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還傳來閒言閒語:“怪不得功課退步得那麼厲害。”
“太值得了,榮譽生不值一哂。”
“真的?我們快去看。”
荷生奔下樓梯,見是烈火的車子,知道事情同人們想象的有點出入。
他從不騷擾她的功課。
荷生走向前問:“烈火,什麼事?”
烈火轉過頭來。
荷生意外地笑,“你把鬍髭刮掉了。”
他卻無暇同她説這些,“烈雲發高燒,今晨進的醫院,她口口聲聲説要見你。”
荷生不假思索,“好,我們馬上去。”
“謝謝你。”
荷生拍拍他的肩膀。
醫院就在大學堂隔壁。
烈雲在病房內昏睡。
看上去可怕極了,細軟的頭髮搭在額上,臉白如紙,嘴唇顫動着。
荷生過去握住她的手,小云雖無知覺,卻本能地握緊手指,渴望接觸。
荷生不忍輕聲地問烈火:“令堂呢?”
“她走了。”
“她不是要同小云走?”荷生意外。
“烈雲不願意走。”
哦,烈戰勝又戰勝一次。
烈雲手腕上纏滿針管,額角不住沁出冷汗。
多麼奇怪的一個女孩於,忽如仙女,忽似修羅。
無論怎麼樣,她都使荷生心痛。
烈雲呻吟一聲,睜開眼睛。
荷生連忙轉頭去,“烈火,幫我買一杯咖啡好不好?”
烈火出去。
荷生把耳朵附在小云嘴邊,“現在房裏沒有人,你有話,儘管對我説好了。”
烈雲張嘴無聲,只是流淚。
荷生心酸,“你放心,我不會説出去,這同我有什麼關係,我要來壞你的名譽?我發誓,要是我泄漏一言半語,叫我嘴裏生癌。”
烈雲眼淚汩汩流下。
荷生替她擦乾淚水。
“把身體養好,還有大把日子要過,烈火同我都很好,請放心。”
小云點點頭,她已經力竭,轉過頭去。
“不要理我們,你睡吧。”
她閉上眼睛。
烈火推門進來,“這裏沒有賣咖啡機器,我們呆會兒出去喝。”
荷生站起來,“好。”
看護説:“讓她休息吧,晚上再來。”
烈火與荷生並肩走到樓下。
“小云一遇驚嚇,就會發高燒,自幼如此。”
荷生無語。
“告訴我,從別墅走脱的到底是誰?”
“我已經告訴你。”
“你撒謊。”
“別太武斷。”
烈火咬牙切齒地説:“你不説我也知道是誰。”
“那又何必來問我?”
烈火既怒又傷,“荷生,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對不起,烈火我沒有愚忠。”
烈火也覺悲哀,“荷生,為什麼我倆當中夾着這許多人與事?”
荷生答:“環境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得接受什麼。”
列火把臉埋在荷生雙手裏,“我或許不該把你自言諾懷中搶過來。”
“啊,有人後悔了。”荷生故意輕鬆。
“後悔?永不,我只是怕你吃苦。”
荷生微笑,“誰都知道我的物質生活比從前豐足,但是精神備受困惑。”
“不足以補償你的損失。”烈火説。
荷生惘然,一時不知男友説得對不對。
回到家中,看見桌面上放着一張象牙白色帖子。
打開一看,荷生呆住,請夏荷生光臨的人竟是周琪女士。
荷生實在忍不住,找到言諾,開口便説:“烈風的母親要見我。”
言諾沉默半晌,才説:“不要去。”
“為什麼?”
“如果你徵求我的意見,我勸你到此為止,一個人知道得太多無益。”
“言諾,你知道得比誰都多。”
“但我不是烈火的女友。”
荷生不出聲,言諾當然有怨懟。
小言再次提出忠告,“同他們家人維持距離為上。”
“我用什麼藉口推託?”
小言嘆一口氣,“用推我的同一方法。”
荷生問:“我們不能做朋友嗎?”
“我不會對陌生人講這麼多話。”
“謝謝你,言諾。”
荷生沒有接受小言的勸告。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同她討論、商量、提出建議,然後一起作個結論,用其中最好的辦法。
他仍關心她,但是維持隔膜的距離。
車子來接她的時候,荷生準時去赴約。
大家即大家,周女士並沒有要客人等。
她迎出來,烈風站在母親背後,蒼白瘦削,如一塊褪色的佈景板。
周女士讓荷生坐。
荷生只覺此情此景何等熟悉,想轉來,原來她接受陳珊女士招待的情況尚歷歷在目。
烈戰勝的大夫人要比二夫人沉着老練。
荷生喝一口茶。
澀味中帶點清香,兩邊府上彷彿用同一種茶葉,味道非常特別。
周女士坐在一張安樂椅上,烈風一直站在她身後。
她説:“夏小姐,多謝你賞光。”
荷生欠一欠身子。
她又説:“像你這般人才,同烈火這樣的人在一起,實在可惜。”
荷生不由得揚起一條眉,他們竟鬥得如此白熱化,不替對方,亦不為自身留一點點餘地。
周琪女士有一張尊貴的長臉,細狹眼睛,薄薄嘴唇,頗似中國曆代帝后像中嬪妃的相貌。
烈雲同她母親的長相無異較為俏麗。
“烈風説,你對他很客氣,對他好即是對我好,所以請夏小姐來面謝。”
“呵,他對我也一樣。”
“夏小姐,你是琪園的常客?”
“去過數次。”
“琪園,是一九四九年,家父為我蓋的房子。”
荷生點點頭。
“但是我卻不能住在琪園內。”
荷生詞窮,總不能安慰她説“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是註定的”吧。
言諾永遠是對的,她的確不該赴會。
“家父與我都看錯了烈戰勝,我倆有眼無珠,好比盲人,應遭此報。”
荷生聽周女士説得如此怨毒,不禁勸道:“依我看,這間屋子,比琪園更新式更舒適。”
她一怔,笑了,藉詞退下。
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再好的菜式也於事無補,荷生吃得很少,烈風拿着一杯白蘭地,沉默地坐着陪客。
荷生懷疑烈家從無喜事。
烈火能夠這樣開朗實在不易,荷生心頭一暖。
沒想到烈風忽然幽默地説:“氣氛不能算得熱烈是不是?”
荷生笑。
烈風凝視她,“烈火這人,什麼都沒有,就是運氣好。”
荷生問:“這是對我褒獎嗎?我打算照單全收。”
“你受之無愧。”
荷生輕輕説:“或許你可以嘗試解一解父母之間的死結。”
“名為死結,如何能解。”
説得極是,荷生覺得烈風的聰明比烈火有過之而無不及。
“或許你應該從頭開始。”
烈風喝一口酒,“那個時候,我還是兒童。”
“對不起。”
“沒關係,你算得是半個自己人,凡事何用瞞你。”
“那麼,能不能把結怨的過程簡單地説一説。”
烈風抬起頭,像是在整理故事的段落,良久開不了口,可能事情實在有點複雜,他不知從何説起,同時,烈風亦頗為詫異,他一直以為言諾或烈火,甚至是兩人一起,早就把故事説給夏荷生聽過,且無可避免地醜化了他們母子這一方。
但是看荷生的神情,卻明明未知首尾,烈風意外。
過一刻他才開始:“烈戰勝同家母婚後一直在周氏機構身居要職,野心勃勃,對我外公陽奉陰違,對家母不忠不實,在外早有新歡。”
烈風直呼其父姓名,不予絲毫尊重。
“烈戰勝終於等到機會,十三年前,我外公出事,涉嫌一宗行騙案,被控擁有空殼公司,無足夠抵押向銀行貸款,與案有關的串謀朱某是銀行副主席。一直是周氏的好友,猜一猜,努力頂證兩人行騙的是誰?”
荷生不忍聽下去。
“是烈戰勝,”烈風説,“我的父親。”
荷生閉上眼睛。
“老人在案子結束之前心臟病發逝世,再猜一猜,他把大部分財產送給誰?”
荷生低下頭。
“又是烈戰勝,家母真誠覺得老人立這樣的遺囑只有兩個可能,一,他遭受恐嚇,二,他神經錯亂,於是聘律師起訴,但她沒有贏得官司。”
荷生忽然覺得疲倦及口渴。
“接着烈戰勝與家母分居,隨後單方申請離婚,他又如願以償,從此之後,他不正眼看我,我失去長子應有名分地位,烈火取代了我的位置,假使你是我,你會怎麼想?”
荷生嘆口氣,低聲説:“我恨他。”
“對,我恨他。”
之後,烈風不再説話,他自斟自飲,荷生冷眼旁觀,卻不覺得他比稍早時更醉。
烈風的故事令荷生不勝負荷。
她站起來告辭。
烈風讓司機送她回去。
在門口,荷生作最後努力,“烈風,忘卻往事,從頭開始。”
烈風站在晚風中,很温和地回答:“人一旦失去曾經擁有的矜貴身份,不容易放開懷抱,也不會甘心願意那麼做。”
荷生無言離去。
沒想到會與烈風成為朋友,烈火要是知道,反應一定激烈。
荷生返到家中,見母親外出,屋內靜悄悄,並無傾訴對象,便卸妝洗臉,做了冷飲,喝個飽,正欲胡混,忽爾聽得有人叫她。
“夏荷生,夏荷生。”
她抬頭問:“什麼事?”
兩個黑衣婦人不知幾時已經不請自來,一人一邊,拉扯荷生,“快,快,周老爺快要歸天,你還不隨我們來。”
荷生才要辯説不認得周氏,已經被她們拘着越走越遠,荷生嚷:“慢着,我要同母親説一聲。”
婦人們笑説:“夏太,早就知道了,你以為她是胡塗人?”
荷生只得跟着她們走,腳步如飛,如騰雲駕霧。
一下子來到琪園,游上二樓,婦人對牢一扇門説:“還不進去。”用力一推,便把荷生推進門去。
荷生只覺身體毫無困難地穿過大門,來到房內,還在訝異,只見房內黑壓壓的站滿人,房中央一張大牀,牀上躺着一位老人,正在呻吟。
荷生下意識地知道,這人便是周老爺:周琪女士的父親,烈戰勝的岳父,亦即是烈風的外公。
荷生看到周琪跪在牀頭握緊父親的手,像是在懇求寬恕,奇怪,她看上去好年輕,烈風呢,荷生的目光搜索烈風,呵,他循例站在母親身後,怎麼,還是個少年哪,荷生驚訝,靈光一閃,才明白她回到多年之前去了。
荷生想叫出來,但看見老人吃力地揮手,“去,走。”他要逐開周琪。
這是怎麼一回事?
老人接着示意烈戰勝過去。
荷生看到周琪恨恨地退開。
老人當着醫生、看護、律師的面説:“我已立遺囑……”説到這裏,臉色已變。
荷生害怕,退後兩步。
周琪站在角落,臉色陰沉,握緊拳頭。
荷生像是明白了什麼,她問周琪,“是你,是你辜負了周老爺?”
周琪卻沒有聽見,拉開房門就走,荷生不由自主地跟出去,走廊又黑又長,走來走去看不見亮光,走來走去見不到盡頭。
荷生驚怖已極,大聲叫喊,一躍而起。
哪裏是琪園,她躺在家中沙發上魘着了。
窗外漸漸下着秋雨,十分富有情調,荷生見露台外晾着衣服淋濕未收,連忙去把衣架子抬進室內,一忙,把夢境忘掉一大半。
烈家的人可不讓她喘息,電話急隨而至。
烈火對荷生説:“小云的情況已受到控制。”
這倒是一個好消息,荷生鬆口氣。
烈火説:“我倆許久沒有私人時間。”
“我要寫功課。”
“本想教你做壞學生。”
“還用你教,我可以做你師傅。”
“萬幸我比你早畢業。”
“對,別影響到言諾。”
烈火沉默一會兒,“關心他是應該的。”
“你多心?”
“你想。”
荷生那篇功課一直沒有寫好。
第二天她隨烈火出海,快艇飛馳,陽光與浪花隨風打在她臉上,黃昏回來,面孔曬得金光四射。
回到岸上,荷生都覺得身子左右隱隱擺動,如置身海浪,微微似有暈眩感覺,也是一種享受。
她累得走不動,烈火把她背上四樓。
在門口碰見夏太太,烈火急急放下荷生,打個招呼,飛奔而去。
荷生知道她與烈火之間已經容不下其他事,包括母親與那警戒的眼光。
荷生想搬出去住,又怕傷害母親,奇怪,此時此刻,最重要是與烈火在一起,荷生心中幾乎沒有別的念頭。
荷生不相信她會變成這樣,把所有的精力興趣都集中在烈火身上。
多麼危險。
最後交上去的那篇功課,是花三百塊費用請同學捉刀做的。
書友中有一早具經濟頭腦的人才,很坦白地説:“荷生,我寫的全是行貨。”
“不要緊,”荷生微笑,“趁真正救世的天才尚未出生之前,多賺一點稿費。”
他很愉快地説:“真的,沒有人好過我即可,我何用好過自己。”
荷生並不擔心此君,荷生擔心她自己,學期開始以來,尚未打開過書本,有不少課文需要死背,如何考試?
烈雲出院那日,荷生沒有隨烈火去接,荷生怕她的出現會令烈雲想起該宗不愉快的事,她洞悉太多秘密,她怕烈雲不自在,烈雲需要靜養。
過兩天荷生在琪園大門口碰到烈雲。
“好嗎?”荷生笑着招呼。
烈雲轉過頭來,神情仍然有點恍惚,見是荷生,放下心來,便問:“等二哥?”
荷生正坐在烈火的車子裏。
“你呢?”
“我出來吸口新鮮空氣。”
荷生下車與她並排散步。
是烈雲先提起,“你見過周琪女士,也見過我母親,覺得怎麼樣?”
荷生非常詫異,只有一個人能把這次約會的詳情告訴她,荷生衝口而出:“你還在見他?”
烈雲牽牽嘴角,笑得苦苦的,“我只關心他一個人。”荷生失措,“烈雲,這是不對的。”
烈雲看着荷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但社會自有一套律例,雖未臻完善,我們亦應儘量遵守。”
烈雲笑了,握住荷生的手,“你真的關心我。”
荷生點點頭。
“那麼我不妨告訴你,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事實跟你看到的,頗有出入。”
“烈雲,我猜你還是同那個人疏遠的好。”荷生急了。
烈雲想要解釋,略為躊躇一下。
但烈火已經出來,叫荷生上車。
荷生對烈雲説:“考慮我的勸告。”
那邊廂烈火興高采烈,“父親早該下這個決定。”
荷生看他一眼,是什麼決定今得他如此開心?
烈火神采飛揚,“父親到今天才肯把烈風逐出局。”
荷生的心一沉。
“從此之後,不讓他踏進公司半步。”
荷生吃一驚,烈火恨他的兄弟,遠比恨一個陌生人多。
烈火轉過頭來對荷生説:“我希望父親登報正式同他脱離關係。”
荷生説:“烈火,你已是你父眼中的蘋果,早就是他的儲君,何用逼人太甚。”
列火看着女友,“今日心情太好,不同你爭論,”他笑,“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慶祝?”
他開動車子,荷生在倒後鏡中看到烈雲小小蒼白的身型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荷生肯定她已聽見剛才烈火那番話。
烈火繼續説:“父親想同你吃飯,我替你約了星期三。”
荷生這才回過神來,“呵那我要去置件正經衣服。”
語氣與臉容都稍欠風騷。
烈火得到的,正是烈風失去的。
荷生幾乎想跑到烈戰勝面前去説:“你的偏心造成他們兄弟鬩牆。”
後患無窮。
身為父親為什麼要那樣做?
“你看你,下次我再也不會把公事告訴你。”
公事,剷除兄弟叫公事?
當夜很晚很晚,烈雲由言諾陪着上來找荷生。
夏太太去開門,先看到小言,心頭一熱,隨即發現他身後的少女,以為那是他的新伴侶,熱情又冷卻。
荷生披着浴衣出來見客。
小言無奈地説:“小云逼着我帶她來找你。”
荷生問:“什麼事?”
小言識相地説:“你們到露台去商量吧。”
烈雲説:“言哥哥我不介意你聽。”
言諾苦笑。
烈雲開口,“我不能坐視父親同二哥聯合起來對付烈風。”
荷生立刻説:“烈雲,這種事你不宜介在其中。”
“你還看不出?烈風是無辜的。”
“我也看出,你越幫他,烈火越恨他。”
吉諾這個時候説:“荷生講得好。”
“這麼説來,他只得我了。”烈雲相當鎮定。
“烈雲,我勸你丟開這件事,外邊世界天空海闊,不一定要在琪園爭一席地。”
烈雲看着荷生,“説時容易,你是外人,況且你很可能做琪園將來的女主人,你當然這樣説。”
荷生無言。
吉諾問:“你想荷生怎麼幫你?”
“請她代為説服烈火放棄驅逐烈風。”
荷生嘆口氣,“你太高估我,在公事上,我一點力道都沒有。”
烈雲不置信地説:“二哥哥那麼喜歡你。”
“你讓他學貓叫學狗吠是一回事,小云,你認識你二哥,這種決策沒有人可以影響他。”
烈雲緩緩低下頭來。
吉諾輕輕地説:“你總算了解烈火了。”
小云站起來,“那麼只好由我自己想辦法。”
“烈雲,我已經功過他。”
烈雲低聲説:“烈風千方百計想承繼他外公……”
荷生忍不住,“我有種感覺,小云,你一直越幫越忙,烈火不願意你與他們接近,你為什麼不明白?”
言諾要阻止荷生,已經太遲。
烈雲臉色大變。
荷生嘆一口氣。
言諾説:“小云,我先送你回去。”
烈雲看着荷生:“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
“我的確是。”
烈雲搖搖頭,隨言諾離去。
荷生幾乎想捶胸尖叫來出淨心中一口烏氣。
烈家沒有一個人肯往後退一步半步,統統堅持站在針尖上僵持,且把她做磨心。
荷生用手捧住頭。
夏太太過去用手按住女兒的肩膀。
荷生問:“母親,我應該怎麼做?”
“你捨得離開這個叫做烈火的人嗎?”
“不可能。”
“那麼別問。”夏太太説,“去休息吧,時間不早,還有,我已經申請移民,短期可望批准,去加拿大料理餐館。”
“是幾時的事,”荷生站起來,“為什麼不告訴我?”
夏太太微笑,“你哪裏還有空理這些。”
荷生已與外邊世界脱節,如陷迷霧陣中,挽住烈火的手,便心滿意足,看到他人安排生活,只覺營營役役,瑣碎無比,她沒想到,此刻的夏荷生受人操縱,已無自主,被牽着向迷宮中央走去。
傳説迷宮中央都住着一個魔王。
荷生懷疑烈戰勝會隨時拉下面具,露出原形。
魔王有角、長尾、皮膚起鱗片,外型奇醜。
烈戰勝卻不是那回事,從遠處看他,年輕一如烈火的大哥,表面功夫,又勝過烈火許多。
荷生整晚都沒有看見烈雲。
她關心地問起小云,烈火簡單地答:“今天沒有見她。”語氣中有跋扈專制的意味,荷生非常不喜歡。
荷生活潑起來可以相當投人,但這個晚上,她是個檻外人。
整個晚上,她只肯説“是”、“不是”、“過得去”。“不錯”,烈火笑她如接受律師盤問。
飯後烈戰勝説:“叫小云下來喝杯咖啡。”
烈火離開圖書室,烈戰勝便對荷生説:“夏小姐好像對我有點誤會。”
荷生詫異,“你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嗎?”
烈戰勝笑笑,“很多時候不。”
對了,這才像烈家主人,管他人滿不滿意,他是法律,他至高無上。
“我猜想有人對你説過我的故事。”
荷生坦白點頭説:“有。”
“夏小姐,你那麼聰明的人,應該明白,你聽的版本,都只是對説故事人有益的版本。”
荷生笑笑,“你又不肯説。”
“我很少解釋。”
但是,荷生想,説不解釋,已是解釋。
“夏小姐,我在乎你的看法。”
荷生抬起頭來,“為什麼?”
“我有種感覺,你會留在我們家中頗長一段日子。”烈戰勝目光炯炯。
荷生牽一牽嘴角,會嗎?從現在到火焰熄滅,還有頗長的一段日子?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
這時烈火下來説:“小云不在房內,她出去了。”
荷生幫着烈雲,笑問:“你規定她每次外出都要向你報告?”
烈火看女友一眼。
烈戰勝問兒子,“你有沒有對夏小姐説過我們家的故事?”
烈火喝一口咖啡,“我們家有故事嗎?”
荷生見他否認得一乾二淨,手法比他父親還要精練,不禁駭笑。
看樣子今天晚上的烈戰勝的確有話要説。
剛要聚精會神聽故事,荷生聽得門外一陣騷動。
有人在走廊處爭吵,烈火出去看個究竟,過一刻他進來説:“烈風要求見你。”很明顯,烈風此刻被攔在門外。
烈戰勝神色平靜,“讓他進來。”
烈火對荷生説:“我想你避一避。”
他父親卻道:“不用,荷生可以坐在這裏。”
烈火揚聲吩咐:“放他進來。”
荷生如坐針氈,唇亡齒寒,將來烈火失勢,這些人還不知道要怎麼對她。
烈風滿面怒容衝進圖書室來,他在走廊經過一番掙扎,衣領被扯在一邊,氣咻咻半晌作不得聲。
烈火靜靜坐在父親身旁。
只聽得烈戰勝説:“關上門,坐下。”
烈風儘量按捺怒火,照他父親指示而做。
烈戰勝又説:“把你的來意扼要地説出來。”
烈風聲音顫抖,“讓我留在公司裏。”
烈戰勝一口拒絕,“我要服眾,沒有商量。”
“那是我外公周氏的事業,你不能胡亂找藉口驅逐我。”
“烈風,你外公另有產業留予你。”
“他也答允讓我在機構裏佔一席位。”
烈風緊握拳頭,瞪着他父親。
烈火緩緩站起來,留意着烈風的舉動。
“這個決定對你的前途沒有絲毫影響,烈風,我勸你往外國度假靜思,別讓你母親左右你的行為。”
談判完全失敗。
烈風忽然狂吼一聲,向他父親撲過去,荷生本能閃避,烈火伸出手臂攔腰抱住烈風,荷生連忙開門喚召下人。
把兩人拉開的時候,雙方嘴角都捱了一拳,嘴唇破裂,淌下血來。
一個管家一個司機把烈風箍得緊緊的。
荷生過去説:“烈風,我送你回家。”
烈火用手抹着嘴角,聽見這話,吼道:“荷生,不准你動。”
有人在門外説:“那麼,由我送他。”
眾人轉頭一看,是烈雲自外返來。
烈火冷笑,“小云,你瘋了。”
烈雲絲毫不懼,“是嗎,就算我是瘋子好了,幸虧我不是你的女友。”
烈戰勝嘆口氣,“烈風,你走吧,別再惹事。”
烈風大叫:“把我應得的還給我!”
烈戰勝走近他,看到他雙眼裏去,“沒有什麼是你應得的,在這個家,你要什麼,要努力賺取。”
烈戰勝將手中酒杯大力摔向牆角,大步踏走。
荷生同烈風説:“我們走吧。”
“夏荷生,你膽敢同這個人再説一句話,我就不認識你。”
荷生也是個極端不怕硬的人,她對烈火説:“也許從頭到尾我才沒有認識過你。”
荷生拉着烈雲送烈風出門。
到了門口,烈風悲哀地説:“你們倆回去吧。”
荷生強笑道:“我是外人,我不要緊,最多以後不來琪園。”
烈雲靠着烈風的肩膀飲泣。
荷生覺得冷,拉一拉衣襟。
“烈雲,你回屋裏去。”
小云説:“我不要回去。”
烈風嘆口氣,“我自己會走,不用你們陪。”
烈雲欲趨向前,荷生拉住她,看着烈風上車走了。