱,你一定累了,我們想個辦法,下個決心,請一個女傭人回來。”
我説:“不,自強,你不壞,你對我很好,只是……你不明白。”
“是的,你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他承認。
王家明並沒有回來。他在機場打電話給自強,叫自強把那些簡單的行李送去,他買到了當夜的飛機票。
自強掛上了電話口
他嘟嘟喃喃的説:“這個怪人,我恐怕他還沒拿到科學博士就變瘋子了。不過丹朱,他説謝謝你,謝謝一切,特別是那些冰水──我的天,什麼意思呢?冰水有什麼好謝呢?我現在要趕去了,為他拿行李去。我一小時內就回來,丹朱!”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做匆匆忙忙的取了王家明的東西,就出了門……
我並沒有回頭。
露台外,暮色漸漸罩下來。天天都是這樣,太陽昇起來,過了沒多久,暮色又合攏來,一天過去了。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個這樣的日子。
我大概可以活多久呢?
自強説:“你廿六歲了!丹朱。”他是一個快樂的人。
他不會明白。但我此刻也是快樂的,王家明永遠不會見到我的短髮,但是我卻知道他心目中的女孩子,曾經一度,是跟我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他來遲了。
我真的快樂,我從未想到,這樣的快樂,還有機會臨在我的身上。跟許多許多年前,我愛上了這個男孩子的時候,我心裏也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快樂。今天我知道也有人如此的愛過我,只是我不知道,只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但他的的確確是愛過我的。
直到自強回來,我還在笑。
他攤在沙發上,他在説他的話:“你別做飯了,我們出去吃,累死我了,王家明這小子,攪什麼鬼?相信我!丹朱,以後我們家,再也不招呼外國朋友來住了。你換一件衣服好不好?唉,你的頭髮……”
在他眼裏,我還是千瘡百孔的值得挑剔。
在王家明心中,我十全十美了十年。
只是他……來何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