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郭。
也不太小了,三十三歲。
有些人,在十多廿歲時就給人一種老成持重的感覺,到了三十多歲,人家以為他快可退休。有些人卻得天獨厚,上了年紀,依然是小什麼小什麼。
我小郭是後者。
我同拍檔阿戚與阿並開偵探社,專做男女私情案。
這是一份很乏味的工作。男與女,愛的時候,通常愛得死脱,恨的時候,又恨得死脱。
到最後,就算死,也不讓對方好好的死,而是要對方出醜地死。
不幸的是,等到他們上小郭偵探社來的時候,已經到達非要對方死翹翹不可的地步了。
所以乏味。
通常我對客户的忠告是:“先生/小姐/太太,如果你已經不愛這個人,何苦還要調曾經有一個主顧聽懂了這句話,大喝一聲:“然則都如你所説,你們吃西北風?”
我立刻説:“是是是,查查查。”
忠言逆耳,故此我們飯碗得以保存。
有時候我們也閒得慌。
怪只怪市面上太多業餘偵探,一見李先生身邊約莫不是李太太,也不理那名女子是否李某的姨媽表姑堂妹,甚至是外甥侄女,一於去通風報訊,知會李太太,好當面看人家老婆臉色大變轉型,如霓虹燈般精采,視作上等娛樂。
我小郭直情無用武之地,自嘆技不如人。
不過總括來説,社裏生意也不太壞。
養得活咱們三人,還有一位聽電話寫記錄的女秘書,叫艾蓮。
這艾小姐是個小肥婆,動作頗為遲鈍,但她有一張緊密的嘴,我們最崇拜她這一點,其餘缺點不足為道。
這一日,是初秋。
吃完中飯,我讀報紙,艾小姐用紙牌算命,阿毋還沒回來,阿戚在擦照相機。
我看看手錶:“阿毋到什麼地方去了?”
阿戚笑道:“小公司就是這點難做,擺檔子鹹脆花生就自以為操生殺權,夥計多上趟廁所也烏眼雞似瞪着,咱們豬油朦了心才會跑到這種地方來打工,日日給你牽頭皮。”
我放下報紙。“我是關心他才問起,你有事沒事借點蔭頭就説上兩車話。”
“有朋友把他叫了出去。”
“做我們這一行,有什麼朋友?”我問。
“是他中小學同學。”阿戚説:“一早把他叫了去吃茶,到現在還沒回來。”
“如果託他辦案子,要正式收取費用,”我老實不客氣,“他是我夥計,不能自由接客。”
阿戚光火,“我們又不是你家生的奴隸,你這人好不可惡,一付老虔婆樣。”
話還沒説完,阿毋回來了。
他帶着一個英俊小生,與咱們三人差不多年紀,可是人家衣看合時,風度翩翩身型高大,五官精緻,縱使是同性,也不由得我不喝一聲採:好個風流人物。
我説:“請坐,沈先生。”
沈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憂鬱,他靜靜坐下。
小肥婆艾蓮給他倒了杯茶,忍不住幾次三番的打量他。
我心想,這樣的人物,難道還會有煩惱?
阿毋直接了當的説:“他有煩惱。”
在商言商,我即時説:“我們的費用──”
阿毋打斷我,“一定照付。”
我説:“這麼熟,打個九折吧。”
阿毋瞪我一眼,我也睜大眼睛。
這些人同我合作多年還裝作不懂我的苦處:水電煤租加上夥計人工,器材連兩部車子,都要了我的命,他們還想我大減價?
我對沈説:“你慢慢講。”
沈抬起頭,猶疑半刻,終於説:“事關我的女朋友。”
我頓時明白了。真乏味,我嘆口氣往椅背上靠去,又是這一套。
又叫我們出發去拍男女親狎的照片;拍得多連黃色雜誌都不想看。什麼時候,我握緊拳頭,什麼時候我們可以真正做一件大案,擒拿警方懸賞的大盜歸案。
“小郭,你怎麼了?”阿毋推我一記,“你聽沈以藩説呀。”
“這是我的女朋友,咪咪。”他取出照片。
我眉頭略皺,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這不是善男信女,什麼菲菲蒂蒂比比咪咪,不妖嬈也不叫這種名字。
正當的女孩子當然只叫馬利依莉沙白馬嘉烈。
我取過照片。
一眼看過去就呆住,“這,你女朋友?”
我不知道她的洋名叫咪咪,照片上是頂頂大名的女歌星柯倩。
“這是你女朋友?”我刮目相看。
真是一對璧人,男女都漂亮得如小説中人物。
握又問:“她有什麼不妥?”
“我們走了有三年。”
阿戚探頭過來説:“我從來沒聽説她有男朋友。”
沈笑一笑,“我們守秘。”
“為甚麼?歌迷不喜歡?”阿戚問。
“不,怕受干擾。”
我不明白,“甚麼干擾,何必理別人説甚麼?”
阿毋冷笑一聲,“凡是説不必理別人説甚麼的人,大抵未嘗過被人竊竊私語之苦,事情不臨到頭上是不會知道的。”
我白他一眼。
阿班還不放過發表偉論的機會,説下去,“認為做名人不苦的人,根本尚未正式成為名人。”
我拍案而起,“你那麼懂得名人疾苦,難道又是第一手資料?子非魚,焉知魚之苦乎?”
英俊的沈先生見我們自己人吵得不亦樂乎,大表驚訝尷尬。
我取出手帕抹汗,“你別見怪,當你是老友,沈先生,所以才給你看到我們真面目。”
那邊艾蓮雖然不發一聲,卻把每一句話都聽在耳中,笑意盈盈。
我怕沈先生覺得我們兒戲,連忙使過去一個眼色,嚴肅起來,咳嗽一聲。
我再問:“她怎麼?”
沈低下頭,“她不再愛我了。”
聽到這裏,我真想推掉這個案子。
我説:“沈先生,大丈夫何患無妻。”
沈説:“我不要聽這種陳腔濫調。”
“我們可以為你做甚麼?”我忍耐的問。
“我要證據。”
“得到真憑實據之後又做甚麼?”
他不出聲。
“攤牌之後只有兩個可能。(一)她重歸你的懷抱,(二)與你決裂。既然你都覺得她不再愛你,你認為(一)的成數高還是(二)的成數高?”
賣相這麼好的男人這麼蠢,蒙古漢,真可惜。
他説:“看到證據,我就心死。”
我看阿毋一眼,心想:你這個朋友,食古不化。
阿毋説:“我們替你調查好了。”
我索性加贈他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越是説濫了的話越是有它的道理。
他愁眉百結中透出一絲笑,“小郭,你沒有戀愛過吧。”
我既嚮往又懊惱更帶些不甘,“是,還沒有。”
他站起來,“這件事就拜託小郭偵探社了。”
阿毋送他出去,一邊説着“我辦事你放心”之類的話。
我與阿戚打個呵欠。
阿毋回來説:“總比沒有事做打瞌睡好。”
我問:“你這朋友,幹哪一行?”
“本市每出產一百件襯衫,有七十一件是他家的製品。”
我失聲:“沈氏製衣廠!”
“可不是。”
“你明白什麼?”
“他是該不死心,是該查個水落石出。”阿威説:“還有什麼人的條件好似他?他還會敗在什麼人手中?真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飛機大炮,什麼都有。”
我笑,“看你財迷心竅的樣子,你有妹子嫁不去還是怎麼的?”
“我有妹子,”阿毋説:“我就不甘後人了。”
“阿毋,有些女人是不計較洋房汽車的。”我説。
“真的呀,”他誇張的説:“那為什麼咱們三個人至今還是王老五?”
“別對人性太失望,也許柯倩就是這麼一個角色。”
“對,不食人間煙火的天涯歌女,時光隧道轉到張恨水的沈鳳喜時代……”
我彈着照片。
柯倩是摩登女,徹底的時髦,作風灑脱,我在報上看過太多有關她的新聞。
這樣的一個時代女性對於物質的看法自然不會太保守,她大概不會認為金錢是萬惡的。
我想一想問:“她的經濟情況如何?”
“好得不得了。一萬七千人坐的體育館,連滿七場,創演唱會熱浪。最近又有電影公司邀她拍片,經理人正在替她接觸。”
“有什麼緋聞?”
“有過三四宗,不足重視,也許只是宣傳。”
“與老沈走了多久?”
“三年了,他們本來已準備同居,老沈特地蓋了房子在西沙角,譁,這才是真正的別墅……”
我笑問:“比起喧斯堡如何,有過之無不及?”
“你別故意抬槓好不好?”阿毋幾乎要撲過來打我。
阿戚説:“喂,別吊癮,講下去。”
“可是她一直沒有搬進去,最近並且與老沈疏遠。”
我説:“也許她想與老沈正式結婚,這叫做欲擒放縱。”
“不,”阿毋搖頭,“他們兩人都非常開放,根本不想結婚,早已經説好了的。”
“一切推理無效,”我攤攤手,“出去調查吧。”
艾蓮在那裏處理信件。
我問她:“你有沒有意見?”
她搖搖頭。
“她難道還會找到比老沈更好的人?”我問。
艾蓮側頭想半日,再搖頭。
阿毋早已取出相機出去開工。
我喃喃説:“也許中東某油王王子追她。”
阿戚説:“那還不如沈以藩,大家黃口黃面。”
我笑,“連我都有興趣知道,柯倩的新愛是否三頭六臂。”
“今夜可以知道。”阿戚説。
“別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我説:“人家沈公子為此困惑良久,可見內中自有其複雜之處。”
“等阿毋回來吃飯?”
“不用了,收工,艾蓮。”
回到家中,吃罷晚餐,我看電視。
在上演教父傳奇。
米高卡里翁尼的妻問他是否作奸犯科,殺人如麻:“……是真的嗎?”
他説:“外頭的事,你不必問。”
他妻子以母牛般可憐的眼光看住他。
米高心軟地:“好,只准你問這一次。”
那女人顫抖地問:“是真的嗎?”
米高平靜地説:“不。”
我忽然鼓起掌來,聽聽,多麼可愛的男人,一於否認,而多麼識大體的女人,落得台便算數,不再追問。
我起身熄掉電視,斟一杯拔蘭地吃。
不知是否做一行怨一行,我對於查根問底的事業越來越厭倦。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誰是忠,誰是奸,社會自有論定,生活不比偵探小説,何苦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老沈自己説得好,他發覺她已不愛他。
那已經是足夠理由,一百顆、心要死也可以死得貼地。
如果我的愛與我疏遠,我就隨她去,挑一個苦雨悽風的晚上,服毒也好,抹脖子也好,約見奏可卿也好,總而言之,自己認命,再也不會去追查前因後果。
但老沈偏不這麼想。我想這世界之這麼有趣可愛,就是因為有各式各樣的人的緣故。
我自己無論如何端正服裝,但他人脱光衣裳,我毫不介意,看熱鬧嘛,不然多悶。
我躺沙發上看書。高尚得悶得發昏的“一百年孤寂”。
阿毋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如釋重負地放下書。
“啥事體?”
“我想申請你派人來輪更。”
“半夜三更,什麼地方找人去。”
“我吃不消了。”
“死挺呀,你親自接下來的生意。”
“我已經等了十二小時了。”
“天亮吧,天亮吧,天亮我找阿戚來替你。今日發生過什麼事?”
“可怕在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我不懂,她這十二小時什麼也沒做過?”
“她去熨頭髮,你知道嗎,小郭,原來女人熨一個頭發要六個鐘頭!六整個小時,足足三百六十分鐘,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小郭,你想想,倘若每個女人都如此,國家怎麼強呢?”
“別誇張,她身為歌星,當然要不停修飾自己。”我説:“之後呢,之後她做了些什麼?”
“之後她跑到置地廣場。”
“阿啊,我明白了,買衣裳。”
“把一百○八片名店裏所有服裝通通試遍,花了十萬──”
“叫你控制你自己,那裏有十萬小時。”
“是銀碼。”
“呵,現在她在哪裏?”
“回了家。我在她家樓下,我悶死了,小郭,不是嚇你,聽説有些女人,天天都這麼過日子,我明天怎麼捱?”
“看在你朋友沈公子面上,做下去。”我鼓勵他,“況且她有工作,她要唱歌,她不能天天如此。而且你怨什麼?不知多少公子哥兒就是想等這種機會來一親芳澤,伺候名女人做無聊的事,還苦無機會呢。”
“我支持不住了。”他哭喪着聲音説:“我怕明天她吃下午茶就八個鍾。”
“別優,夜幕已經低垂,好戲就快上場,你帶了紅外線鏡頭沒有?別錯過主角,再見。”我放下話筒。
我幾乎笑為兩截。
第二天回偵探社,阿毋在喝艾蓮做的黑咖啡。
“你怎麼回來了。”
“阿戚替我。”
“有什麼成果沒有?”
“有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子,上了她家,天亮還沒出來。”
“甚麼年紀?”
“年紀很輕,約廿餘歲。”
“照片呢?”
“你先讓我喝完這杯咖啡好嗎?”
“你們怎麼搞的?當我仇人似的。”
“老兄,當你是仇人是給你面子,多少人想做眾矢之的還沒資格呢,街市上的三姑六嬸何嘗不得罪人,誰同他計較,你是老闆,豈不深明勞資雙方永無和平之理。”
“你想怎麼樣?”
“我們想合股。”
“那豈非成為郭戚毋偵探社?”
“不一定,我們爭的不是名份。”
“不是每年年終都分紅利嗎?”
“是,去年分了七千塊,阿戚去買了一件凱絲咪上裝。”
“簿子你們都有份看,平常大魚大肉,年終還分到甚麼?”
阿毋放下咖啡杯子,“到底受不受我合夥?”
“讓我想想。”我坐下來。
其實讓他們成為股東,對我來説,有百利而無一害,大家更可以安心做。
我説:“只要你停止用飛箭射我,甚麼都是值得的,別以為這盤生意有得賺。”
阿毋大喜,“將來,將來會有前途的。”
他伸出手來與我握,他自幼習詠春,手勁非同小可,我差些軟下來。
我微弱的問:“仍是小郭偵探社?”
“當然,一朵玫瑰,無論叫它甚麼,仍是一朵玫瑰,不過以後工作得公平分配。”
這分明是暗示我一向故意躲懶,我也不分辯,將來他們會知道老闆不容易做。
阿母去衝照片,我看到那濃眉大眼的男子,便嗤一笑出來。
“你以為這是咪咪的新愛?”
阿毋大聲説:“至少是個嫌疑犯。”
“你不問世事太久了,這是她親弟弟。”我把照片還給他。
“你怎麼知道?”
“報章雜誌上不曉得出現多少次。”我嘲笑他。
“我要出去跟娛樂圈的人飲杯茶,打聽打聽。”
“你去吧。”
“你呢?”他不服,“坐在寫字間裏享福?”
“不,我要與老沈談談,”我取過外套,“我們分頭進行。”
沈以藩的寫字樓在他的廠裏頭,他的工作很忙,我突然間出現,令他約會程序大亂,萬不得已,只得推知其中一兩個比較不重要的人物。
他還是歡迎我的。
我一向喜歡突擊檢查,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有發現嗎?”他問。
“柯小姐的弟弟同她很親愛?”我問。
他點點頭,“女人總是愛她們的兄弟。”
“她兄弟愛不愛她?”
“很會利用她。”
“你呢,你對他有沒有好感?”
沈以藩微笑,“我是一個生意人。家父曾説,人是最佳投資。尤其是眾人看不起的,落魄的人,若我略對他好一點,他便感激涕零,以知己視我,何樂而不為呢,人棄我取,義氣十足,説不定一日可加利用,就算一無用處,當名爛頭蟀也不錯。”
我點頭,“他做什麼?”
“他是個模特兒。”
“他愛交男朋友?”
“不是什麼秘密。”
“他姐姐供他生活?”
“是。”
我看着老沈英俊的臉。他並不是一共好相與的人物。蠢人在本市不能活過三個月,傻人壽命更短。漂亮的他骨子裏是個深沉的,有計劃的,才幹大於一切的人。這一代的公子哥兒往往比小職員更勤奮工作,以他的標準來説,他對柯倩算是一往情深。
“你很愛她?”
他點頭,“出乎我自己意料。”
“開頭也並不是認真的吧。”
“你説得很對。”
他案頭有一隻十九世紀古董銀相架,套看柯倩的一張生活照。
他對我完全的信任合我感覺愉快。
我問:“如果她回頭,你還會不會要她?”
“自然,否則花這麼多工夫幹什麼?就是為着要知道敵人是誰,個別擊破。”
我微笑,“你真的愛她是不是?”
“慘得不得了。”他寂寥的説:“真沒想到會被這個女人控制我。老實説,失去她也許是福氣,痛苦一會兒還不是丟在腦後,恢復自由,此刻想盡辦法叫她回頭,等於在自己身體上加一副枷鎖。”
我很訝異他把事情看得那麼通透。
他説下去,“除了婚約,我一切都可以給她。”
“令尊不會讓你娶她?”
“絕不。”
“也許這是她要離開的因由。”
“不會。她看輕婚姻。”
“女人們都想結婚。”
“不是她。”
“何以這麼肯定?”
“她在十六歲時結過婚。”
呵。
“由父母把她嫁給一個小生意人,得了一筆禮金。而這段婚姻,還是由我出盡百寶替她擺脱。她談虎色變。”
他真的愛她。
“老實説,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是會令她離開你的。”
“我也看不出,所以想知道。”
“你怎麼知道她不再愛你?”
“憑感覺。男女之間有許多事是極敏感的。”
我站起來告辭。
沈以藩真心愛柯倩,毫無疑問。
對柯倩來説,他應是最理想伴侶。
但是為了什麼產生感情危機?
我回到公司,輪到阿戚在喝咖啡。
我問他:“你怎麼回來了?”
“什麼都打探不到。”
“柯倩在哪裏?”
“在國際錄音室。”
“有沒有人接送她?”
“沒有,她自己開車進出。”
“奇怪,這麼幹淨?”
“就是這麼幹淨。”
“我不相信,再盯下去。”
“她樓下廿四小時都有人守着,已經守了大半年,一點結果都沒有。”
“誰?誰調查她?”
阿戚笑,“你也很久沒出來走了,小郭,還有誰?娛樂記者呀。”
“他們得到什麼結論?”
“他們連沈以藩都沒見過。”阿威説:“柯倩是個非常守秘的女人。”
“她與老沈在什麼地方見面?”我納罕地問:“據我所知,沈氏住在家中,上有父母,下有甥侄,不方便與女朋友幽會。”
“也許在別的地方有一所房子。”
“那多麻煩。”
“也許真的沒有第三者。”
“也許。”
“她弟弟在錄音間等她。”
“很少有姐弟這麼接近。”我説。
阿戚笑,“那是因為做姐姐的不一定肯為兄弟買房子置汽車,他在姐姐身邊耗,所得好處比工作酬勞為多,自然親密。”
我説:“於是你妒忌了,因為你沒有一個好姐姐。”
“那簡直是一定的。”他笑。
阿戚囑我往錄音間去追下半場,出發前遇到阿毋回來。
“有什麼新聞?”我問。
阿毋搖搖頭,“都説柯倩這數年來一件桃色新聞也沒有。”
我説:“這是不正常的。”
“你才不正常。”阿毋不服氣,“你不給她做個好女孩?”
我想一想,“我親身去看看。”
我在錄音間有熟人,一混混進去。
她正與工作人員操練,十多廿位仁兄仁姐圍住她,蒼蠅都飛不進去,除非是孫悟空,否則難以接近。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柯倩本人。
也難怪這麼多人愛看明星真相,照片與影片中看過千百次,但是看真人還是不同的。
她個子並不高大,面孔漂亮得似洋娃娃,整個人比我想像中袖珍。
今日她穿便裝:牛仔褲、衞生衫,束一條男裝鱷魚皮帶,穿一雙懶佬鞋,戴只男裝金錶,瀟灑之極。
我看過盛妝的柯倩,低胸晚服,面孔上貼金片,深紫色唇膏,一臉世紀末糜爛及厭倦的神情。
沒想到今日的她也這麼好看。
她是個有內容的女人,老實説,青春玉女可愛管可愛,論起味道來,不及略為滄桑的柯倩。
他弟弟也在,吊兒郎當的踱來踱去做巡場,一忽兒遞茶,一忽兒送口香糖,別人不大看得起他,他也不介意,姿態非常女性化。
這種人現在太多太多,也見怪不怪。
他一下子坐二下子立,我發覺他左耳上還戴只耳環,成套的手鍊與項鍊,手臂上背一隻名牌手袋,不知就裏的人,但覺得他時髦清秀漂亮。
他五官跟柯倩有七分像,但柯倩沉着,是個做事的人,他則輕佻浮躁,有點神經兮兮,説起話來,一團一團。
他過來與我打招呼,“嗨”一聲坐我身邊。
“你是哪裏的?”他問。
我巴不得他過來攀談。
我微笑話:“我是公司裏的人。”
這樣的話他也相信,立刻説:“我們以前沒見過吧?”
“沒有,”我説:“我是小郭。”
“我叫菲立。”
“你好。”我們握手。
他問:“你看咪咪怎麼樣?”
“一流。”
他很高興,“是世界一流。”
我聳聳肩,這我就不知道,但何必去掃他的興,各人自有做夢的權利。
“一會兒一起吃午飯如何?”菲立問我。
我即時問:“還有什麼人?”
“幾個熟朋友同這裏全體人馬。”
我不感興趣,人太多了。
他説下去,炫耀地自傲地,“咪咪每日時間表都由我編排。”
“譁,多麼吃重的工作,”我暗暗好笑,“很多人要看你的臉色呢。”
“是呀,不過我做事很公正,那些人該見就見,哪些人不該見就不見,絕無偏袒。”
我問:“公私兩方面都由你管?”激一激他,“私事還是她自己作主吧。”
“才不,她最聽我的話,”果然穀子都紅了,“她才不會結交我不喜歡的人。”
這麼幼稚的一個人,我還有點良知,不忍再耍他,同他玩下去,導他昇仙。
“當然,”我説,“姐弟情深嘛。”
他又高興起來,“我們兩人自幼相依為命。”
一眼就知道,菲立這種個性的人,自卑感很重,自尊心特強,最受人演捧,最容易被得罪,哄他數句,他便樂為人做死士去了,一言不合,他便踩上來沒完沒了,異常膚淺,最易被人利用。
他也有件武器,祭出來無往不利,這是他的福氣,有一個好姐姐叫柯倩,否則他早已無地容身。
轉眼間午飯時間已到,柯倩過來招呼每一個人。
見我與她愛弟同坐,便微笑説:“一起好不好?”一點架子都沒有。
我立即被她笑容收買。
這時候菲立的朋友到了。
我定睛打量。
那個男的是菲立的同道中人,只是更瘦更小更文弱。那個女的倒是個尤物,一頭烏髮長及腰際,天還未涼快,已穿上秋裝,一邊冒汗一邊標青。
我想起來,她是時裝模特兒,混血兒,叫夏樂蒂伊利沙白,場子很多,人很紅。
菲立為我介紹。我看清楚地。
她的一雙眼睛是淡藍色的,彷佛可以自瞳孔中直看到她腦袋裏去,有點可怕,還是黑眼睛踏實點。
菲立問我:“我們去吃正宗咖哩,你來嗎?在印度人的家裏吃,用手抓。”
譁,要我的老命。自小我是個猥瑣狷介的人,具潔癖,在吃方面尤其不敢冒險,管什麼吃了會做神仙,不乾淨就不要搞,你嘲笑我也好,説我沒文化亦可,總之與大腸菌無緣。
我把頭搖得要摔出來。
夏樂蒂忍不住笑了,“不要緊的。”
“不不不,我們改天見吧。”逃之夭夭。
他們在背後訕笑我。
改天介紹我的朋友小蔡給他們。
小蔡上至蚯蚓下至禾蟲,四隻腳的除出桌子,還有炸彈也是例外,否則什麼都吃。
我一個人到大酒店咖啡廳去坐下來吃一客三文治了事。
阿戚去接班,只説大隊吃完飯便散班,各自返家,而柯倩一進屋子就沒出來過。
這麼奇怪。
一個人住不覺得寂寞?
為什麼夜間完全沒有應酬?
我開車子去到她家樓下,坐在車子裏苦候。
柯倩有兩部車子:一輛白色的開蓬跑車,另一部黑色的房東,都是價值數十萬的名牌。
過了晚飯時候,我邊吃熱狗邊耐心恭候。
不出所料,她出現了。
穿一件白色的裙子,美好的身材若隱若現,打開座駕車的門,坐進去,發動引擎。
守在那裏的娛樂記者大失所望,隨便拍了幾張照片。
我連忙開動車子,跟在她身後。
黑夜,一個美人兒獨自開車在風中上路,長髮飄拂,衣褲輕盈,你別説,看看還真貨老沈就是這樣被迷着的吧,我不怪他。
車子在市內兜了好幾個圈子,才往郊外駛去。
這是通往西沙角的路,阿毋曾説過,老沈有別墅在此。
果然,他在等地。
他穿着便裝,站在黑夜中,如蓋士比等黛窗般的等她,情深如海。
我很被感動。她並沒有別人哇。
我把車停在前面小路上,人下車往回走,在暗地裏,聽見這一對情侶在竊竊私語。
多麼浪漫,黑墨墨的空穹下,除卻星光,什麼都沒有。我羨慕他們懂得享受。
只聽得沈以藩説:“你是來向我攤牌?”
“以藩,你知我很愛你。”她温柔的説
“是,愛到不肯讓我碰你。”他微愠。
“男人眼中,往往只有性。”她輕笑。
他也無奈地笑:“你仍愛我?”
“我們可否做朋友?”她問。
“朋友?我不知有多少朋友,我要的是情人。”
“我無法滿足你。”
“你可以的,當然你可以滿足我,你忘記以前的好時光?”
她沉默。
“你找到新愛了。”
“你見過嗎?”她反問。
“你守秘守得好。”
“有什麼秘密是長久的?紙包不住火。”
“他是誰?”
“別無中生有了。”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説的?”他懇求。
“以藩,你也該成家立室了。”
“你少管閒事。”他動了真氣。
“是否一刀兩斷?你説,你説。”
“以藩,你是本市最瀟灑的男人,怎麼會説出這種話來。”她吃驚。
“風度幾多錢一斤?”他冷笑。
“以藩,我們改天再談。”
“已經改了很多天了。”
她又沉默。
“你想結婚?我可以考慮設法。”
“不。”
“你説老實話吧。”
“這裏有蚊子,以藩,我要回去了。”
“我恨你。”他説。
她輕笑,“身為一個女人,能夠被沈以藩恨上十年八年,倒也不枉此生。”
他無奈,“你走。”
“以藩。”
“你走,再不走難保我不打你。”
她嘆口氣,循小路回到車子上,發動開走。
沈以藩一直站在黑暗裏。
半晌我看到他嘴角亮起一點紅星,他在吸煙。
我咳嗽一聲。
“誰!”他警惕的問。
我連忙現身,“小郭。”
他鬆弛下來。“進來喝杯東西。”
我隨他進別墅。
阿毋並沒有誇張,這間屋子公主也住得下。沈以藩領我進書房。
他説:“女人是最奇怪的動物,説變就變。”
“她有她的條件。”我説。
“説穿了也沒什麼稀奇,”沈以藩嘲弄的説:“一個廿九歲半的歌女。”
我笑,“説穿了嘉洛琳格烈毛蒂也不過是賭場大老闆之女而已。”
“小郭,你這個人真的有點意思。”他苦笑。
“當然,我一不是你下屬,二不是你傍友,雖受僱於你,但我提供服務,兩不拖欠,無利害衝突,故此有幾句真心話。”
“小郭,你事事看得那麼穿,有沒有快樂?”
我反問:“老沈,你事事看不穿,又有沒有快樂?”
他不晌。
“快樂是很奧妙複雜的一件事,跟看不看得穿有什麼關係?根本不可以混為一談。”
他再替我斟酒。
這種拔蘭地喝到嘴裏,舌頭如接觸到液體絲絨,香氣撲鼻,温醇無比,打個轉靈活地溜進喉嚨,舒暢得叫人嘆息。
只有一比,好比擁看個知情識趣,温柔如夜的美麗女人。
我陶醉得要死。
他沮喪的説:“你聽到看到,她不再愛我。”
我點點頭。
“那個人,我的情敵,到底是誰?”
“遲早水落石出,你放心上
“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的心早已僵化。”
我忍不住笑,“沒想到你那麼詩情畫意。”
我告辭。
老爺車開到市區才崩潰,算是我的運氣。我叫車房拖去研究,又是電池出毛病。
我同阿戚説,有錢真好,可以住十大間房間的別墅,開一九五四年海鷗車門的平治三○○SL,喝不知年的老酒,還有,還有可以有時間戀愛及失戀。
阿戚白我一眼,不屑回答。
我問阿毋:“給你做沈以藩你做不做?”
阿毋想了很久,他答:“我要他的錢,做回我自己。”
這鬼靈演。
“我對紡織一點興趣也沒有,假如有他的錢,我們立刻可以擴充營業,做再世陳查禮。”他説。
“我做溥滿洲,”阿戚搶着説:“我知道什麼地方有十八世紀的龍袍出售,留長指甲,包管像得足。”
“你們倆也不小了,別狀若愈癲好不好。”
柯倩的新愛仍是一個謎。
菲立,她的兄弟,倒是對我有莫大的興趣。我也樂得接近他,倒不是為着利用他,乃是因為他頭腦簡單,與他做朋友,不須過份思慮。
我與他出來過一次,看他表演。
那是一個本地設計師的秋裝展覽,他充要角,臉孔上打着粉,畫了眼睛,看上去很詭秘,沒有人氣。
在後台,他拉看我招呼,我多多少少被他熱情感動,生出一絲真心。
一抬眼,看到在梳頭更衣中的鶯鶯燕燕裏,有一位特別明豔照人。
噫,是夏樂蒂伊利沙白。
她大膽的只穿着淺紫色的透明胸罩,下身是一條硬紗襯裙,正努力地往臉上掃粉,在鏡子裏看到我,向我眨眨眼。濃妝下的真實年紀,約莫只有二十三。別看輕她呵,傾國傾城所需的,也不過是青春同美貌。
“好嗎?”我搭訕。
她揚揚眉毛,會心的問:“來陪菲立?”
要命,天大的誤會,水洗不清。
“不,我是順帶路過。”
“菲立是個很好的男孩子,”她同我説。
“毫無疑問,你們認識很久了?”
“很久了。”她笑,“死黨。”
助手來替她套上裙子。
她説:“你自便,輪到我出場。”花蝴蝶似的飛走。
他們的生涯真有趣,忙這忙那,點綴社會,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大半生過去,也無暇停下來細想,多麼好。
菲立在我身後説:“我替你找到一個好位子。”
我跟他走出後台。
“夏樂蒂很美是不是?”
“嗯。”
“我們都是壞孩子哩。”他説。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們倆都被學校開除。”
我客氣的説:“許多天才都不能適應刻板的教育制度。”
“小郭,你真是明白人。”
我微笑。
“她與我都只讀到中四。”
“以後要讀,還可以努力。”
他向我笑,姿態很嫵媚。
我想起來問:“你為甚麼被開除?”
“我?”他笑而不語。
那邊已經有人叫:“菲立,快,到你了。”
他拉拉我的手,奔過去準備。
我離開現場,回公司。
阿戚的報告:“柯倩訂了兩張往巴黎的飛機票,下星期三出發。”
啊哈!來了,來了,答案來了。
我同阿毋説:“你去打聽打聽,柯菲立為甚麼被學校開除?”
“他念哪間?”
“我知道還問你?你做的是哪一行?”
他喃喃咒罵着去打電話接天地線。
半晌回來説:“他與高班同學在課室中親嘴被發覺而開除的。”呵,孽子。
阿戚尚未明白,問道:“警告他也就是了,他有十六七歲,很正常呀。”
“是男同學。”阿母説。
阿威吐吐舌頭。
我沉吟半刻。
“去查查夏樂蒂又是為甚麼被開除。”我説。
阿毋説:“我不明白,你想做訓導主任?”
“你別理,去查查。”
阿母只得再去尋線人。
阿戚安慰我,“下星期三到飛機場去看個分明。”
我搖頭,“他們怎麼會同時出飛機場。”
“可以去查她隔壁座位是甚麼人“”
“會得分開坐。”
“為甚麼如此小心?”
“這是她的習慣。”
“為甚麼由她去買飛機票?”
“問得好。”
“對方也許沒有能力。票子是頭等位。”
“會是誰?”
“會不會是柯菲立?”
“不會,他沒跟我提過。”
“嘎,你們已經結拜成兄弟?他甚麼都對你説?哈哈哈哈。”
“去死。”我説。
“一個沒有經濟能力的人……不可思議,放棄沈以藩而去遷就一個條件甚差的次貨……”
我温和的説:“沒錢不一定是次貨。”
阿戚笑,“你在妄想你也會遇到那樣的紅顏知己?”
“哪個窮小子不想?”我攤攤手,“所以直罵小女人虛榮。”
阿毋回來,“不知道。”
“甚麼叫做不知道?”
“夏樂蒂在英國念寄宿學校,沒人知道她因甚麼被開除。”
原來如此。
“如果一定要知道,你陪柯菲立多喝幾杯,他自然會告訴你。”
阿毋咕咕笑,“他怕柯菲立看上他。”
這兩個人真無聊,望之不似人君,出不得大場面,坦不起重任,井底蛙,劉姥姥,土包子。
阿威説:“閒話少説,打今日起,大家休息,下星期三,你,小郭,守在柯家樓下,你,阿毋,一早去機場查名單,我稍後來會合,我不相信抓不到這個人。”
星期三。
大家都死守着星期三這個大日子。
阿母一早拿到名單,一共一百多個男客,頭等艙有二十名之多。
“誰?全是拚音,甚麼概念也沒有。”
沈公子在家跳腳,差點沒罵出“飯桶”兩個字來,逼我們買飛機票追到巴黎去。
我一直守在柯家樓下。
我不甘、心被一個女人愚弄。她極聰明,早知道沈以藩這樣脾氣的公子哥兒遲早會派人來追查她的行蹤,所以一早就有捉迷藏的打算。
柯菲立來了,此刻尚在樓上。
一大堆記者上去過,也離開了。
她自己一直守在屋中,兩部車子停在車位上,動也不動。
那班吃正宗咖喱的同志抱着水果與洋酒來探她,也在一小時後告辭。
我看看錶,最遲半小時後她就要動身去飛機場,那個要緊的人,為甚麼不與她會合?
是否約好在巴黎等?
下來了。柯菲立替她挽着簡單的行李,他大概負責送她到飛機場。
果然,姐弟兩登車而去,我急急跟蹤,轉動車匙,音訊全無。
我急出一身冷汗,甚麼,電池又在這種場合同我尋開心?
伊人之車已經失去蹤跡,我還在小路下折騰,一管車匙扭得要斷開來,我下車狂怒地踢車身,尋出電線搭響摩打,忙得渾身大開,忽然聽見引擎達達一聲,譁,如聞天籟,車子又發動了。
但現在再追上去,又有甚麼味道?他們已在半途中,而阿毋又守在機場,嗟,功虧一簣,怕要被他們笑得臉色發綠。
我苦笑坐在車內,雙手置駕駛盤上,內心失落。
正在呻吟,忽見一長髮女子手持旅行袋急急在大廈門口截車。
慢着,我瞳孔發光,這是誰?
這不是夏樂蒂伊利沙白?她一直在柯家,到現在才下來?
我腦中靈光一閃,一大團疑雲如被勁風大力吹散。
只見她登上一輛計程車,疾駛而去,我連忙跟在後面。
一點也不錯,是往飛機場的路。
她趕去與柯倩會合。真精采,柯倩的車在等她,按晌喇叭,朝她招手,夏樂蒂探出頭去,長髮在風中飛舞。
柯倩到達飛機場,所有的記者包圍着她做訪問,十分鐘後,夏樂蒂獨自悄悄溜過關口,神不知鬼不覺。
此時我再看見機艙名單,柯倩隔壁座位寫着:馬利合普遜,這才是夏樂蒂的真名字吧。
阿毋見到我,朝我點點頭,繼而聳聳肩,他自然一無所獲。多虧我那部老爺車,否則我也得交白卷。
柯倩取出護照,在進閘口時忽然向我微笑,我看向身後,沒有人,那麼,她的笑臉是衝我而來。
她向我走來,“郭先生。”她叫我。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裏,不是沒有死心的。
“告訴以藩,我跟他的緣份至今已盡。”她説。
由此可知,她一直知道我的身份。
我只得點點頭。
她輕輕説:“我不幸不是那種視歸宿為大前提的女人。”
我默然。
“我覺得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眼神已告訴她,追尋快樂,無論如何,是值得原諒的,況且她又沒有傷害甚麼人。
沈以藩會有損傷?別開玩笑了。
“再見,郭先生,”她微笑,“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再見。玩多久?”
“不一定,一個月,兩個月,半年。”她神采飛揚,“努力的做,盡力的玩,這是我的格言。”
“祝福。”我説。
她向我擺擺手,進去了。
阿毋問我:“她同你説什麼?”
我説:“她説,她的新愛人,叫馬利合普遜,芳名夏樂蒂伊利沙白。”
阿毋張大嘴巴。
一直到我們回到公司,他還一臉的困惑。
阿戚在等我們,他説:“我找到了。”
我問:“找到什麼?”
“夏樂蒂在英國念修女學校,因非常令校方震怒的原因被開除,理由是”
我打斷他:“我已知道。”
阿戚詫異,“你知道?”
阿毋説:“是,讓我説與你聽。”
“慢着,速告沈以藩,紙包不住火,如果我們不給他第一手資料,就收不到費用。”
因他們現在是股東身份,所以也不再罵我市儈,撲到電話面前去。
我斟杯威士忌自飲。
半晌,我問阿毋,“你那老同學説什麼?”
“他完全吃癟,一聲不啊。”
可憐的老沈。
“他説費用會寄支票來。”
阿戚喃喃説:“真倒黴。”
我説:“未必,他自己也説過,過一陣子就好了,似他那般人材,還怕沒有伴侶。”
阿毋説:“只是好女孩已經夠少,不是人家的太太,就早已是人家的情人,現在我們不但要同男人競爭,更得與女人爭寵,多麼痛苦,恐怕這王老五要做定了。”
我裂嘴而笑,阿毋這憂慮,倒不是空穴來風。
阿戚説:“講正經的吧,幾時我們去找個律師,籤張合同,重組公司?”
我咳嗽一聲,“我是小郭偵探社創辦人,我佔百份之五十下餘四十九由你們兩人平分。”
“什麼,那還不是由你指揮如意?”
“阿毋,再不甘心,在隔壁租間寫字樓,乾脆成立毋氏探案豈非更妙?”
“別吵了別吵了,一人讓一步。”小肥婆艾蓮忽然插嘴進來。
我們三個,都是小人,於是志同道合,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