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滴在紙上,洇開。
像黑色的眼淚,液體順著現為擴散。
讓軒轅忽然想起了明櫻的精選專輯。
——風停止的時候,紙飛機會停在哪裡你無法預料。
如今的明櫻已經不像當年的漣在那樣保持著單純的執念,摺紙飛機許願的方法不會對現實有任何幫助,她變得強勢而堅決,憑著超凡的頭腦以及與生俱來的天賦大刀闊斧地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世界在她眼裡變成分明的黑與白。
不再寄希望於冥冥之中的其他力量,也不再從幻想中尋找希望,像鷹一樣獲得了自己飛翔的能力。
比起從前,你更喜歡她現在的模樣。
然而,當她流下黑色的眼淚,那種隱喻只有你明瞭,你就比別人更懂得她盛大光環下悲傷陰影,怎能不祈禱她找回最初的舊時光?
寫《時間》的秋天,大風超忽尋常的猛烈,世界中央,那個叫“百里連在”的女生倔犟的迎風而立,在校園的天台守著用鋼筆寫下一個一個音符的軒轅轍。
用錢包壓在身邊的一疊白紙被她寫下願望折成紙飛機借風送出去,一時間漫天都是白色的翅膀,樓下的值周生感到錯愕,怒氣沖天又不知哪裡是源頭。
漣在趴在天台的欄杆上,自上而下看著她們忙成一團,惡作劇般的“咯咯”笑。
軒轅把寫好的曲譜遞給她,女孩輕輕哼唱起來,沒有歌詞,就隨意編造著古怪的億語。想寫下只有自己能領悟的短語的紙飛機,剩下的空隙讓風來填滿,構成希望。
沒有詞的曲,哼起來好似天籟,能唱進人心靈的空隙。
她的聲音有著無法描述的魔力。
(二)
《麓境》熱播,已經有別的電視臺買去再播。到了年末,頻道變換,卻好像每個電視臺都能夠看見溪川的身影。
因為編劇瞿芒是以明櫻為原型塑造主角的,所以這角色又有了新的意義。
——在別人的身影裡看見你。
幾乎所有觀眾都是懷著對明櫻的好奇介入這部劇集,而之後又被溪川的演技吸引。由於對明櫻的瞭解,溪川在這角色的演繹中精準獨到,不僅第二女主角顧盼無法比肩,風頭甚至徹底地蓋過了人稱“國民演員”的男主演金振宇。
溪川已經從一名歌手成功轉型為年度最炙手可熱的女演員。
演藝圈熱門雜誌與報紙無一例外,全都跨版深入報道了人氣新天后柳溪川。突然似乎沒有人在乎她作為歌手的曾經了。
[三]
在軒轅看來,她失敗的歌手經歷其實並不是她自身的問題,她侷限在SEAL的風格框架,遷就著氣場強盛的明櫻,沒有選對一首適合自己風格的歌。
這也在所難免,明櫻是那樣鮮明的存在,帶著鋒利的稜角,以數十數百倍的效應折射著所有投向她的光芒。
無論怎樣優秀的人在她身邊都只能屈居陪襯之位。
溪川的聲音也許沒有那麼震懾人心,但卻是另一種程度上的無可挑剔,她需要唱屬於自己的歌,也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世界。
軒轅將寫好的歌譜折成一隻扁扁的紙飛機,直接投進溪川家樓下的信箱,沒有按門鈴,而是眯起眼抬頭望著她臥室的燈光。
一點點溫暖的橘黃。
看不見的柔和曲線從樓上順延下來,繞著自己。
深藍色的夜空浮著幾朵薄雲。
風起雲舒,不必懷疑,那隻棲息在黑暗裡的紙飛機總會翱翔起來。
[四]
一大早,助理就嘟嘟囔囔地抱著一堆信件進門,溪川從反光的鏡子裡看著她,不知道她又和誰鬧了彆扭。
因為她和樓下的大樓管理員的戰爭曠日持久,溪川通常都不會去理睬她,只偶爾親自送些禮物給管理員大媽,維持“生態平衡”。
只是這天溪川親眼看見信件不斷從她懷裡漏出來,覺得她的不負責任也有點過分了。嘆著氣塗完乳霜從洗手間出來一路跟著撿,都是歌迷影迷寄來的花花綠綠的小信封,只有一片不太像信封的東西,白色的,乾淨的,躺在玄關和客廳交界的臺階上。
溪川彎腰拾起她,是紙飛機。
撫平褶皺,裡面是密密麻麻的曲譜。
溪川在臺階上就勢坐下,輕輕哼唱起來。
少頃,助理滿腹狐疑地走過來,剛想提醒溪川注意時間準備換衣服出發,卻被這好聽的調調轉移了注意,直到她唱完,不發一言。
又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回神。
“Seike,要準備走了。”
溪川抱膝仍坐在臺階上一動不動。
天空中,光線在雲層的罅隙中穿梭,在木質地板上投下安靜變幻的陰影。
溫度適宜。
讓人有好心情能想想將來。
時間流逝悄無聲息。
“Seike?”助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忘了自己一早晨的滿腹牢騷,有點擔心地俯身喚她。
溪川沒有抬起頭,只是把紙飛機又疊了回去,小心地收好,直接進屋去換衣服了。
助理一頭霧水。
過了一會兒,從房裡傳來與平常無異的聲音:“今天幫我去趟禮品店好嗎?”
溪川和別的藝人有個重大區別,無論對助理吩咐什麼理所應當的工作,總使用徵詢語氣。雖然你通常找不到理由去拒絕。
而眼下——
“禮品店?”
更加一頭霧水了。
[五]
事件在助理向景添的隨口轉述中以“今天早上Seike有點怪怪的”作結。
所以採訪節目錄制的休息時間,景添在遞上飲料的同時好奇地問道:“你怎麼怪怪的了?”
而溪川,心情的確好,但好像沒聽見景添的問句,被手中的大半瓶飲料吸引了注意,佯裝生氣地強調:“我說你這人怎麼總是這麼好吃!”
景添微怔,只好暫時擱下好奇心,“我怎麼好吃了?”
“用得著每次都把我吃的喝的零食偷吃偷喝一半嗎?”憤憤的像個孩子。
“放心,我倒在別的容器裡喝的。”好像沒抓住問題的關鍵。
“說到底還是好吃嘛!穿著DiorHomme衣冠楚楚的闊氣人,還老偷吃別人的東西!”
景添有點哭笑不得,慢吞吞地說道:“雖說是fans送來的東西,也有可能是anti-fans送來的。恨心強烈到會守在門口射你辣椒水的人,很難說不會投毒。”
說得有點繞,但溪川還是明白過來,心下漫過暖意,回不上話。
景添反倒有點不自在,猶豫地站起來準備轉去別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
聲音稍稍哽咽,讓景添邁不開步,回過身。
“不管給我買喜樂還是粒粒橙還是北冰洋,我喝之前,我爸爸總要先喝一口,當時也很生氣覺得他是大人還和小孩搶吃的。他說……因為我是小孩子所以才吃不出什麼是變質的味道。都是很便宜的飲料,但也有過期的或者假貨。現在回想起來,雖然一直揪住他的過錯埋怨他,覺得我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但他到底還是我爸爸。聖人也有一兩個缺點,何況他只是我普普通通的爸爸,自私也好,無情也好……想起一些小事,我還是會想念他。很恨他很恨他,是因為他不再給我機會吵鬧和質問他了……”溪川抬手輕輕拭過眼睛,指尖暈染上一片灰黑,發現眼影花了,仰頭看向景添,輕聲說,“抱歉。”
沒太認真地體會這個“抱歉”的所指,出於對後面節目的考慮,景添急忙叫化妝師進來補妝.
[六]
“下個月的頒獎禮你計劃穿什麼服裝?”回到車裡後景添問,“要不要我幫你安排?”
“我都不想去。”
“那怎麼可以,你是主角。”
“你又知道了?”
“嗯,年度最佳女主角。”
“不是候選人嗎?”
“是獎項得主。”
溪川微怔,抓抓腦袋,明白過來,“哦,你一定做了不少工作吧?”
景添笑了笑,又把話題引回來,“服裝還是由我來安排吧。”又問道,“助理們都跑哪兒去了?怎麼開車的也不見了?”
“司機師傅剛才和我打了個招呼說去吃點東西,他早上四點半就開車出來接我了。助理幫我去禮品店買點東西,馬上就會回來。我在這兒等你,所以哪兒也沒去。”
“也就是說現在我也要悶在車裡乾等著了?”
溪川抬眼睨了他一下,本想反駁“你算什麼啊,等等又怎麼啦”,但最後還是徹底懶得回應那種自戀的問句。安靜地待了一會兒,忍不住哼起早晨曲譜中的副歌部分。
狹窄的車內空間很安靜。
彼此不到一米的距離,溫暖的歌聲在中間氤氳,把一些堅硬的東西緩慢地融化掉。
景添回頭看溪川,一小塊明黃色的日光透過車窗投在她微微笑著的臉上。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很簡單……”
景添突然地開腔,使溪川停止唱歌。沒理會女孩詫異的目光,他兀自說下去:“當時只想著,這個女孩很不錯,要讓她去拍電影,把她打造成頂級明星,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勾畫藍圖,卻忽略了你本人的個體意識所在。對不起,我從來沒有站在你的角度考慮,雖然不可否認我比你要有眼光。”
溪川在心裡暗暗“嘁”了一聲。這人還真是……連說“對不起”都那麼高姿態。
“可是……”
可是?喂,這道歉也太短暫了吧?
“可是我認為,你犯的也不是小錯。我和你不是情侶,是工作夥伴,這點你必須認清。你和李承澤和軒轅轍怎麼鬧彆扭、怎麼耍脾氣都不為過,因為那是生活。如果你把這種任性的態度帶到工作裡就不行,你是個成年人,應該有責任意識和職業操守,不能從容自己的幼稚病。先不討論你——‘因為討厭父親,所以拒絕和像父親的人進行工作上的溝通與合作’——那種怪異思維的合理性。首先就不該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中來。”
溪川沉默半晌,“我真的有那麼差勁嗎?”
“只是一般差勁。”
“原來當時說不滿足是這個意思,做我的經紀人感覺很棘手吧,如果是像明櫻那樣的……”
“季明櫻那種像太陽一樣的女孩是不需要經紀人的。”景添立刻打斷她。
“哦……”
過了好一會兒,溪川才又開口:“那個,我也可以提個意見嗎?”
景添回頭挑了挑眉示意她繼續說。
“你應該偶爾也表揚我一下。”溪川表情有點不太自然,嚥著口水,眼睛看向鞋尖,“如果是工作夥伴的話至少也應該平等一點,工作夥伴不是也有那種互相鼓勵合作得很默契的嗎?我知道你很強我很弱,但是,你那麼強還那麼驕傲,連正眼瞧我都不瞧,一句好話也沒有。真是……非常打擊人。”
“我剛才都表揚你了。”
“哪有?”
“我說季明櫻是太陽一樣的女孩。”
“哈啊?”那和表揚我有什麼關係。
景添面無表情地闡述自己的邏輯:“離太陽那麼近翅膀都沒有化掉,說明不是蠟做的,你還能飛到這麼高,不是很優秀嗎?”
溪川愣了長長的幾秒,差點背過氣去,做了一次深呼吸,自己撫著自己胸口,碎碎念著:“不要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中不要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中不能把……我說,大叔,我能不能缺席那個頒獎禮以示對你的抗議?”
[七]
臨到年關,娛樂圈也是紛紛擾擾亂糟糟一團。
明櫻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上網也沒有看電視娛樂新聞,消息相對閉塞,以至於在某次採訪時被問起“請問你對最近的藝人自殺事件有什麼看法”時當場愣住。
“怎麼,您竟沒聽說?”
記者微蹩了眉,頗感意外,讓攝影師關了攝影機。“最初是從網上鬧起來的,可真是沸沸揚揚啊。而且矛頭還……指向您呢。”
“指向我?”
“是大楓娛樂旗下的一個新人,剛出了第一張專輯,因為銷量很不理想,出道就遭冷遇,想不開,前幾天從公司宿舍的十三樓跳下來自殺了。”
“和我有什麼牽連?”明櫻毫不動容,冷冷地問。
“那張專輯和您的精選專輯同時上市。您和大楓旗下的邱盈盈兩張精選專輯不是競爭異常激烈嗎?網友都說這是惡性競爭,死去的新人就是惡性競爭的犧牲品。”
明櫻不緊不慢地取過咖啡杯抿了一口,反駁道:“可邱盈盈不是也有份嗎?怎麼我就成了靶心?”
“邱盈盈本身就是大楓娛樂的嘛,相比起來百里和大楓又是競爭公司,您這就構成某種意義上的雙重競爭了。而且您又是這場競爭的勝利者,自然就成了眾矢之的。哎,都說是‘網絡暴民’,您也看開點,他們自己生活不順利或者壓力大就四處找發洩,不會就事論事,還翻出您從大楓轉會YXC、從YXC轉會百里娛樂的那些陳年舊賬。”
“我不會太受影響的,反正我的anti-fan軍團一向聲勢浩大,早習慣了。您開機吧,我可以發表見解了。對了,那一人叫什麼來著。“
“叫時笙莜。時間的時,笙簫的笙,草字頭的莜。”
“什麼?”明櫻震驚得失手碰翻了面前的咖啡杯。
記者也嚇了一跳,立刻站起來,“您沒燙著吧?”
明櫻卻完全已經失去了知覺,愣愣地確認道:“是大楓娛樂的時笙莜?”
“是的,是時笙莜。您認識嗎?”
緊緊咬著下唇,眼眶迅速泛起一圈紅。
——真想成為姐姐這樣的人。
——我們全家都知道明櫻姐姐以前幫過我很多忙。練習生的時候姐姐和我住在一個寢室,都是姐姐在照顧我。
——從14歲獲獎以後就進入大楓做練習生,到現在已經三年了還沒出道,雖說16歲,但四五年都沒機會的練習生還真沒見過,有時候我都懷疑公司是不是放棄我了。
——我可急死了。
八]
妹妹一樣的後輩。
那麼多鋪天蓋地的溫馨交集,再也無法裝作事不關己。
難以抑制的情緒不停地在胸腔裡湧,躲在盥洗室看著自己蒼白的臉,眼睛像壞了閘門的水龍頭。
不是真的冷血。
“想不開,前幾天從公司宿舍的十三樓跳下來自殺了。”
這是鞭笞在五臟六腑上的鮮明指責。
[九]
溪川打來電話猶猶豫豫地再提起那名字,明櫻哽咽的喉嚨裡久久地發不出聲音。
對溪川來說與那女孩只有吃過一頓飯的交集,明櫻的心痛她也不能完全體會,所以沒多傾訴,單音節地對答後掛了電話。
一個人站在黑暗的屋內看馬路上燈火明滅,手裡無意識地拗著剛喝過的罐裝飲料的拉環,直到左手似乎有什麼液體流過,低頭看才發現是一點血。已經失去了痛感。
決定復仇的那一天不是就早有心理準備了嗎?
可是無辜的年輕的生命成了犧牲品,還能狠下心繼續嗎?
義無反顧,繼續嗎?
[十]
岑時將離婚協議書放在林慧面前,“簽字吧。”不願哪怕再和她多說一句話。
“你這是什麼意思?非要為了那個女人走到這步田地嗎?她是個騙子,她懷的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你怎麼能這麼冷酷無情?為了那樣一個騙子拋棄自己的結髮妻子?”林慧越說越憤懣。
岑時用淡淡的目光看她。
“就算沒有她沒有孩子,我也不想再和你過下去。”
林慧微怔,冷笑起來,“婚姻是你一個人的事嗎?你不想過下去就不過了?你也不想想,我有那麼容易讓你和趙茜茜稱心如意嗎?我告訴你,岑時,我是絕對不會簽字的!就算你跪下來求我我也不可能簽字。”
“你這樣有意思嗎?”
“我覺得有意思。你當然會覺得沒意思了?因為你已經在外面有意思夠了!我以為我從來不知道你在外面的那些骯髒事?你有幾個女人我比你心裡還有數!你知道這些年我內心有多痛苦嗎?”
“既然這樣……”
“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能讓你甩開我一個人快活!無論如何,我還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你休想把外面的野女人帶進家門。”
“林慧,我們夫妻一場,我不想和你上法院。”
“我也不想。”林慧盯著岑時,咬牙切齒地抓起桌上的離婚協議書撕成兩半,相疊,再撕成兩半。
挑戰似的。
[十一]
百里玲從車上下來,見林慧等在家門口,頓了兩秒,面無表情地從她跟前經過。
“媽媽……”
百里玲在門口按下密碼,等到門開了,也沒請林慧進家裡,扔下一句:“你還有臉來見我?”
林慧見她沒有絕情地把門關上,跟了進去,“媽媽,我知道我錯了,可是岑時也有錯不是嗎?以後他怎麼花心我也不會管,我只是不想離婚,離婚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岑時他是百里娛樂的社長,社長拋棄原配妻子另尋新歡,公司名譽也會受損。媽媽……”
“你別‘媽媽媽媽’的叫那麼親熱,我不是你媽,是你婆婆。你差點害得我們百里家絕後,這麼狠毒的女人怎麼能留?當初你和岑時結婚我就沒投過贊成票,我到現在為止還想不通他怎麼會看上你這種女人?要家世沒家世要品德沒品德,一副窮酸苦命剋夫相,還想當社長夫人!哼——真是好笑到極點了。事情都鬧到這步田地你還好意思賴在百里家,什麼‘他怎麼花心我也不會管’,說得倒好聽,這像是對待丈夫的態度嗎?你既然不那麼在乎他就說明你不愛他,又不存在‘有孩子要看在孩子的份上’,明明不愛他還要賴在他身邊不是盯上他的錢和地位是盯上了什麼?”百里玲停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等著她,“別來我這兒自討沒趣了。有你這樣的女人纏著他公司名譽才會不斷受損。你最好儘快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一分錢也別想拿到,立刻給我滾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好讓給我生孫子的準兒媳住進家裡。否則,我就讓岑時把你謀害他的證據全交給公安局!”
百里玲一氣說完,沒打算和她繼續多費口舌,轉身上了樓梯,第二重防盜門重重地關閉在林慧面前。
林慧在臺階下待了許久,最後捏緊拳頭,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既然你們這麼無情,那大家就只有同歸於盡了。”
[十二]
入冬以來,服裝就深了一個色系,黑的灰的層層疊疊。
明櫻無意中看見玻璃反射的自己,好像穿著喪服,大概是手裡捧著對比鮮明的百合花的緣故。
為什麼非要送百合呢?
明櫻突然覺得他們一定是故意的。
拍雜誌圖的場所,每個人都陰沉著臉埋頭做著準備工作,視線也不與這位主角接觸,彷彿看一眼都會沾上晦氣似的。甚至沒有一個人發出讓明櫻聽得見的聲音。
如果自己穿著像喪服的話,那麼用“殯儀館”或“墓地”來形容眼下這個環境就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顯得匹配了。
[十三]
網上流言蜚語的攻擊正以如火如荼之時迅速蔓延,幾乎是一夜之間,明櫻變成了眾人口中“世界上最歹毒的女人”。
明櫻幾乎不開電腦,也不接受媒體採訪,儘量使自己免受干擾,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股anti大潮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愈演愈烈,一些商家已經考慮不再讓明櫻代言自己的產品,另一些則還在持觀望態度。
所有的負面新聞一次清算,明櫻沒想過自己原來是如此“劣跡斑斑”。
“時笙莜事件”不過是個導火索,更多的詆譭和中傷接踵而至。僅有幾次出入夜店,被偷拍的照片通過網絡流傳,隨之而起的是生活糜爛的傳聞。
過於完美的身材遭致嫉妒,隆胸和吸脂的“證據貼”在各大論壇轉載,所謂的證據找對比不過是不同服飾的穿著效果差異。
可笑的是竟還有謠言稱“季明櫻是個變性人”,圈內人無不對此哭笑不得。
但圈內也不乏落井下石者,一些“好友”站出來大義滅親控訴和指責季明櫻長期以來目無尊長、傲慢無禮、欺凌後輩的行徑,並指控她多次表示希望變更國籍去日韓發展。更有不願透露姓名的“相關人士”爆料說季明櫻從出道就是靠美色上位,先後成為YXC公司和百里娛樂某些高層的情婦,另外還為取得上鏡率對電視臺某些高管進行過性賄賂。
觸動了民族情結與倫理道德,遭到的咒罵成倍增長,孤立處境可想而知。
無意的過錯被放大歪曲,承受著無端罵名。
每天都像活在密閉的容器裡,周圍氧氣稀缺,快令人窒息。
名利是過眼雲煙,而更重要的是,連身為藝人的最後一點尊嚴也要被奪走。
上天在看著我們。
這也是復仇所要付出的代價嗎?
[十四]
明櫻服了藥,從櫥櫃裡取出紅酒,喝了四杯才有了睏意。快睡著之前,似乎看見窗外飄起零星的雪,雖然門窗緊閉,但還是感受到不知哪兒吹來的冷風。
恍惚之間,眼前出現很多很多年前的鏡像。
女人從視界盡頭出現,朝向自己匆匆跑來,清晰一點,再清晰一點。到跟前時才看清她美麗的臉上掛著抱歉的表情,向看門的大叔反覆賠了不是,再牽過眼淚汪汪的自己。
“對不起啊,媽媽又來晚了。囡囡等著急了吧?”
胸口隱隱作痛,淚水肆意地流。
“媽媽,帶我走。”
一切都聽你的,帶我走。
再也不叛逆不和你爭吵,不唱歌,不做你不喜歡的事,從此做聽話的乖女兒。帶我走。
“帶我走!”明櫻猛地從夢中驚醒,直挺挺地坐起來,脊背都是汗,在空氣中迅速冷卻,而滿臉都是淚水,回頭發現枕頭也有些潮溼。
凌晨3點,天還沒亮。
十五]
“明櫻一直對時笙莜這位後輩非常照顧,這我比誰都清楚,明櫻出道前在大楓娛樂就是和時笙莜同一間宿舍,時笙莜生前也很信賴和尊敬明櫻,兩人情同姐妹不存在任何矛盾。
我也看了一些網上的攻擊言論,簡直太卑鄙了!
造謠也至少該有點常識吧?無論是邱盈盈還是時笙莜,明櫻的行動絕對不可能針對某一個藝人,我們藝人所有的商業活動都是聽從公司的安排。
我希望大家不要隨意跟風,尤其是‘月光’們更不應該倒戈攻擊自己崇敬的偶像。”
溪川在一堆話筒前冷靜地表明自己對“季明櫻事件”的立場後,穿過人群進了片場。
面對景添看不出情緒的目光,溪川找椅子坐下,稍帶點畏怯地問:“這次怎麼沒有阻攔我?是因為我表現得很成熟,還是你內心身為‘人’的覺悟開始崛起了?”
景添一邊把日程計劃遞給她,一邊輕笑,“你還是太天真了。”
“?”
“你以為媒體真的會按你說的報道嗎?”
“你又要從中作梗?”
“不是我。已經形成大趨勢的公眾認知,我可左右不了。其實老爺子還發話讓我們YXC的藝人全都不準對此事發表任何言論我知道攔不住你,不過,你自己吃一塹長一智吧。”
溪川冷笑一聲,“什麼意思?老爺子能把我怎麼樣?大不了就是把我趕出YXC,我不當歌手又不是沒有吃飯的本錢。平時看他好像挺寵愛明櫻,一到關鍵時刻就立即撇清關係,真虛偽。”
“唉——怎麼什麼樣的藝人都讓我撞上了?”景添長嘆一口氣,傷腦筋地用手撐住額角,“小朋友,不要急著罵頂頭上司,今天晚上回家等著看娛樂新聞就明白了。”
[十六]
結果,採訪的十幾家媒體,大部分都沒有給出溪川受訪的鏡頭,播出的清一色都是聲討明櫻的言論。
而播出的更可氣——
畫面從上一個藝人切換到溪川,“我比誰都清楚,明櫻出道前在大楓娛樂就是和時笙莜同一間宿舍,時笙莜生前也很信賴和尊敬明櫻……”自己的話到此處突然被截斷,主持人的旁白插進來:“身為以前和季明櫻同組合隊友的柳溪川也認為季明櫻這些急功近利製造市場壟斷和不正當競爭的行為……”畫面再次調節到溪川義憤填膺地說著“簡直太卑鄙了”。
[十七]
溪川翻著白眼差點沒背過氣去,大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神來。
想把手中的遙控器直接扔向電視,但還是忍住了。狂躁地抓著腦袋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終於平靜下來。
明櫻不會看電視,這讓溪川稍微放心了一些,幸好景添沒幼稚到當場打電話來炫耀自己的先知先覺料事如神,否則很難說溪川不會把電話扔向電視。
忘了關掉的新聞還在繼續放送,剛平靜的溪川突然被新聞中的關鍵詞俘獲了注意。
“……百里娛樂社長岑時與一女子被人發現在北京家中死亡,警方初步認定死亡原因為化學性有害物質引起的中毒,目前正進一步對屍體進行檢查,不排除他殺的可能性。據調查得知該女子是百里旗下藝人季明櫻的前助理趙茜茜,她死亡時還懷有身孕。據百里娛樂員工透露,岑時與季明櫻一直關係曖昧,大家背後都稱季明櫻為公司的‘第一夫人’。聯想到近期的‘季明櫻風波’,讓此事更加撲朔迷離……”
溪川驚恐萬分地關掉電視,坐立不安了一陣,用顫抖的手抓起電話撥給軒轅。
[十八]
三十分鐘後,溪川重新換了外衣跑下樓,上了軒轅的車。“明櫻電話打不通,怎麼回事?百里社長是怎麼回事?和明櫻有關嗎?明櫻怎麼會……不可能吧?絕對不可能!明櫻下不了手,對不對?”
“所以……”軒轅攬過溪川的肩輕拍著說,“你根本不必驚慌失措。只是百里玲做了太多壞事,報應在她兒子身上。就算是她做的,又怎麼樣?”
溪川蹩著眉用詫異的眼神看向軒轅,聽他字字清晰地說道——
“她也只不過是把別人給她的還給別人罷了。”
[十九]
網絡的影響力並不侷限在國內,遠在法國進行迷醉天音新專輯宣傳的Whisky也在第一時間瞭解到發生在明櫻身上的一切。
那張桀驁的、冷漠的、自由的臉孔,已經被磨礪得失去了稜角,顯出無法掩蓋的倦意。
而與此同時,疑惑、迷惘、惶恐、不安,又從她深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來。
曾經愛她支持她狂熱地跟隨她的人都不知所蹤,就像她成名曲背後的寓意——沒有什麼能抵抗時間。
早已料到,她不是一般的偶像明星,不會滿足在公司製造的高度扮演設定的角色。她會持續不斷地上升,以至於終有一天達到遙不可及的高度。太完美的她會不可避免地遭受嫉妒、詆譭、中傷,即使她再優秀,也不可能有照顧到所有人情緒的能力,會有人因她的遙不可及而離開。
Whisky早有預感——
她會失去很多,不僅是部分人氣。她會為舞臺上的輝煌付出代價。
可即使早有預感,當真正面對這種雪崩式的毀滅時還是會覺得猝然心碎。
曾經,把她的名字刻在生命線上,成為掌心裡的唯一。聽見她說“如果明天地球會毀滅,今天我要去尋找、和他在一起的人”,就想當然地誤以為是自己。直到看見她手機中軒轅名字前那個鮮明醒目的愛心,才明白一切都是誤會。
不是不知道,《時間》這首歌裡對明櫻說出“Iwillalwaysloveyou,untiltheendoftime”的人是軒轅轍。但只是一廂情願地認為,愛情,未必要像等號左右的條件關係,一方給予,另一方等量回贈。
這樣的不平等,用在自己和明櫻身上倒恰好合適。
即使對方已經絕情地對自己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何必一直糾纏下去。現在的我對你根本沒興趣。”
還是忍不住在隨身攜帶的MP3裡建起一個獨立的文件夾,命名為Luna,裡面保存著她所有飄渺空靈的聲息;忍不住買回她演唱會的DVD,看這個精靈一樣的女孩快樂地滿場跑,把曾經兩個人的舞蹈獨自跳出別樣風韻,為她驕傲的同時忍不住心痛;忍不住去網上搜羅與她有關的一切消息,正面的、負面的,想知道她每時每刻過得好不好。
神情不僅沒有隨著時間流逝,反而因負荷了太多悲傷而變得沉重難當。
而眼下,深愛的女孩處在這樣的境地中,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本想打國際長途給柳溪川詢問真實事態,但意識到對方已經不和明櫻同一組合,又猶豫起來。正當此時,看見了柳溪川聲討明櫻的視頻。
不禁苦笑。
這就是真正的徹底的“眾叛親離”吧。
有些東西會變,可有些東西不會。
你拒我於千里之外,我卻要從千里外趕赴來為你療傷,哪怕你並不需要我。
你當我是場風景,我卻要醉生夢死執迷下去。
此去經年,真愛就是這樣穿越時間。
Whisky沒有再過多躊躇,向經紀人提出申請,必須要儘快秘密回國處理一些私人事務。
在新專輯的宣傳期突然生出這樣的事,簡直讓人覺得不可理喻。但這位團隊leader自出道以來一直認真穩重有擔當,如果不是情勢所迫,絕不是會將工作當兒戲中途開小差的人。團隊其他三名成員非常體諒,主動分擔了他的大部分通告。
這讓經紀人也無話可說,只盡量把工作集中到近一個月,等最繁忙的宣傳期過去,為他空出了一段長假。
[二十]
緊接著的兩週時間,整個世界氾濫著“季明櫻又愛生恨投毒殺人”的猜測。
因為聯繫不上明櫻,所以溪川也只能從各類新聞中獲悉她的訊息。
得知她到公安局協助調查,心不由得收緊。
又傳來“由於謠言纏身心理壓力過大和媒體騷擾,季明櫻這段時間一直沒有住在家裡,而是居住在某酒店,警方調取該酒店監控錄像,證實季明櫻不在場證明充分”的消息,終於鬆了一口氣。
接著,網絡上還在不依不饒,稱“季明櫻有可能買兇殺人”,不能完全排除她的嫌疑。
直到警方掌握切實證據,刑事拘留岑時的前妻林慧,事件才終於告一段落。
[二十一]
可自此之後,季明櫻向人間蒸發一樣失蹤,無論各方怎麼罵戰,都毫無回應,音訊全無。溪川一直打她手機都聯絡不上,換軒轅打也是同樣的結果。
“該不會是被什麼人綁架了吧?”
溪川幾乎對所有的可能性都做出了猜測。
“綁架她有什麼目的?綁架之後應該索要現金吧?向誰要?她經濟人是她自己,第一助理死於命案,這個節骨眼上綁架她有什麼作用?”軒轅一番反問讓溪川覺得自己在某些問題上總是有些白目。
看著她沮喪的表情,軒轅又安撫道:“沒事的。她應該只是主動消失,想一個人靜一靜。最近發生的意外太多了,她心裡也不會好受,在她想來所有的悲劇都是她間接造成的。最但心的應該是她過於自責有可能會想不開,不過好在她還沒把百里玲扳倒,大仇未報,她是不會允許自己出現什麼意外的,你暫時不用太擔心。”
軒轅的冷靜分析終於讓溪川一直懸在半空的心落了地。
“但願如此”
可是,她卻總感到從時笙筱事件開始的所有風波都不太對勁,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又說不出。
二十二]
被醜化成見利忘義、刁蠻跋扈的形象之後,竟出現了萬人簽名抵制她代言的產品的活動。雖然大部分指責都是捕風捉影,但出於對負面影響的考慮,季明櫻所有廣告代言都被取消,原定於在新年聯歡晚會上表演的節目也臨時做了變更。當她從人們的視線中徹底消失之後,人們懷著不可理喻的心態“終於鬆了口氣”。
幾乎已經處在被封殺的狀態下,這種封殺並不是來自某幾家媒體或某個娛樂公司,,而是來自國民,這比前者更可怕。
《麓境》在全國範圍內掀起狂潮,可故事的原型女孩卻被所有人鄙夷拋棄。
這個冬天異常漫長,過一天像過一年。
對於明櫻而言,曾經的輝煌如今全變成浩劫。
直覺告訴溪川,這一切不是偶然。
[二十三]
2月29日,“華延獎”頒獎典禮在北京舉行
氣溫7到零下1度。
原本已經回升轉暖,在這天,溫度計中的水銀有跌下好幾個刻度。
溪川身穿束胸式黑色晚禮服,披著一條狹長的淺色皮草,從容地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走過紅毯,不時回頭向臺下觀眾和攝像機優雅地微笑招手,登上舞臺受禮。
第一部電視劇,直接將她送上作為一個演員的巔峰。
說是電視劇的功勞,不如說是那個一直不厭其煩地約束自己引導自己的人的功勞。
溪川從頒獎嘉賓手中接過水晶獎盃,欠身鞠躬,把獎盃略微舉高,再收回來捧在胸前,形成定格。閃光燈亮個不停。
她看向臺下。
那個人正同其他人一起看向自己。
冷淡的目光裡卻好像揉進了某種深意。
——我不希望你自己變的很強。
期待和信任一樣,都需要充足的理由。
憑什麼從一開始就認定自己與眾不同?
憑什麼從第一眼就暗自設定了幾年幾十年的未來?
作為歌手的第一專輯,名字叫做《涅磐》。
自己不太明白。
明櫻說是“遠離慾望,脫胎換骨”的意思。
哦。“脫胎換骨”我明白,可是“遠離慾望”那部分我還無法理解。就在發行這張專輯的同時還在對“明明是同時出道的二人組,對方太徹底地蓋過自己的勢頭”耿耿於懷。
人氣高對誰來說會是壞事呢?
景添和明櫻都曾對這些耀眼的東西惶恐擔憂,而自己不禁深深懷疑。
對於明櫻,嫉妒她,接近她,模仿她,遠離她,最終成為她。成為了她,卻並沒有像她那樣痛苦,甚至覺得站在世界中心的感覺無與倫比。
呼吸之間,也感到透徹心扉的喜悅。
已經不是隔岸觀火,只會怯怯地問“哦”、“是嗎”、“有那麼痛苦嗎”的角色,但卻依然不明白,為什麼身邊的人總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告誡自己,甚至板起面孔勒令自己——
遠離慾望?
即使再親密,人與人的理解也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容易。
三年。1096天。
拆分成9千多萬分之一去計量,只剩下“滴答”、“滴答”這樣轉瞬即逝的迴音。
對於現在身處於最高舞臺獲得無上榮耀的溪川而言,較之三年以前的自己,唯一沒有改變的只有這藏在內心深處的聲息。
在這恆定的節律中,還會變得怎樣?
在這恆定的節律中,將來何去何從?
[二十四]
——溪川,你嫉妒我吧?
——如果不,那麼,我相信你。
——如果是,那麼……我原諒你。
這天夜裡,溪川夢見了明櫻。
那個杳無音訊了的女孩依然在原來的地方,她頭頂有蒼白的天空,周圍有蒼白的牆壁,可是她的目光如此柔軟,揉進了桀驁與依賴。
光線在一條冗長的甬道里緩慢地穿行。
時間化作影子。
醒來後溪川覺得有點不安,繼續撥打明櫻的手機,回鈴音響過四次後電話意外地被接通了。可是,傳來的卻是略微嘶啞的男聲,一開口溪川就聽出是軒轅。
“你和明櫻在一起嗎?”
“昨天晚上,她自殺了。”
剎那間,整個世界被按下了靜音。
還記得有這樣的傳說嗎?
每個人死後必須回到以前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她的聲音,她說過的話,散落在每個與她有關的人的記憶裡。
她需要走進他們的夢境裡,把那些話再說一遍,這樣才能收起自己的聲息。
等到她把這一生說過的話都找了回來,才能完全撫平自己的記憶,安心地平靜地去另一個世界。
——她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